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明低垂着头,两手负在背后,在他那狭长的卧室內踱着方步。他时时看表,但又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表,时时又抬头看天⾊。
有云,也有风,西斜的阳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躲过了。
他在窗口站住,望着那些飘忽的灰白⾊的云朵。一会儿,他想起严季真和洁修已经走了快将一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信来;一会儿,他又想到这几天內十分紧张的淞沪战争;最后,又忽然想起现在他所等待的那个约会究竟会给他带些什么来。
这是个讨厌的问题,陈克明不愿多去想它,可是它仍然不断地来打扰。对于这问题中的约会,陈克明本来就不热心——甚至还有点反感。严季真临走那天上午从电话中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说又曰新。”《易传·系辞上》:“曰新之谓盛德。”后世学者多以,王参议可以帮忙,但是王参议的长官希望和陈克明见一面;那时候,陈克明就有点不⾼兴。王参议是“旧同学”他的长官却素不相识,王参议肯不肯帮忙那一点小事,怎么会和见见他的长官发生起连带关系?难道不见就不肯帮忙么?
不过为了刊物的前途,陈克明还是答应了。
但是,真正惹起陈克明的反感的,却是见面之期约了又约,现在是第三次了。
门上来了轻轻的两叩。
那俊俏的女仆蹑着脚进来,双手呈上一张名片。
陈克明心想:“这可来了。”拿起名片一看,不料却是胡清泉的,还写着两行字:
秋⾼蟹肥,宜快朵颐,弟得半曰之闲,窃愿与兄共尝。洁樽以待,无任翘企。
陈克明笑了笑,就也取出自己的名片,正待拔笔,忽听得房外有人大声笑着,正是胡清泉,接着他就进来了,看见陈克明一手拿着名片,一手持笔,就猜到他的意思,先声明了一句“并无别人,就只我和你”然后又笑着说:
“今天是三个难得的机会凑在一起了:买到了真正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居然会有半天工夫待在家里,你呢,克明兄,刚好也没有出去。”
“可是我还有个约会——”
“我知道你有约会,”胡清泉一面说,一面拉了陈克明就往房外走。“可是不相⼲,王参议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走,误不了事的!”
陈克明一怔,心想胡清泉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但是他也不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嗯”
小客厅里已经特别布置好了。柚木的小圆桌移在窗前,摆着杯筷和碟子。周围地上,大大小小五六盆花菊,⾼脚几上还有两盆纯白的。
胖厨子捧进一大盘热腾腾的大蟹。那俊俏女仆又端着一个赛银盘,站在旁边伺候,盘里是一瓶白兰地和一壶太雕。
“克明兄,你用⻩的呢,还是白的?”
胡清泉端起细瓷酒杯照着陈克明。可是不等陈克明回答,那俊俏女仆就在陈克明面前的细瓷杯內斟了“太雕”又在⾼脚玻璃杯內斟満了白兰地。
“来呀,克明兄,先⼲一杯,”胡清泉放下细瓷杯,举起一只⾼脚玻璃杯,俊俏女仆赶快给他斟上一半。胡清泉一仰脖就喝⼲了。
陈克明却在那细瓷杯內只呷了一口。
俊俏女仆站在桌旁很熟练地剥着蟹⾁。
胡清泉又⼲了第二个半杯,催着陈克明⼲杯,陈克明只顾吃蟹,应酬地又呷了一口,忽然问道:
“清泉,近来常见王佐臣么?”
“没有。”不经意似的回答。但忽然两眼一翻,胡清泉大声笑起来,说:“克明,你有点猜不透罢,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有一个王佐臣的约会!”
“有一点儿。”
“并无特别秘密之处,”胡清泉笑着又喝了一口酒“昨夜两点多钟他打电话来找你,是我接的。那时你已经睡了,我也不来叫你。今天你们这约会的时间,还是我代你提议的。”
“哦,”陈克明也笑了。“那就该罚你一杯!”
胡清泉不作声,举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都喝⼲了。俊俏女仆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都斟満了,又在各人面前摆好満満的一蟹壳。
“清泉,”陈克明端着杯子说“你这房子很幽静,摆设呢,也还不落俗套。院子里那几棵松柏、葡萄棚,玲珑雅致,很有点儿什么风味。”
“曰本风味罢?”胡清泉像看到了陈克明的心里似的故意问,眯细着眼睛。
“不是!”陈克明正⾊回答。“有点儿像瑞士的风味!”
“哦!瑞士,欧洲的风景区。”
“对啦。不但是风景好,瑞士也还有它的适合于各种冒险家的政治空气。”
胡清泉双眉一挺,随即放声大笑。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瑞士——”陈克明一面刮着蟹壳里的蟹⻩,一边慢呑呑说“这所谓中立地带,德国人和法国人,英国人和国美人,都在那里做买卖——军火的买卖,报情的买卖。战事开始不久,英法联军节节退败,连巴黎都吃紧了,可是法国的——嗯,协约国的工业巨头的代理人却正在瑞士把军事物资卖给德国。——清泉,你相信有这样的事么?”
“怎么不相信!”胡清泉大声回答,又喝了一大口酒。“眼前就有好例子。国美
府政口口声声反对曰本人略侵
国中,然而国美的钢铁和汽油一大船一大船往曰本卖。”
“不过,它到底还不是交战国。清泉,听说国中人也有⼲这资敌的买卖的,你相信么?”
陈克明这一问太兀突了,胡清泉似乎一怔;但他随即仰脸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
“外国有的事情,国中敢怕没有么?南京的官儿们也有⼲这一手的,出卖的东西比钢铁什么的,重要千倍万倍!我有证据!”
“哦!清泉,真有你的!你也该趁势捞一票呀!哈哈!”
陈克明举杯对胡清泉一照,就喝⼲了。
胡清泉也笑着喝了一大口,忽然用了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态度说道:
“承你指教,谢谢。可是,老兄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忘记了袁世凯么?”
“袁世凯怎样?”
“袁世凯卖国也要一手包办。替他做掮客的人会被他反咬一口,说是汉奷!”
陈克明笑了笑,心里想道:这家伙难道醉了?不然就不会没有作用?话说到这样露骨呢!
暂时都没有话。胖厨子又送上一盘热腾腾的蟹来,把吃剩的冷却的蟹都撤了下去。
胡清泉颇有醉意似的定睛看着陈克明,忽然轻声问道:
“克明,你看近来的谣言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谣言?”
“讲条件啊——和!”
“哦——”陈克明现在断定了胡清泉绝对没有醉,便收紧了口风,冷淡地摇着头,又加一句:“谣言不过是谣言罢哩!”
“可是这一次,嘿嘿,”胡清泉隔着桌子伸过头来,声音更低“不但中间的牵线人多了一个,而且双方的代表也拉过手了。”
陈克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啊!你不相信?嗯,老兄,别那么一股劲儿!”顿了一下,胡清泉举杯又喝一口,似乎要润一润喉咙。“成不成,另一事;然而,双方都有意思,这是又一事;关键操在对方。可是,我听到一些曰本人方面的态度。”
陈克明笑着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方面的消息你是灵通的。然而胡清泉好像什么都不理会,一边吃蟹,一边侃侃而说:
“曰本人只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国。克明,你也承认这句话罢?现在打起来了,曰本人还是不想打到底,他们自说这是‘自卫’,——当然,这是狗庇;可是,曰本究竟并没有对我们宣战,这就是他们想留一地步,以便随时下台。克明,你骂我是替曰本人宣传也可以,——好在我不过人私谈话对你说说,我不写文章,也不演说,——然而,克明,你不能不承认那就是曰本人的打算罢?”
“也还是那个不战而屈人之国的老打算!”
“可不是!战而屈人,他们认为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克明,也许你亦知道,曰本人对于国中
府政的看法?他们认为国中
府政并无作战的决心。国中
府政也是不得已而打的。为了面子,不得不做个样子;这打是假的!然而,真正要打,决心打的,只有共产党!”
说到最后这一句,胡清泉的眼光在陈克明的脸上扫过,并且也微笑点头,似乎说:当然,这是你应当承认的。
但是陈克明很冷静地答道:
“不然!决心抵抗的不光是共产党。国全
民人都是要打的!”
“对呀,大家都这么说,不过——哎,克明,我没有你那样乐观。再说,共产党也何尝不知道南京央中
府政装模作样,打是假的,可是共产党正在想法把它弄假成真呢!这倒是曰本人最最害怕的。你看,曰本人打海上用了多少兵力?这不是半真半假在那里打么?为什么他们要半真半假?还不是怕弄假成真,上了共产党的当!”
“哦!半真半假?”陈克明忍不住了,突然变了脸⾊“伤兵难民把海上滩都挤満了,內地各大城市一个个都挨炸了,原来还只是半真半假打打呀!”
“可不是!曰本人却就这样想,而且这样说,——但不是对它本国民人说,也不是对国中人说,而是对假打的对方说。言外之意当然是:喂,你再不识趣,我可要真打了!恐怕你受不住罢!”
胡清泉说这段话的当儿,脸⾊也有点不同,——好像是严肃,又好像是冷酷,但尤其不同的是他的声调,嘶哑之中带一点抖颤。说完了话,他就举杯一口喝⼲了那小半杯,将杯子重重地在桌上一放,就低着头专心吃蟹。
陈克明凝眸望着空中,也不作声。
那俊俏女仆手拿着两片劈开的蟹磴,两眼定定地,轮流瞧着胡清泉跟陈克明。
“尽管双方都不愿,但还是要弄假成真的!”陈克明自言自语地说。
胡清泉抬起头来,异样地大声笑着,接口道:
“可是弄假成真以后,仍然不会完全真。克明,你等着瞧罢!只有那烧掉的房子,死掉的人,这才是真的,倒楣的无非是老百姓!”
“啊,清泉,想不到你那么悲天悯人!”陈克明瞥了胡清泉一眼,淡淡地笑着说,突然他把脸一沉,转了语气“可是,就因为房子是真烧了,老百姓是真死了,希望这是一场假戏的人们大概最后是要失望的!”
“哦!你那么乐观?”
“你呢?”
胡清泉微笑头摇不答。谈话的线索就此断了。
一会以后,胡清泉两手在湿⽑巾上揩了一把,换着话头又说:
“近来有一种杂志,议论很⼲脆,颇有点意思。…”
他忽然顿住,望着陈克明一笑,好像在问:你不会不知道我说的这个杂志罢?但是看见陈克明只随便地“嗯”了一声,胡清泉忽然大声笑着,又说下去:
“那简直是空想,然而,在这时候,敢发这样的议论,倒也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大胆、彻底、痛快!他们主张武装工人,分土地,发动游击战争,打倒假抗战的国民党,也要打倒投降了国民党的共产党!克明兄,你觉得这一个议论怎样?”
陈克明知道胡清泉说的是一些托派的主张,但仍然不明白胡清泉为什么要用这些话来试探他。可是他又觉得胡清泉的用意或许还不在试探别人,而是找一种“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偷偷摸摸的勾当。
“我觉得怎样么?”陈克明看着胡清泉那噴红晶亮的面孔,不动感情地回答“我认为这是荒谬绝伦,丧心病狂!”
“哦哦,我也说他们是空想…”
“不!”陈克明打断了胡清泉的话,突然有点生气的样子。“不!这不是空想,这是阴谋,这是破坏抗曰统一战线,正是敌人所求之不得的!这就是汉奷的行为,比起那些贩卖军事报情和军需物资的汉奷来,还要罪加一等!”
胡清泉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忽然又正⾊问道:
“可是,他们揭露了假抗战的面具,不能不说是痛快罢?比起那些嘴巴上抗曰,心里却不忘妥协的家伙来,那又怎样呢?恐怕还是他们天真些?”
“哪里说得上天真!他们迟早会…”
陈克明一言未毕,车夫拿了个名片进来了。
“王参议员到了,”胡清泉说着站了起来。“克明兄,请自便罢。”
俊俏女仆捧了一盆洗脸水站在陈克明面前,那盆里浮満了肥大的花菊瓣儿。陈克明一边洗手,一边望着又坐了下去的胡清泉说:
“王佐臣跟你也是老朋友罢?”
“可是今天我不想见他。”胡清泉笑着回答。“今天他是来拜访你的。再说,在别人的饭局上,他很乐意跟我谈话,可是,今天在这里,恐怕他倒没有准备呢!”
胡清泉端起酒杯来又喝了一口,很神秘地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