第二节

老金家的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钟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我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我觉得他吃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这样下去，不能长久。而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我从来不是啃分数的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钟书一样好读书。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我就出花样，想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膳宿都能大大改善，我已经领过市面了。钟书不以为然，劝我别多事。他说我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我们的房间还宽敞，将就着得过且过吧。我说，像老金家的茶饭我相信总能学会。

　　我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去找房子。找了几处，都远在郊外。一次我们散步“探险”时，我偶见高级住宅区有一个招租告白，再去看又不见了。我不死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开门的是女房主达蕾女士———一位爱尔兰老姑娘。她不说有没有房子出租，只把我打量了一番，又问了些话，然后就带我上楼去看房子。

　　房子在二楼。一间卧房，一间起居室，取暖用电炉。两间屋子前面有一个大阳台，是汽车房的房顶，下临大片草坪和花园。厨房很小，用电灶。浴室里有一套古老的盘旋水管，点燃一个小小的火，管内的水几经盘旋就变成热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入一个小小的澡盆。这套房子是挖空心思从大房子里分隔出来的，由一座室外楼梯下达花园，另有小门出入。我问明租赁的各项条件，第二天就带了钟书同去看房。

　　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住老金家，浴室厕所都公用，谁喜欢公用的呢？预计房租、水电费等种种费用，加起来得比老金家的房租贵。这不怕，只要不超出预算就行，我的预算是宽的。钟书看了房子喜出望外，我们和达蕾女士订下租约，随即通知老金家。我们在老金家过了圣诞节，大约新年前后搬入新居。

　　我们先在食品杂货商店订好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和面包。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每晨送到门口，放在门外。面包刚出炉就由一个专送面包的男孩送到家里，正是午餐时。鸡蛋、茶叶、黄油以及香肠、火腿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鸭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蔬菜水果，一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用食品，店里应有尽有。我们只需到店里去挑选。店里有个男孩专司送货上门；货物装在木匣里，送到门口，放在门外，等下一次送货时再取回空木匣。我们也不用当场付款，要了什么东西都由店家记在一个小账本上，每两星期结一次账。我们上图书馆或傍晚出门“探险”路过商店，就订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用需要的食品。店家结了账送来账本，我们立即付账，从不拖欠。店主把我们当老主顾看待。我们如订了陈货，他就说：“这是陈货了，过一两天进了新货再给你们送。”有了什么新鲜东西，他也会通知我们。钟书《槐聚诗存》一九五九年为我写的诗里说什么“料量柴米学当家”无非做了预算，到店里订货而已。

　　我已记不起我们是怎么由老金家搬入新居的。只记得新居有一排很讲究的衣橱，我怀疑这间屋子原先是一间大卧室的后房。新居的抽屉也多。我们搬家大概是在午后，晚上两人学会了使用电灶和电壶。一大壶水一会儿就烧开。我们借用达蕾租给我们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用家具，包括厨房用的锅和刀、叉、杯、盘等，对付着吃了晚饭。搬一个小小的家，我们也忙了一整天，收拾衣物，整理书籍，直到夜深。钟书劳累得放倒头就睡着了，我劳累得睡都睡不着。

　　我们住入新居的第一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钟书大显身手。我入睡晚，早上还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饭盘，带短脚）把早餐直端到我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用了。他煮了“五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本领，居然做得很好（老金家哪有这等好茶！而且为我们两人只供一小杯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还有黄油、果酱、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jpg">。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我们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里，除了家有女佣照管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三餐的时期，除了钟书有病的时候，这一顿早饭总是钟书做给我吃。每晨一大茶瓯的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红茶也成了他毕生戒不掉的嗜好。后来国内买不到印度“立普登”茶叶了，我们用三种上好的红茶叶掺合在一起做替代：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祁红取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至今，我家里还留着些没用完的三合红茶叶，我看到还能唤起当年最快乐的日子。

　　我联想起三十多年后，一九七二年的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北京开始用煤气罐代替蜂窝煤。我晚上把煤炉熄了。早起，钟书照常端上早饭，还赺了他爱吃的猪油年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面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我称赞他能赺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儿。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说：“谁给你点的火呀？”（因为平时我晚上把煤炉封上，他早上打开火门，炉子就旺了。）钟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说：“我会划火柴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划火柴，为的是做早饭。

　　我们搬入达蕾出租的房子，自己有厨房了，钟书就想吃红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俞大缜、大姻姊妹以及其他男同学对烹调都不内行，却好像比我们懂得一些。他们教我们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煮一开，然后把水倒掉，再加生姜、酱油等作料。生姜、酱油都是中国特产，在牛津是奇货，而且酱油不鲜，又咸又苦。我们的厨房用具确是“很不够的”买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只好用大剪子剪成一方一方，然后照他们教的办法烧。两人站在电灶旁，使劲儿煮———也就是开足电力，汤煮干了就加水。我记不起那锅顽固的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是怎么消缴的了。事后我忽然想起我妈妈做橙皮果酱是用“文火”熬的。对呀，凭我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浅的科学知识，也能知道“文火”的名字虽文，力量却比强火大。下一次我们买了一瓶雪利酒，当黄酒用，用文火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汤也不再倒掉，只撇去沫子。红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居然做得不错，钟书吃得好快活唷。

　　我们搬家是冒险，自理伙食也是冒险，吃上红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就是冒险成功。从此一法通，万法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用“文火”炖，不用红烧，白煮的一样好吃。我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剪成一股一股细丝，两人站在电灶旁边涮着吃，然后把蔬菜放在汤里煮来吃。我又想起我曾看见过厨房里怎样炒菜，也学着炒。蔬菜炒的比煮的好吃。

　　一次店里送来扁豆，我们不识货，一面剥，一面嫌壳太厚、豆太小。我忽然省悟，这是专吃壳儿的，是扁豆，我们焖了吃，很成功。店里还有带骨的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可以和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同煮，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有火腿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食有洋火腿，不如我国的火腿鲜。猪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我向来认为“不上台盘”的；店里的猪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是制成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食，骨头已去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成一寸厚的一个圆饼子，嘴、鼻、耳部都好吃，后颈部嫌肥些。还有活虾。我很内行地说：“得剪掉须须和脚。”我刚剪得一刀，活虾在我手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搐，我急得扔下剪子，扔下虾，逃出厨房，又走回来。钟书问我怎么了。我说：“虾，我一剪，痛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了，以后咱们不吃了吧！”钟书跟我进道理，说虾不会像我这样痛，他还是要吃的，以后可由他来剪。

　　我们不断地发明，不断地实验，我们由原始人的烹调渐渐开化，走入文明阶段。

　　我们玩着学做饭，很开心。钟书吃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了，也很开心。他用浓墨给我开花脸，就是在这段时期，也是他开心的表现。

　　我把做午饭作为我的专职，钟书只当助手。我有时想，假如我们不用吃饭，就更轻松快活了。可是钟书不同意。他说，他是要吃的。神仙煮白石，吃了久远不饿，多没趣呀，他不羡慕。但他作诗却说“忧卿烟火熏颜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觅仙人辟方”电灶并不冒烟，他也不想辟。他在另一首诗里说：“鹅求四足鳖双裙”我们却是从未吃过鹅和鳖。钟书笑我死心眼儿，作诗只是作诗而已。

　　钟书几次对我说，我教你做诗。我总认真说：“我不是诗人的料。”我做学生时期，课卷上作诗总得好评，但那是真正的“押韵而已”我爱读诗，中文诗、西文诗都喜欢，也喜欢和他一起谈诗论诗。我们也常常一同背诗。我们发现，我们如果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忘不了。

　　那段时候我们很快活，好像自己打出了一个天地。

　　我们搬入新居之后，我记得一个大雪天，从前的房东老金踏雪赶来，惶惶然报告大事：“国王去世了。”英王乔治五世去世是一九三六年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的事。我们没想到英国老百姓对皇室这么忠心爱戴，老金真的如丧考妣。不久爱德华八世逊位，钟书同院的英国朋友司徒亚忙忙地拿了一份号外，特地赶来报告头条消息。那天也下雪，是当年的冬天。

　　司徒亚是我家常客，另一位常客是向达。向达嘀咕在休士牧师家天天吃土豆，顿顿吃土豆。我们请他同吃我家不像样的饭。他不安于他所寄居的家，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最多，常来谈说中国留学生间的是是非非，包括钟书挨的骂。因为我们除了和俞氏姐妹略有来往，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离群众。

　　司徒是同学院同读B．Litt学位的同学，他和钟书最感头痛的功课共两门，一是古文书学，一是订书学。课本上教怎样把整张大纸折了又折，课本上画有如何折叠的虚线。但他们俩怎么折也折不对。两人气得告状似的告到我面前，说课本岂有此理。我是女人，对于折纸钉线类事较易理解。我指出他们折反了。课本上面的是镜子里的反映式。两人恍然，果然折对了。他们就拉我一同学古文书学。我找出一支耳挖子，用针尖点着一个个字认。例如“a”字最初是“α”逐渐变形。他们的考题其实并不难，只要求认字正确，不计速度。考生只需翻译几行字，不求量，但严格要求不得有错，错一字则倒扣若干分。钟书慌慌张张，没看清题目就急急翻译，把整页古文书都翻译了。他把分数赔光，还欠下不知多少分，只好不及格重考。但是他不必担忧，补考准能及格。所以考试完毕，他也如释重负。

　　我们和达蕾女士约定，假后还要回来，她将给我们另一套稍大的房子，因为另一家租户将要搬走了。我们就把行李寄放她家，轻装出去度假，到伦敦、巴黎“探险”去。

　　这一学年，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此外可说无忧无虑。钟书不像我那么苦苦地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