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全文完

正揍得紧，一声长号让他悬了手。

　　“天爷，〓哪个拾了粮证，让他给我家还来呀，我的粮唉…”

　　这歌是复调，一遍一遍唱。月亮把那脖上的瘿袋照成个白球，在黑院里闪。天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jpg">一把酸鼻涕，点个马灯拎着去了。

　　有睡不实的乡邻，半夜里听到瘿袋到水泉担水，白薯脚在石板上踏踏地蹭，又听到蒜臼响，响得很脆，啪啪的象是硬壳碎了。以后就没有声音。

　　天宽趴在山道上拿马灯东照西照的时候，他女人卧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儿。天上有不少星星，眨着眼冷冷地瞧着他们。

　　天宽耗尽了灯油回家，隔二里地就听到村里有惨哭。是自己那窝粮食在响。院子里嘈杂，豆子们从门里滚出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他：“爹，快看娘！”他一听就怕了，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着踱到炕前，老娘们儿丑脸歪着，还有气，只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得骇人。他从二谷手里接过碗来，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瓷儿上抹下一指杏仁儿渣子，这才记起她一天不曾吃什么。她再不想惦记吃，所以她就吃了这个。一辈子不饥，天宽也有吃的意思了。

　　黎明时分，一扇门板离了村庄。几个邻家后生抬举着，瘿袋高高地睡在上边，眼脸发荣光，大谷在前头引路，天宽由叔伯兄弟天德陪着殿后，一行人在雾里向山下滑。天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但二百斤谷子正沉得把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做薄薄的骨饼。

　　大谷唤他：“爹，娘有话！”

　　门板撂稳，天宽把耳朵凑上去。听不清，他扒拉一下瘿袋球，挨她嘴近些。

　　“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

　　静了半天，又吐出两个字。

　　“粮…食…”

　　天宽赞同地点点头，很悲哀。他在女上头发上摸了一把，最后一把。

　　门板将要漂出山谷时，大谷把天德的儿子换下小解。那小子绕到大石头后面哗哗地撒了一通，接着便狂叫，蛇啃了〓似的。天宽赶来，只一眼就〓上了那个皮筋扎紧的包包。它躺在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子那儿，几束草掩着，象块灰石。两尺开外有两节不大新鲜的绿粪，是人的。为什么绿，天宽明白。但他分明已完全糊涂，傻了似的看看这、看看那，脸上迅即失了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

　　脏物如有幸石化，将使后世的考古学者出丑。他们将陷入历史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宫，在年代和人种问题上苦苦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

　　瘿袋却是离去了。天德的儿拾了布包抢功：“婶子，天爷还你粮证哩！”她两目圆睁，阔嘴微开，大瘿袋亮着黄光，仿佛对突如其来的窝心事儿大吃了一惊。

　　“婶子，你〓〓！”

　　“闭你娘的嘴！”

　　天宽吼过侄子，大谷便哭了。天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儿子一脚。看看人确是没了气，又赶上去踹儿子一脚，天宽也就下了泪。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垫的麻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一条出来。卫生站不必去，粮食不能不买。余人抬了瘿袋回头，俩口子一硬一软算是暂且分了手。

　　一袋粮食买回，刚够助丧的众乡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食一顿，天宽的一家自然也扎进人堆抢吃，吃得猛而香甜。他们的娘死也对得起他们了。

　　“明儿个吃啥？”

　　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合谋的事，剩天宽独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夜里头赤条条翻身，被里的空儿叫他心痛，接着就有女人脆响的脏话传：“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粮食！”

　　这仁义的老伴儿竟去了。

　　洪水峪少了母虎，清静了，也寂寞了。听不到她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踩蛋儿似的骂声，日子便过得不够紧迫，谷子豆子们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了母亲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2.jpg">威，活得反而快活起来。岁月毕竟是一天一天不同，个个肚子大了不止一倍，却大抵充实得可以。

　　如今杨天宽六十多岁了，仍旧慈眉善目，老娘们儿似的低声细气。他一辈子没有逞过大男人的威风，也许试过一次，但只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到承包的田里做活，时时要拐到坟地里去，小心拔土堆旁的杂草，他好悔！

　　孩子们可没有什么债务，他们几乎将母亲忘却了。认真回想一番，也无非更加肯定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二谷念高中时翻过一本医书，发现瘿袋即是“甲状腺肿大”之类，于是母亲就脖上吊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球在他脑海里走。虽说只是一闪，也算有了一份想念，不能说是不孝的了。大谷、大豆、小豆们都有了孩儿，他们的孩儿是不耍苦杏核儿的，可见有些事他们也还记着。

　　老辈儿人却爱讲瘿袋的故事。开头便是：“他背了二百斤谷子。”语调沉在“谷子”上，意味着那不是土、不是石头、不是木柴，而是“谷子”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

　　曹杏花因它而来又为它而走了，却是深爱它们的。

　　“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粮食！”

　　哪里是骂，分明是疼呢。是不是骂，骂个谁，得问在她坟上的天宽，老家伙心里或许明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