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啊吼连天跑去追赶盗贼的人们一会儿就回来了。黑影子逃出了寨子，哪里还追得着？遍山漫坡乌漆墨黑，莫说只有几十个人，再多些人，也搜不遍沙坪寨团转的山岭呀。

　　严欣在坎墙的阴影里没有待多久，他认得马铁匠家，就在寨路后街的竹林边上，麻石铺的屋基，因没筹齐钱买砖瓦，只好用黄泥巴冲墙，盖起一幢泥墙茅屋。严欣离开沙坪寨的时候，这幢茅屋已破败得歪歪斜斜、七孔八疮了，晓得现在是个啥模样啊？

　　严欣没有带电筒，只好凭记忆慢慢往后街那个方向摸索，走得极慢。还没摸到马铁匠家门口，严欣就听到罗世庆的嗓门在吆喝：

　　"世祥，你喊上几个人，给我把进出沙坪寨的几条道上都看住。哪个人半夜逡进来，先绑起再来喊我的门！"

　　再多隔些年，严欣也能辨出罗世庆的嗓音。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多年过去了，沙坪寨外面的世界有了绝大的变化，生产队长罗世庆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霸道，还是那么一种说话口气！

　　严欣刚刚走到马铁匠家门口，不及细细观望铁匠家的住房，身后就传来一声放大了嗓门的问话：

　　"严欣来家了吗？"

　　这是马铁匠的声气！他显然是在问屋头的人。严欣还没来得及答应，铁匠家的板门"哐当一声开了，跟着一个惊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加的声音问着：

　　"严欣来了吗？快进屋坐啊！"

　　这是马铁匠的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严成芬。在罗姓族人占大多数的沙坪寨上，姓严的就她一个。当年她听说严欣也姓严，对他关心极了，简直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隔两三天，她就给严欣拿点蔬菜、端点渣豆腐、抬点豆芽来。东西虽少，也不值几个钱，但对不种自留地的严欣来说，那简直是雪中送炭了。久而久之，严成芬喊他幺弟，他也遵从山寨的习惯，称严成芬姐姐。

　　听到严成芬又惊又喜的问话声，严欣顾不得转身对马铁匠说话了，一个箭步扑到闪着灯光的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里，朗声叫着：

　　"姐，我看你来了！"

　　"快进屋，快进屋坐啊！"严成芬喜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眉笑眼，连声招呼。随着她的招呼声，右侧屋里又跑出四个人来，从大至小，挨着里间屋门站成一排。走在后面的马铁匠，也跨进了屋门，随手把门闩上，除下了身上的斗篷，手上的马灯也提到脸前，一口吹熄了火。

　　招呼着叫客人坐，其实这间屋头根本无法坐。右侧安了个铁匠炉子，炉边上放一只冷却铁器的大水桶，桶里有大半发青的冷水。桶前就是一个铁砧子。打铁用的大锤、二锤、铁钳、手锤、火钩、火夹、铁皮簸箕，都堆放在熄了火的铁匠炉上面。泥巴地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屋的铁屑、碎铁片，脚踩上去，沙沙发响，屋子的另外半边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打铁的无烟煤。

　　严欣打量着这间屋头，啥变化也没有。唯独屋中央多了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碗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ng.jpg">，支撑着茅屋的大梁。屋梁已经弯曲，要不是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ng.jpg">撑着，屋顶都要塌下来了。

　　听说严欣没吃晚饭，严成芬赶紧喊老五、老六两个姑娘端饭碗，拿碗筷，舀泡海椒给舅舅整饭吃。

　　在右侧屋头坐定下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下身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漉漉的蓑衣，放下人造革包包，端起还有些微温的包谷米饭，看着小方桌上放着的一碗泡海椒，一盘特地为他的到来而炒的鸡蛋，严欣不由得有些心酸，看这样子，马铁匠家的生活，比原先好不了许多。

　　果然，趁他吃饭时，严成芬和一家人陪坐在小桌边，告诉他，四小子马鸣强的三个姐姐，都先后出嫁了，屋头少了三个能劳动的人，也少了三张吃饭的嘴。幸好老四马鸣强在县中毕业回到家来，他劳力好，支撑起了半个家，要不，老五、老六都是姑娘，虽说也不小了，但姑娘家总不抵事，而老七呢，年岁小，在读书，屋头还要贴补他钱呢。

　　马铁匠和严成芬过生活的为难之处不说出来，严欣也看得出来。马铁匠和严成芬补丁叠补丁的衣着，是不用去说了。老五、老六两个姑娘，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五六岁，说起来正该是收拾打扮的年龄，可也穿着补丁衣裳，唯有梳得光光净净的头发，说明她们已经有了自尊，不是吵吵嚷嚷的小姑娘了。四小子马鸣强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二十三岁，严欣记得，刚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队落户的时候，他只有十二三岁，读书不用功，只晓得光着一双脚板，钻树林逮雀儿，爬高树掏雀儿蛋蛋，到坡上去找甜的酸的野果子吃，为叫他读书，严成芬和马铁匠不知用竹条条教训过他多少回。没想到，后来他竟然读完了高中，这在偏僻的穷山沟里，也算得一件稀奇事了。如今，他长得高大壮实，比打了一辈子铁的马铁匠还魁梧。剪得短短的头发，红润发亮的脸膛，浓眉毛大眼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鼻梁阔嘴巴，实在是一个英俊小伙子。严欣暗暗惊叹，不由多瞅了他几眼，小伙子久不见严欣，还有点儿害羞，脸都红了。

　　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了肚皮，严欣用手帕抹抹辣得发麻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仰起脸问马鸣强：

　　"你想考大学吗？"

　　"考不取。"小伙子回答得倒是干脆，也不脸红。

　　"还考大学呢，念高中，我看他都像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背石头，累得险些趴下。"严成芬斜瞥了儿子一眼，用怜爱的声调说："那年我们打他，你在一边劝，送他一本字典，跟他讲一番读书长进的理，他还真听进去了。你走后，他读书就用心了，老师也不往我们耳朵里灌难听话了。说起来倒有趣，他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上读书了。前不久去县城办事，掏好几角钱买了一本字书，我说他真舍得，他说那字书上有你写的文章呢！你倒真干出点事来了。幺弟，我听鸣强读过你写的文章，你莫尽写知青的事啊，也写写我们嘛！我们这些穷山旮旯里，要像报上吹的那样，姐姐我还拿泡海椒来招待你？"

　　听山寨不识字的妇女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没说全，又转到另一句话上去了，不过，许久没听到这种话的严欣，还是感到很亲切。马鸣强像在为他母亲的话做解释，他埋头在一只木箱箱里翻出两本书来，一本是砖头那么厚的字典，一本是登了严欣短篇小说的杂志。字典的封面已经卷边了，杂志封面上也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黑手指印，不过严欣仍然一眼能认出来。他感到由衷的欣慰，送字典那桩小事，他早已忘了；杂志上发一篇小说，这在他现今也很平常。但是在这里，在这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的穷山沟，在当年他曾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队落户的地方，这一家人还记着他，还保存着他的字典，还买了登有他小说的杂志，这是他想不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队落户时，他就深切地感到，山寨上像马铁匠这样的贫苦农民，纯朴、正直、很重感情，现在他更觉得是如此。

　　许是严成芬觉察到严欣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问：

　　"幺弟，你这回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严欣凝眸瞅了严成芬一眼，发觉严成芬老了，比和她相同年龄的城市妇女老多了。不过，她毕竟是妇女，问话要比马铁匠委婉。严欣知道，话题很快要转到郑璇的事情上去。他嘴里应着话，心里在暗忖，该怎样向这一家人解释他为什么来找郑璇：

　　"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啥公事？"马铁匠感兴趣地问。

　　"到这儿来看看，找些人和事写点小说。"严欣尽可能讲得通俗点。

　　"那么，私事呢？"严成芬又接过话去问。

　　严欣觉得难回答。他咽了一口唾沫："是这样的，我想找郑璇谈谈…这个…她…"

　　严成芬截住严欣结结巴巴的话，说："寨上人擦黑时都在传，你要娶她，有这回事吗？"

　　虽然山寨上的电灯光淡弱，严欣涨红了脸，马铁匠还是看清了，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进话来：

　　"跟你姐姐摆一摆吧，都是自家人。"

　　怎么跟这一家人说清楚他被人看作特别反常的行为呢？他和这一家人的关系，不比一般的知青和相好的农户之间的关系，他们曾经共过患难，无话不谈。不过，事隔多年，又加上这一家人毕竟是偏僻山乡的农民，他们能理解他的心理变化吗？他们能理解他埋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痛苦的感情吗？

　　他抿紧了嘴，默了默神，微垂着头，谁也不看地说："是的。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才认识到郑璇是牺牲品，是历史的牺牲品…"严欣微张着嘴，又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文绉绉了，说这样的话，马铁匠一家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他抬起眼皮，瞥了这一家人两眼，发现这一家老小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话。他锁紧了眉头，又接着补充说："总而言之，她生活得太苦了。而我，只要、只要一想到她在沙坪寨过着这样的日子，心里，心里…"

　　严成芬用重重的点头表示理解严欣下面要讲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

　　"是呀，郑璇要在沙坪寨拖下去，会比我们家还要恼火！前些年，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打倒了'四人帮'，那会儿的先进知青郑璇就成了敌人。拖着她斗啊，在连坪大队挨着寨子了不算，还拖到巴佬公社的高台子上斗，斗完了还游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此垮了。我看着她，总见她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投井，又像要跳河。把我都吓着了，喊老五、老六两个姑娘，悄悄随着她好几天哩！"

　　这情况，朱福玲没跟严欣讲过，严欣也从未听其他人讲起过。听严成芬一说，他的心更揪紧了。

　　马铁匠在一旁摆手阻止婆娘讲这些戳心事。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进话来说：

　　"还讲那些事干啥？过都过了！现今当紧的，是要问严欣，你主意打定了没得？打定了，我们就陪着你，再去给郑璇讲一回！有我们陪着，她不至于赶你！"

　　"要叫我说啊，幺弟，你要真有办法，把郑璇救出去就成了。娶她嘛…"严成芬又直通通地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了，"不是你姐姐我偏袒你，你要娶她，太不划算了。你还没结婚，一个童男子，她已经嫁了人，还拖起一个娃娃，你到底下细想过没得？"

　　谈这样的话题，对严欣来说，终归是太难堪了，虽然马铁匠和严成芬都站在他这一边想问题，他仍旧觉得十分尴尬。他苦笑了一下说：

　　"姐，这些我都想过，不这样做，我的心不落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嗳，老哥，你刚才追出寨子去，偷会计家铁盒的，到底是个啥事情啊？"

　　这后半句话，显然是故意错开话题，不想谈郑璇的事了。马铁匠和严成芬都明了这一点。马铁匠大有深意地接过话头说：

　　"兴许，这还是件好事情呢！"

　　"好事？"严欣有些不解。

　　"会计那账本本上，记着那些大嘴老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吃群众血汗的数目字呢！"马铁匠悄悄凑近严欣耳边说。

　　严欣侧转半边脸问："你是说，会计罗世洪贪污？"

　　"嗳，这个人啊，是个人牵起不走，鬼牵起直颤的家伙。你说他贪污嘛，我看还不敢。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i.jpg">儿胆子小，办事一向谨慎，屋头的劳力又强，大数字是不敢动的。"马铁匠张开一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是厚茧的巴掌，扳着手指说，"农村干部嘛，一百二百挪用点点，那不算贪污，是常事，罗世洪也就是那个数字。"

　　"那你咋说…"

　　马铁匠这回没马上接严欣的话头，只是转过脸，朝婆娘了嘴。严成芬招呼起两个姑娘，拉老七的手，劝严欣早点歇息，娘儿女四个，就到左侧的屋头去睡觉了。右侧这间屋里，只剩下马铁匠父子和严欣三个人。马铁匠笑呵呵地道：

　　"来，我们也擦把脸、洗个脚，睡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静心静气地摆。是有好多事儿要问问你呢！"

　　三人洗了脸和脚，双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边加了一块宽宽的铺板，就倚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栏躺下了。

　　屋外仍在下雨，茅屋的后檐沟里，不时响起枯燥、单调的滴水声。屋后的竹林子，被风雨摇曳得"沙啦啦"发响。

　　不待严欣再问，马铁匠把脸朝着严欣，声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得低低的，带着点儿兴奋说：

　　"我是说，会计的铁盒盒里，装的是他记的账。从开镰打谷子、收包谷那时起，鸣强他们那帮小伙，就闹着要查账。罗世庆怕他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吃的血汗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馅，哪能答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寨上的社员估算，罗世庆、黄文发、"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罗世祥三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i.jpg">儿子，少说也会贪污三四千元，还仅仅是账面上能查出来的。只要把这件事一捅开，这一帮干部就当不成，沙坪寨上可以来个重新选举。鸣强那些年轻人，想从明年抖开手脚干一下，好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大伙的肚皮！"

　　听得这么说，严欣才意识到，原来，小小的沙坪寨上，并不是静水一潭，它也在酝酿着一场变革和斗争哩！

　　"幺舅，告诉你噢，"严欣进屋后一直没吭气的马鸣强，这阵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进话来说，"罗世洪家娃儿罗德之，和我是同班同学，好得恨不能生一个脑壳。他早就在动员他家爹把账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出来了，可罗世洪死活也不干。今晚上这事儿，我估计是罗德之趁他爹不在屋头，抱起铁盒盒出门了。前些天我早叮嘱过他，莫这么干，账本锁在铁盒盒里，不怕你爹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人是会变的嘛！再说，这年头，不同于前些年了，罗世庆那几个再凶，也晓得山旮旯外头的世界在变，他们不敢胡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整的。

　　哪晓得，德之他不听，还是这么干了。这么一干，我们就被动了。"

　　严欣凝神听着马鸣强讲话，他的声气平和沉静，但很有自信心，短短的一段话，也显出了他有点眼光，有点水平。看样子，这小伙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更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些。严欣知道，沙坪寨这一拨干部，平时勾得很紧，下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着老百姓，上面和大队、公社的干部串通一气。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队那几年，说是年年分红前都查账，公社还派银行或是信用社的干部下来陪着一起查。可那些干部一下来就给罗世庆那帮人围住了，这家拖去吃饭，那家请去喝酒，临走还要送上一篓鸡蛋，几只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名曰账目清查过了，水清水白，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看起来，打倒"四人帮"三年了，这种状况还没改变。马鸣强这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了，一定要亲自出马查账，心情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想到这些，他坐起身子说：

　　"罗世庆那几个人，不撬掉的话，沙坪寨就改变不了面貌。他们霸住了一块天，胡作非为会越来越富，普通群众会越来越穷…"

　　"这么说，鸣强他们那么干，是要得的啰？"马铁匠呼地一下坐起来，声气振奋地问。

　　严欣以肯定的语气答："要得！"

　　马鸣强一个翻身，也坐了起来，面对着严欣，以讨教的口气道：

　　"幺舅，你看看我们想得对不对？前一阵，我去县城赶场，就是买到登得有你的小说这本杂志的那一回，听县城同学说，中央拨专款下来，扶助我们省里穷困的生产队，我的同学看到统计表，沙坪寨也有份。我听了后，心头就寻思，罗世庆不让我们查账，我们也不怕，约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寨上的人，去跟公社赵实如反映，我们信不住那帮干部，这笔专款拨到队上，另外请专人负责保管记账。同时，我们要学别处的样子，把土地划片，联系产量，分组分户干，增产奖励，减产了赔偿，像黄文发、罗世庆、"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罗世祥这帮一年四季不干的，看他们还敢甩起手耍不？不干，不干就让他们喝西北风去。这么一来，社员个人利益掺和在劳动上，人就有责任感，干起来就有劲。我敢担保，一年下来，沙坪寨再不有人饿肚皮。就是…就是…幺舅，我还吃不准，这么干行不行？"

　　一个带有普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又极有政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难题，摆在严欣的面前。他觉得很难作答，自己在农村当过几年知青，深知农民的疾苦，关于农业政策的文件，他听得要比一般城里人专注些。不过，他没有见到过具体作法，沉思了片刻，他模棱两可地说：

　　"三中全会以后，中央调整了农村经济政策，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农民先富裕起来。提倡解放思想，放开手脚来干。不过，像你们设想的那种办法，有点儿像包产到户，我就不敢说准搞不准搞了…"

　　"为什么不准搞呢？要不准搞，就只有像你说的，我们会越来越穷！"马鸣强说话虽然还很镇定，但语气里带着点儿忿忿不平："幺舅，你是在这儿待过的，你晓得，沙坪寨穷，太穷了！我们不想吃大锅饭，要求甩掉贫困还不准吗？…"

　　雨夜里，马鸣强的这些话，一句一句落在严欣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像马鸣强这些受过教育的新一代农民，同马铁匠、罗德先那些老一代的农民，毕竟不同了。他们有文化，有思想，有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望。而马铁匠、罗德先他们，由于旧社会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榨，由于对新会有一种感恩的心理，由于习惯于服从罗世庆这样的队长，即使是他们能够认识到当前农村里急待解决的问题，也不敢像马鸣强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听着马鸣强的话，严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身的血在沸腾，在往头上急涌。他带着钦佩的语气道：

　　"鸣强，从个人感情上说，我完全赞同你们的想法。虽然我不敢担保自己吃得准吃不准农业政策，但是我敢担保，往后决不会因为你这么干，会有谁来找你的麻烦。中央有政策，往后不搞批啊斗啊，更不会揪来游街，戴高帽！"

　　"幺舅，有你这句话，我当真要干呢！"马鸣强兴冲冲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着巴掌，轻声笑着道，"我不求有功啰，只要不揪不斗，我求个沙坪寨家家户户能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肚皮，卖出余粮就成！"

　　马铁匠把脑壳凑近严欣的膀子，扯扯严欣的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衫，半带炫耀半有些担忧地说：

　　"严欣，他不是瞎扯，他在沙坪寨几十个年轻小伙里头，真有点儿威望，喊一声总有好些人应呢！"

　　"干吧！"严欣点了点头。"老哥子，我给你打开窗户说亮话，虽说没见到过文件，但我听人讲过，贫穷的边远山区，搞点包产到户，也是允许的。"

　　"嗨，真有这句话，鸣强，你就干吧！"马铁匠放开嗓门，响亮地拍了一下巴掌，朗声道，"只要不犯法，还是先管肚皮要紧哪！"

　　可怜的马铁匠。他身处僻远的山乡，除了种点地，打了一辈子的锄头、镰刀。他这一辈子打的镰刀、锄头，加起来不知挖翻了多少田土，可他今年五十六七岁了，提出的唯一要求，仅仅是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肚皮…严欣陷入了沉思。

　　突然，从寨路上传来一阵"汪汪汪"的狗叫声，随后，一双脚板踏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漉漉的石板寨路，踢踢踏踏响到了铁匠家门前。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的三个人都听到了这声响，三个人坐着的身影动了动，侧起耳朵细听着。从远远的寨路那头，传来一个嗓门的恶骂声：

　　"你逃，你逃，你逃老子打断你脚杆！"

　　严欣双手抓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栏，低声问："是不是偷铁盒盒的罗德之回寨来了？"

　　话音刚落，铁匠家的门板上"嘭嘭嘭"响起阵阵急骤的拍击声，还伴随着一个姑娘的低声呼唤：

　　"鸣强，鸣强，快开门呀！快来救我！"

　　严欣还没分辨出这是哪个的声气，坐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的马鸣强已经披衣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一阵风般扑进当中那间充做打铁工场间的堂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开了门闩。

　　"快，快闩上门！"显然是姑娘进了屋，惊慌失措地催促着。

　　严欣听到闩门的声音，又听到鸣强和那个姑娘低低的对话声：

　　"黑更半夜的，你闯来干啥子？"

　　"不得了啦！鸣强，我们俩的事给我爹晓得了。今晚夕，罗世庆、罗世祥陪着我爹，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我和你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我不依，我爹要把我锁在屋头，还说要把我吊在梁上，用粪水泼我，让我臭一辈子！我没得办法，只好推说解溲，一下跑了出来。你说咋办呀，我再回不了屋了！"

　　"莫急，今晚先在我家歇，明天再想法子。"

　　两个青年在堂屋里说话的当儿，马铁匠和严欣也都着衣下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马铁匠刚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出门去，屋外又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有一条狗"汪汪"地狂吠着。

　　"这鬼姑娘跑哪里去了？"这是黄文发的声气，严欣听出来了。

　　"她还能钻哪里去？往这个方向跑，肯定是进了马铁匠家。"这是小个子保管员罗世祥的声气，严欣也听出来了。

　　罗世庆怒冲冲地喝道："给我打门！"

　　话到手到，也不知是巴掌是拳头，把马铁匠家的两扇薄门板击得轰雷般响。

　　屋外一有响声，和鸣强说话的姑娘就闪身进了马铁匠和严欣所在的屋头。严欣乍一眼看到个高高的姑娘走进来，认不出她是黄文发家的哪个姑娘，毕竟有好几年了，而且黄文发家全是姑娘，她是第几个呢？

　　姑娘窘迫地对严欣淡淡一笑，赶紧躲到马铁匠身后，严欣一步跨到门边，把隔间的门关上了。

　　堂屋里，马鸣强开了门，几股电筒光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进来，黄文发、罗世庆、"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罗世祥三个一拥而进，哇哇嚷叫着：

　　"黄辉躲在哪里？"

　　"马鸣强，把我女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出来！"

　　"你要不识趣，我一绳索绑起来，游你们两个的街！"

　　待他们一阵嚷完，马鸣强不动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地问："深更夜静的，你们到底要干啥？"

　　"找人，找我的女儿黄辉！"黄文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声道。

　　"你找黄辉，"马鸣强冷冷地答道："那我可以告诉你，她不在这里。"

　　"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罗世祥一跺脚："马鸣强你小子胡说，我亲眼见她逃过来的！"

　　"嘿嘿，'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你怕是喝了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水，二晕二晕看糊涂了！"马鸣强镇定地说，"你们打门的时候，我还在铺上摆龙门阵哩！"

　　"别理他，给我搜！"罗世庆朝马鸣强吼叫着。

　　"这又是撞啥子鬼了？"争吵声显然惊动了严成芬，她开了左侧的屋门走出来问道，"你黄文发家跑了姑娘，找到我家门上来干啥？"

　　"就是你的儿子，拐骗我的姑娘！"黄文发恼羞成怒地嚷道，"癞蛤蟆想吃天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嗬，好稀奇的天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严成芬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相讥道，"黄文发，我把话在这里当众给你讲明了，你家姑娘真要嫁到我家，我还不要哩！"

　　一句话显然把黄文发顶住了，他没再吭气，只是巴登巴登干瞪着眼。罗世庆厉声喝叫着：

　　"鬼扯筋那么多干啥，有没得人，搜了再说。"

　　马鸣强摆着手道："对不起队长，我家有客，不能让你搜！"

　　"哈哟，你马鸣强小子倒真是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哩！"罗世庆拖长了声音道，"我没工夫跟你嚼嘴巴筋，留着口水还要养精神呢！话跟你挑明了讲，你让搜不让搜？"

　　"我的话说了也是算数的，不让！"

　　"好，小子你干脆，我更干脆？你要不让搜，我就要砸门了，砸破了门，你莫怪我不讲理！"罗世庆龇牙咧嘴地威胁着。

　　"哈哈，队长，只怕我这不依呢！"马鸣强镇静地拍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膛说。

　　这一阵吵闹，早把左邻右舍惊醒了，好看热闹的，还戴着斗笠，披上衣衫，挤到铁匠家门前来张望。一个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里，挤了十几个脑壳。

　　众人观望着，罗世庆更凶狠了，他发威似地喊道："好啊，马鸣强，你勾搭黄辉，煽动她逃离大队支书家，是个啥作风？今天我们来找人，你还把她窝藏起来，不让搜屋头！你是无法无天了！世祥，你给我去喊几个人来，先把马鸣强捆起，再搜他家屋头。"

　　"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罗世祥利索地应了一声，像条狗一样拱出了挤着十几个人的大门。

　　"鸣强，你就让他们搜嘛，拦着干啥子哟？"严成芬转向儿子劝说道。

　　马鸣强毫无畏惧，咬着牙说："我让他捆，就是不许他搜！"

　　"那你就等着，看我治不治得了你！"罗世庆冷笑着道。

　　这一来，堂屋和右侧里屋都一片紧张。黄辉姑娘的脸，随着外面的对话一句一句传进来，一会儿转青，一会儿泛白。马铁匠的神色也有点儿不安，不时拿眼瞅瞅严欣。

　　严欣的身子靠在门板上，两眼瞪得又大又亮，凝神静听完这一番对话，他忙向马铁匠做了两个手势，指指铁匠家的后门，示意他让黄辉先到后门竹林里躲一躲。马铁匠和黄辉刚悄悄走近后门，轻轻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开门闩，打开后门，前门口，"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虫"罗世祥领着一帮族中兄弟，已经冲了进来，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吁吁地问：

　　"世庆哥，马上动手吗？"

　　"还等个啥呀！"罗世庆一歪脑壳，罗世祥喊来的四五个汉子，就如狼似虎般扑向马鸣强。

　　严欣不待他们把绳索套上马鸣强的肩膀，"呼"地一下拉开屋门，一个箭步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