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种被当地人称为“泪鱼”的鱼就从<strong>逝川</strong>上游哭着下来了。
此时的渔民还没有从渔汛带给他们的疲乏和兴奋中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出来,但只要感觉到入冬的第一场雪要来了,他们就是再累也要准备捕鱼工具,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打上几条泪鱼,才算对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获。
泪鱼是逝州独有的一种鱼。身体呈扁圆形,红色的鳍,蓝色的鳞片。每年只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后才出现,它们到来时整条<strong>逝川</strong>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这种鱼被捕上来时双眼总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泪珠,暗红的尾轻轻摆动,蓝幽幽的鳞片泛出马兰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光泽,柔软的鳃风箱一样呼嗒呼嗒地翕动。渔妇们这时候就赶紧把丈夫捕到的泪鱼放到硕大的木盆中,安慰它们,一遍遍祈祷般地说着:“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从逝川被打捞上来的泪鱼果然就不哭了,它们在岸上的木盆中游来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温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听逝川在初冬时节的悲凉之声,那么只有打捞泪鱼了。
泪鱼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从上游下来,所以渔民们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远远看去像是一只只金碗在闪闪发光。这一带的渔妇大都有着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单眼皮,肥肥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她们走路时发出咚咚的响声,有极强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惊人。渔妇们喜欢包着藏青色或银灰色的头巾,无论长幼,都一律梳着发髻。她们在逝川岸边的形象宛如一株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壮的黑桦树。
逝川的源头在哪里渔民们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从极北的地方来。它的河道并不宽阔,水平如镜,即使盛夏的暴雨时节也不呈现波涛汹涌的气象,只不过袅袅的水雾不绝如缕地从河面向两岸的林带蔓延,想必逝川的水应该是极深的吧。
当晚秋的风在林间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树叶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感的老渔妇吉喜就把捕捞泪鱼的工具准备好了。吉喜七十八岁了,干瘦而驼背,喜欢吃风干的浆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语。如果你乘着小船从逝川的上游经过这个叫阿甲的小渔村,想喝一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香的茶,就请到吉喜家去吧。她还常年备着男人喜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的烟叶,几杆铜质的烟锅齐刷刷地横躺在柜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认识吉喜并不困难。在阿甲,你走在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新鲜鱼腥气的土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丰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拔有着高高鼻梁和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轻时的吉喜,时光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五十年的吉喜。她发髻高绾,明眸皓齿,夏天总是穿着曳地的灰布长裙,吃起生鱼来是那么惹人喜爱。那时的渔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饭不思的,就要想着看看吉喜吃生鱼时的表情。吉喜光锐的牙齿嚼着雪亮的鳞片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白的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发出奇妙的音乐声,害病的渔民就有了吃东西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望。而现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渔村,你看哪一个驼背的老渔妇在突然抬头的一瞬眼睛里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出雪亮的鱼鳞般的光芒,那个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从凌晨五时悄然来临的。吉喜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暗自说了不少上帝的坏话。正骂着,她听见窗棂发出刮鱼鳞一样的嚓嚓的响声。不用说,雪花来了,泪鱼也就要从逝川经过了。吉喜觉得冷,加上一阵拼命的咳嗽,她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全被惊醒了。她穿衣下炕,将火炉引着,用铁质托架烤上两个土豆,然后就点起油灯,检查捕泪鱼的网是否还有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她将网的一端拴在火墙的钉子上,另一侧固定在门把手上,从门到火墙就有一幅十几米长的鱼网像疏朗的雾气一样飘浮着。银白的网丝在油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然跳花的时候呈现出琥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吉喜就仿佛闻到了树脂的香气。网是吉喜亲手织成的,网眼还是那么匀称,虽然她使用木梭时手指不那么灵活了。在阿甲,大概没有人家没有使过吉喜织的网。她年轻的时候,年轻力壮的渔民们从逝川进城回来总是带回一团团雪白的丝线,让她织各种型号的网,当然也给她带一些头巾、首饰、纽扣之类的饰物。吉喜那时很乐意让男人们看她织网。她在火爆的太阳下织,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织,有时织着织着就睡在鱼网旁了,网雪亮地环绕着她,犹如网着一条美人鱼。
吉喜将苍老的手指伸向网眼,又低低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接着去看烤土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了几成,然后又烧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毕时,天犹犹豫豫地亮了。从灰蒙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泽。吉喜的木屋就面对着逝川,河对岸的林带一片苍茫。肯定不会有鸟的踪迹了。吉喜看了会儿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哝了一句什么,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来人是胡会的孙子胡刀。胡刀怀中拥着一包茶和一包干枣,大约因为心急没戴棉帽.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像是顶着一张雪白的面饼,而他的两只耳朵被冻得跟山植一样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胡刀懊丧地连连说:“吉喜大妈,这可怎么好,这小东西真不会挑日子,爱莲说感觉身体不对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不过今天了,唉,泪鱼也要来了,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时候…”
吉喜把茶和干枣收到柜顶,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当爸爸时都是这么慌乱不堪的。吉喜喜欢这种慌乱的神态。
“要是泪鱼下来时她还生不下来,吉喜大妈,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泪鱼,唉,真的不是时候。还差半个月呢,这孩子和泪鱼争什么呢…”胡刀垂手站在门前翻来覆去地说着,并且不时地朝窗外看着。窗外能有什么?除了雪还是雪。
在阿甲渔村有一种传说,泪鱼下来的时候,如果哪户没有捕到它,一无所获,那么这家的主人就会遭灾。当然这里没有人遭灾,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获的。泪鱼不同于其它鱼类,它被网挂上时百分之百都活着,大约都是一斤重左右,体态匀称玲珑。将这些蓝幽幽的鱼投入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水的木盆中,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凌晨时再将它们放回逝川,它们再次入水时便不再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
有谁见过这样奇异的鱼呢?
吉喜打发胡刀回家去烧一锅热水。她吃了个土豆,喝了碗热茶,把捕鱼工具一一归置好,关好火炉的门,戴上银灰色的头巾便出门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渔村在雪中显得规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颗颗被糖腌制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jpg">枣一样。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显得那么消瘦,她似乎能感觉到泪鱼到来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颤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会,他就被葬在逝川对岸的松树林中。这个可怜的老渔民在七十岁那年成了黑熊的牺牲品。年轻时的胡会能骑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围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i.jpg">鱼最有经验。别看他个头不高,相貌平平,但却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时的吉喜不但能捕鱼、能吃生鱼,还会刺绣、裁剪、酿酒。胡会那时常常到吉喜这儿来讨烟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会帮忙张罗盖起来的。那时的吉喜有个天真的想法,认定百里挑一的她会成为胡会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然而胡会却娶了毫无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会结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鱼,她看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亲的队伍过来了,看见了胡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戴着的愚蠢的红花,吉喜便将木盆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漾着鱼鳞的腥水兜头朝他浇去,并且发出快意的笑声。胡会歉意地冲吉喜笑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身腥气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条花纹点点的狗鱼,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胡会曾在某一年捕泪鱼的时候告诉吉喜他没有娶她的原因。胡会说:“你太能了,你什么都会,你能挑起门户过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会慢慢丧失生活能力的,你能过了头。”
吉喜恨恨地说:“我有能力难道也是罪过吗?”
吉喜想,一个渔妇如果不会捕鱼、制干菜、晒鱼干、酿酒、织网,而只是会生孩子,那又有什么可爱呢?吉喜的这种想法酿造了她一生的悲剧。在阿甲,男人们都欣赏她,都喜欢喝她酿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烟叶,喜欢看她吃生鱼时生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的表情,喜欢她那一口与众不同的白牙,但没有一个男人娶她。逝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夜夜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吉喜一天天地苍老,两岸的树林却愈发蓊郁了。
吉喜过了中年特别喜欢唱歌。她站在逝川岸边刳生鱼时要唱,在秋季进山采蘑菇时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顶晾制干菜时要唱,在傍晚给家禽喂食时也要唱。吉喜的歌声像炊烟一样在阿甲渔村四处弥漫,男人们听到她的歌声就像是听到了泪鱼的哭声一样心如刀绞。他们每逢吉喜唱歌的时候就来朝她讨烟吃,并且亲切地一遍遍地叫着“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烟末,将烟锅擦得更加亮堂,铜和木纹都显出上好的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她喜欢听男人们唤她“吉喜吉喜”的声音,那时她就显出小鸟依人的可人神态。然而吃完她烟的男人大都拍拍脚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给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里斑斑驳驳的树影。吉喜过了四十岁就不再歌唱了,她开始沉静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接她头上出现的第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白发,频繁地出入一家家为女人们接生,她是多么羡慕分娩者有那极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还没有一个孩子是在泪鱼到来的这天出生的,从来没有过。她暗自祈祷上帝让这孩子在黄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为逝川岸边捕泪鱼的一员。她这样在飞雪中祈祷上帝的时候又觉得万分可笑,因为她刚刚说了上帝许多坏话。
胡刀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直地躺在炕上,因为阵痛而挥汗如雨,见到吉喜,眼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询问反应有多长时间了,有什么感觉不对的地方。胡刀手忙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地在屋中央走来走去,一会儿踢翻了木盆,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一会儿又把墙角戳冰眼的铁钎子碰倒了,发出“当啷”的声响。吉喜忍不住对胡刀说:“你置备置备捕泪鱼的工具吧,别在这忙活了。”
胡刀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吉喜说:“劈柴也准备好了?”
胡刀唯唯诺诺地说:“备好了。”
吉喜又说:“鱼网得要一片三号的。”
胡刀仍然不开窍“有三号的鱼网。”说完,在沏茶时将茶叶筒碰翻了,又是一声响,产妇痉挛了一下。
吉喜只得吓唬胡刀了:“你这么有能耐,你就给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吓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妈,我怎么会接生,我怎么能把这孩子接出来?”
“你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接出来吧。”吉喜开了一句玩笑,胡刀这才领会他在这里给产妇增加精神负担了,便张皇失措地离去,走时又被门槛给绊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哟叫着,十分可笑可爱。
胡刀家正厅的北墙上挂着胡会的一张画像。胡会歪戴着一顶黑毡帽,叼着一杆长烟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轻时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这幅画时笑得前仰后合。胡会从城里回来,一上岸,就到吉喜这儿来了。吉喜远远看见胡会背着一个皮兜,手中拿着一卷纸,就问他那纸是什么,胡会狡黠地展开了画像,结果她看到了另一个胡会。她当时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谁这么糟践你?”
胡会说:“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觉得这是出洋相了。”
的确,吉喜现在老眼昏花地看着这幅画像,看着年轻的胡会,心中有了某种酸楚。
午后了。产妇折腾了两个小时,倒没有生产的迹象了,这使吉喜有些后怕。这样下去,再有四五个小时也生不下来,而泪鱼分明已经要从逝川下来了。她从窗户看见许多人往逝川岸边走去,他们已经把劈柴运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跃地奔跑着。
胡刀站在院子的猪圈里给猪续干草。有些干草屑被风雪给卷起来,像一群小鱼在舞蹈。时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她用银白的叉子将它们挑到草垛上,预备牲畜过冬时用。吉喜乌黑的头发上落着干草屑,褐绿色的草屑还有一股草香气。秋天的黄昏使林间落叶有了一种质地沉重的感觉,而隐约的晨霜则使玻璃窗有了新鲜的泪痕。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掉进逝川对岸的莽莽丛林中了,吉喜这时看见胡会从逝川的上游走来。他远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2.jpg">动的形象恍若一只蚂蚁,而渐近时则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可爱的叭儿狗了。
吉喜笑着将她体味到的类似蚂蚁、青蛙、叭儿狗的三种不同形象说与胡会。胡会也笑了,现出很满意的神态,然后甩给吉喜一条刚打上来的细鳞鱼,看着她一点点地吃掉。吉喜进了屋,在昏暗的室内给胡会准备茶食。胡会突然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抱住了吉喜,将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贴到吉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发出逝川独有的气息,胡会长久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n.jpg">着这气息。
“我远远走来时是个啥形象?”胡会咬了一下吉喜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
“蚂蚁。”吉喜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吁吁地说。
“快到近前呢?”胡会将吉喜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搂得更紧。
“青蛙。”吉喜轻声说。
“到了你面前呢?”胡会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
“摇着尾巴的叭儿狗。”吉喜说着抖了一下身子,因为头上的干草屑落到脖颈里令她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2.jpg">了。
“到了你身上呢?脸贴脸地对着你时呢?”胡会将吉喜抱到炕上,轻轻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ao.jpg">开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他那时像什么。而当胡会将他的深情有力地倾诉给她时,扭动着的吉喜忽然喃喃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道:“这时是只吃人的老虎。”
火炉上的水开了,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直响。吉喜也顾不得水烧老了,一任壶盖活泼地响下去,等他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漉漉地彼此分开时,一壶开水分明已经被烧飞了,屋子里洋溢着暖洋洋的水蒸气。
吉喜在那个难忘的黄昏尽头想,胡会一定会娶了她的。她会给他烹茶、煮饭、剖鱼、喂猪,给他生上几个孩子。然而胡会却娶了另一个女人做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当吉喜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是鳞片的刳鱼水兜头浇到新郎胡会身上时,她觉得那天的太阳是如此苍白冷酷。从此她不允许胡会进入她的屋子,她的烟叶和茶点宁肯留给别的男人,也不给予他。胡会死的时候,全阿甲渔村的人都去参加葬礼了,惟独她没有去。她老迈地站在窗前,望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夜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响起沸水将壶盖顶得噗噗的声响。
产妇再一次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起来,吉喜从胡会的画像前离开。她边挪动步子边嘟囔道:“唉,你是多么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说完,又惯常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这才来到产妇身边。
“吉喜大妈,我会死吗?”产妇从毯子下伸出一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漉漉的手。
“头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着会死,可没有一个人会死的。有我在,没有人会死的。”吉喜安慰道,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擦了擦产妇额上的汗“你想要个男的还是女的?”
产妇疲惫地笑笑:“只要不是个怪物就行。”
吉喜说:“现在这么想,等孩子生下来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说“看你这身子,像是怀了双胞胎。”
产妇害怕了:“一个都难生,两个就更难生了。”
吉喜说:“人就是娇气,生一个两个孩子要哎哟一整天。你看看狗和猫,哪一窝不生三五个,又没人侍候。猫要生前还得自己叼棉花絮窝,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这么娇气。”
吉喜一番话,说得产妇不再哎哟了。然而她的坚强如薄冰般脆弱,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多久,便又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起来,并且口口声声骂着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顾了,胡刀,你怎么不来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转暗了,胡刀已经给猪续完了干草,正把劈好的干柴拢成一捆,预备着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细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样子。地上积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红松木栅栏上顶着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逦,被身下红烛一般的松木杆映衬着,就像是温柔的火焰一样,瑰丽无比。
天色灰黑的时候吉喜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疼了。她听见渔村的狗正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地吠叫着,人们开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产妇又一次平静下来,她出了过多的汗,身下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ang.jpg">的苇席已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润了。吉喜点亮了蜡烛,产妇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妈,您去捕泪鱼吧。没有您在逝川,人们就觉得捕泪鱼没有意思了。”
的确,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边,吉喜总能打上几十条甚至上百条的活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跳的泪鱼。吉喜用来装泪鱼的木盆就能惹来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们将手调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泪鱼的头或尾,搅得木盆里一阵翻腾。爸妈们这时就过来喝斥孩子了:“别伤着泪鱼的鳞!”
吉喜说:“我去捕泪鱼,谁来给你接生?”
产妇说:“我自己。你告诉我怎样剪脐带,我一个人在家就行,让胡刀也去捕泪鱼。”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产妇挪了一下腿说:“吉喜大妈,捕不到泪鱼,会死人吗?”
吉喜说:“哪知道呢,这只是传说。况且没有人家没有捕到过泪鱼。”
产妇又轻声说:“我从小就问爸妈,泪鱼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有着蓝色的鳞片,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现,可爸妈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吉喜大妈,您知道吗?”
吉喜落寞地垂下双手,喃喃地说:“我能知道什么呢,要问就得去问逝川了,它能知道。”
产妇又一次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起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逝川旁的篝火渐渐亮起来,河水开始发出一种隐约的呜咽声,渔民们连忙占据着各个水段将银白的网一张一张地撒下去。木盆里的水早已准备好了,渔妇们包着灰色或蓝色的头巾在岸上结结实实地走来走去。逝川对岸的山披着银白的树挂,月亮竟然奇异地升起来了。冷清的月光照着河水、篝火、木盆和渔民们黝黑的脸庞,那种不需月光照耀就横溢而出的悲凉之声已经从逝川上游传下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仿佛万千只小船从上游下来了,仿佛人世间所有的落叶都朝逝川涌来了,仿佛所有乐器奏出的最感伤的曲调汇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饰的悲凉之声,使阿甲渔村的人沉浸在一种宗教氛围中。有个渔民最先打上了一条泪鱼,那可怜的鱼轻轻摆着尾巴,眼里的泪纷纷垂落。这家的渔妇赶紧将鱼放入木盆中,轻轻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好了,别哭了…”橘黄的黄火使渔妇的脸幻化成古铜色,而她包着的头巾则成为苍蓝色。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夜越来越深了,胡刀已经从逝川打上了七条泪鱼。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空跑回家里,看他老婆是否已经生了。那可怜的女人睁着一双大眼呆呆地望着天棚,一副绝望的表情。
“难道这孩子非要等到泪鱼过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妈,我守她一会儿,您去逝川吧。我已经捕了七条泪鱼了,您还一条没捕呢。”胡刀说。
“你守她有什么用,你又不会接生。”吉喜说。
“她要生时我就去逝川喊您,没准——”胡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吐吐地说“没准明天才能生下来呢。”
“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不过今夜,十二点前准生。”吉喜说。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换上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新蜡烛,给产妇讲她年轻时闹过的一些笑话。产妇入神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吉喜见她没了负担,这才安心了。
大约午夜十一时许,产妇再一次被阵痛所包围。开始还是小声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着,最后便大声叫唤。见到胡刀张皇失措进进出出时,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源,简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让胡刀又点亮了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蜡烛,她擎着它站在产妇身旁。羊水破裂之后,吉喜终于看见了一个婴孩的脑袋像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透的苹果一样微微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这颗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的果实呈现着醉醺醺的神态,吉喜的心一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愉。她竭力鼓励产妇:“再加把劲,就要下来了,再加把劲,别那么娇气,我还要捕泪鱼去呢…”
那颗猩红的果实终于从母体垂落下来,那生动的啼哭声就像果实的甜香气一样四处弥漫。
“哦,小丫头,嗓门怪不小呢,长大了肯定也爱吃生鱼!”吉喜沉静地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出世。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产妇呼吸急促起来,这时又一颗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的果实微微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产妇嚎叫了一声,一个嗓门异常嘹亮的孩子腾地冲出母腹,是个可爱的男婴!
吉喜大叫着:“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儿女双全了!”
胡刀兴奋得像只采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着自己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像看着一位功臣。产妇终于平静下来,她舒展地躺在鲜血点点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润的苇席上,为能顺利给胡家添丁进口而感到愉悦。
“吉喜大妈,兴许还来得及,您快去逝川吧。”产妇疲乏地说。
吉喜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是血污的手洗净,又喝了一杯茶,这才包上头巾走出胡家。路过厅堂,本想再看一眼墙上胡会的那张洋相百出的画像,不料墙上什么画像也没有,只有一个木葫芦和两把木梭吊在那儿。吉喜吃惊不小,她刚才见到的难道是胡会的鬼魂?吉喜诧异地来到院子,空气新鲜得仿佛多给她加了一叶肺,她觉得舒畅极了。胡刀正在烧着什么,一簇火焰活跃地跳动着。
“你在烧什么?”吉喜问。
胡刀说:“俺爷爷的画像。他活着时说过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孙子,就由他的画像来看。要是重孙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挂在墙上了。”
吉喜看着那簇渐渐熄灭的火焰凄凉地想:“胡会,你果然看到重孙子了。不过这胡家的血脉不是由吉喜传播下来的。”
胡刀又说:“俺爷爷说人只能管一两代人的事,超不过四代。过了四代,老人就会被孩子们当成怪物,所以他说要在这时毁了他的画像,不让人记得他。”
火焰烧化了一片雪地,它终于收缩了、泯灭了。借着屋子里反映出的烛光,雪地是柠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吉喜听着逝川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呜咽声,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泪滚双颊。她再也咬不动生鱼了,那有质感的鳞片当年在她的齿问是怎样发出畅快的叫声啊。她的牙齿可怕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落了,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不再是鲜红色的,而是青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像是一面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持久被烟熏火燎的老墙。她的头发稀疏而且斑白,极像是冬日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这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泪回到她的木屋,她将鱼网搭在苍老的肩头,手里提着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珑剔透,许多渔妇站在盛着泪鱼的木盆前朝吉喜张望。没有那种悲哀之声从水面飘溢而出了,逝川显得那么宁静,对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黄金铺在地上。吉喜将同下到江里,又艰难地给木盆注上水,然后呆呆地站在岸边等待泪鱼上网。子夜之后的黑暗并不漫长,吉喜听见她的身后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她想着当年她浇到胡会身上的那盆刳鱼水,那时她什么也不怕,她太有力气了。一个人没有了力气是多么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将头巾的边角努力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部拉下,她开始起第一片网。网从水面上刷刷地走过,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使她的心一阵阵下沉。一条泪鱼也没捕到,是个空网,苍白的网摊在岸边的白雪上,和雪融为一体。吉喜毫不气馁,总会有一条泪鱼撞入她的网的,她不相信自己会两手空空离去。又过了一段时间,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已经微微呈现的时候,吉喜开始起第二片网。她小心翼翼地拉着第二片网上岸,感觉那网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着,心想至少有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嵌在网眼里。她一心一意地收着网,被收上来的网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么也没看见。当网的端头垂头丧气地轻轻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时,吉喜蓦然醒悟她拉上来的又是一片空网。她低低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为什么感觉网沉甸甸的,却一无所获呢?最后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力气不比从前了,起同时网就显得沉重了。
天色渐渐地明了,篝火无声地熄灭了。逝川对岸的山赫然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许多渔民开始将捕到的泪鱼放回逝川了。吉喜听见水面发出“啪啪”的声响,那是泪鱼入水时的声音。泪鱼纷纷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仿佛看见了它们那蓝色的脊背和红色的鳍,它们的尾灵巧地摆动着,游得那样快。它们从逝川的上游来,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泪鱼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却能岁岁年年地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
吉喜的嗓音嘶哑了,她很想在逝川岸边唱上一段歌谣,可她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发声了。两片空网摊在一起,晨光温存地爱抚着它们,使每一个网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泽。
放完泪鱼的渔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他们带着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带着木盆和渔网,而温暖的篝火灰烬里则留有狗活泼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来,将两片鱼网拢在一起,站在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个木盆。她艰难地靠近木盆,这时她惊讶地发现木盆的清水里竟游着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它们那么悠闲地舞蹈着,吉喜的眼泪不由弥漫下来了。她抬头望了望那些回到渔村的渔民和渔妇,他们的身影飘忽不定,他们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绯红的霞光出现在天际,使阿甲渔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摇晃了一下,她很想赞美一句上帝,可说出的仍是诅咒的话。
吉喜用尽力气将木盆拖向岸边。她跪伏在岸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气,用瘦骨嶙峋的手将一条条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的泪鱼放回逝川。这最后一批泪鱼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