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先勇的《台北人》全集中，开卷的《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是最“冷”的一篇。其他各篇，虽然也都采用客观叙述，虽然也都包含社会批评，但读者很容易感觉出作者对故事里人物的同情。惟独在《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里，作者像是完全把自己隔离，冷眼旁观，采用全知叙事观点，不探入任一角色之意识内，只限于人物外貌言行与情节发展的具体客观之描述。《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是《台北人》中嘲讽意味最浓的一篇。此嘲讽意味，前后一贯，藉由全文之“语调”（tone）——即“叙述者”之口吻——有效地传达给了读者。
首先，我想解释一下何谓“叙述者”我们时常误以为一篇小说的叙述者，就是小说的作者；叙述者所说的话，就是作者要说的话。其实并不尽然。特别是在讽刺文中，作者有时故意让叙述者道出与自己本意完全相反的话；而此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差距，最能拍击而产生嘲讽效果。
在《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里，白先勇就运用了这种让叙述者说反面话或歪扭话的嘲讽技巧。举数例如下：
叙述者的话：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样变迁，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永远是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
作者的本意：
孰能不老？即使像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外表看似没有改变，人人以为“永远”其实还不是自欺欺人。
叙述者的话：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
作者的本意：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八字确实带着重煞，使人家败人亡。这和她的名气大，招忌，倒没什么关系。
叙述者的话：
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上海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作者的本意：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真没良心。洪处长破产后，她不但离弃他，而且把她自己的一切家当与仆人都带走。
叙述者的话：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作者的本意：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毫不悲天悯人，观赏着客人们互相宰割。
白先勇的另一种嘲讽技巧，即在叙事时故意使用成语、陈腔滥调以及夸张言语。成语或陈腔滥调如“五陵年少”、“两鬓添霜”、“一腔怀古的幽情”、“津津乐道”、“高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座”、“世外桃源”、“呆如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倾诉衷肠”等。夸张的比喻与描写更是俯拾皆是，给全篇小说带来含有喜剧意味的嘲讽效果。举例如下：
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掏下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在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云鬓上。
用钻石玛淄串成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链子，套在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
洪处长休掉了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答应了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十条条件；于是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变成了洪夫人。
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借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
轻盈盈的来回巡视着，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
（打麻将快输时）向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发出讨救的哀号向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发出乞怜的呼吁
这种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描写，是全篇揶揄语调之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呈现给读者一幅活生生的社会讽刺图画。
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里，我探讨《台北人》的生死主题时，曾论及《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这篇小说的寓意。为了方便，我将有关的几段抄录于下：
细读《台北人》，我感触到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于底层。白先勇把《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列为第一篇，我觉得绝非偶然。这篇小说，固然也可解为社会众生相之嘲讽，但我认为“象征”之用意，远超过“写实”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她超脱时间界限：“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总也不老”；也超脱空间界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她是“万年青”；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白先勇一再用“风”的意象，暗示她是幽灵：“随风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像一阵三月的微风”、“像给这阵风薰中了一般”、“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而她“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一身白色的衣衫，双手合抱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像一尊观世音”“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等等，明喻兼暗喻，数不胜数。加上任何与她结合的人都不免败亡的客观事实，作者要把她喻为幽灵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我之所以强调白先勇故意把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喻为幽灵，即要证明《台北人》的底层，确实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为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既是魔，既是幽灵，她说的话，她的动作，就超越一个现实人物的言语动作，而变成一种先知者之“预言”（prophecy），也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作者对人生的评语。其功效有点像希腊古典戏剧中的“合唱团”（chorus），也类似莎士比亚《马克白》剧中出现的妖婆。
所以，当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说：
“宋家阿姐，‘人无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好，花无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这也就是高高在上的白先勇对人世的评言。而当“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出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表面意思指打麻将］，互相宰割”我们好像隐约听到发自黑暗古墓后面的白先勇的叹息：“唉，可怜，真正可怜的人类！如此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不悟！却不知终归于死！”人，皆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地，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地，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看着他们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然后，不偏不袒，铁面无私，将他们一个一个纳入她冰冷的怀抱。
如此，《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除了表面上构成“社会众生相”之一图外，另又深具寓意，是作者隐形的“开场白”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我们采取了此篇的象征含义，而视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为死亡之化身，则文中蕴育的那么一点诙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完全丧失，全篇小说立刻变得“死一般的严肃”（deadserious）。许多原本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比喻与描写，一下子变得不夸张，不滑稽，完全认真。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真的变为“永远”不再是作者的反面话。她的言谈真的是“神谕”她真的是一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人们在她面前，真会发出“讨救的哀号”与“乞怜的呼吁”这些本来靠着夸张与故意的做作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发讽刺效果的言语，突然之间一针见血地勾绘出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可怜的人类，囿于生命之“有限”不论有多么重大的抱负，都无法与死神抗争。其无助、无能之处境，正是吴经理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的：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公馆，是“世外桃源”给人“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坐在沙发里，倚在柔软的丝枕上“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叫人坐着不肯动身”大家谈的是“老话”“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好像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便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老朽得眼圈都已开始溃烂的吴经理，居然听信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哄他的“干爹才是老当益壮”这句话，于是“心中熨帖了，恢复了不少自信”在这种描述里，作者对社会国家的批评与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显而易见，不必解释。然而其中的“自欺”之旨意，亦可适用于作者视野中的人类根本之处境。真的，我们那一个人，不也同样避免面对“终归一死”的残酷现实？我们那一个人，不也盲目自欺地贪恋着虚空的人生，陷入暂时的安适与欢乐中，不肯动身？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招待客人的京沪小菜，名为金银腿，贵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抢虾，醉蟹，显然也都有暗示含义，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人类愚昧无知，贪求富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醉于富贵。
《台北人》中的许多角色，都喜欢打麻将。打麻将这件事，在《台北人》世界中，一般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麻木不仁，逃避现实，遗忘痛苦，自我陶醉。在《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里，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外，随着主题含义之引申“麻将桌”进一步变为整个人生的缩影。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公馆里“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巧”围着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麻将桌“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的朋友们，其实也就是陷落在人生的泥沼中徒然打滚的人类。而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这位铁面无私的死神，当然自己不下场，只是旁观。她总预先下一番工夫，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准备得完善妥帖，为的却是能够尽情观赏人类无助的挣扎，以为自娱。没有一人能够成为胜利者，因为“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真的，既有“死亡”之存在，谁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一如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转动菜牌选菜，谁知道死神下次选中的，是你是我？
一旦我们了解了埋伏在社会讽刺画面下的死亡主题，再从头细读这篇小说，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作者是如何仔细如何费心地选择精确的字句，制造生动适切的意象，并充分利用且发挥惟独中国文字才具有的那种暗示潜能。
为了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是“魔”作者一再采用“风”之意象；以写实观点而言，是比喻她姿态轻盈，以寓意而言，当然就是象征她“无实质”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确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妖孽：“脚下没有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轻盈盈的来回巡视”伺机攫取下一个祭品。她的“嘴角一径挂着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浅笑”这句话中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字，有如画龙点睛，十足表达出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之不可捉摸。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是“冰雪化成的精灵”心硬似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冷如冰，难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铁观音”是“一碗冰冻杏仁豆腐”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周身透着“麝香”“薰得…人…进入半醉的状态”她客厅中细细透着的“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玉”是致命的妖气，在人被薰得怡然入醉时，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们不难注意到，白先勇在形容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时，一再取用与巫术、庙字有关的字汇与意象语，以暗示她的“超自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质。如“通身银白的女祭司”、“祈祷与祭祀”、“徐徐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着烟圈”、“神谕”、“像一尊观世音”她邀请徐壮图，一道研究“麻将经”她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她害得徐太太“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另外，白先勇在这篇小说的情节结构中，纳入一大节关于法师吴家阿婆的来历与言行之详述。我觉得白先勇选用这一角色的目的之一，是借用这位道人的口，来表达一下他自己显然多少相信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世出妖孽”或“妖孽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世”的玄论。（参阅《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中，所讨论白先勇的“冤孽观”）这使我们联想起《水浒传》里，就因为宋仁宗时傲慢愚顽的洪太尉，坚持命人打开“伏魔之殿”不意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了老祖天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玄真人镇锁在内的妖魔，才引致以后的多年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
然而，吴家阿婆这一角色的最大功能，还是在于加浓整篇小说里本来就已萦回缭绕的宗教（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e2.jpg">教）神秘气氛。白先勇接着又详细描写设在极乐殡仪馆的徐壮图灵堂，道士之打解冤洗业酪，僧尼之念经超度，拜大悲忏。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气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说的“死亡”主题。
死亡，不论多么可怖，却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身银白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能把人“拘到跟前来”（这里的“拘”字，含义多深！）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闯进徐家的灵堂时“大家都呆如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几句描写，我觉得也很能适用在人类面临死亡时，一般所经历的诸种或诸阶段反应。
白先勇选择文字的用心，处处可见，例子实在举不尽。现在让我们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颜色，暗示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
白色，是死亡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而作者描绘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时，几乎离不开“白”字：“素白旗袍”、“混身银白”、“一身雪白的肌肤”、“犯了白虎”、“雪白…的冰面中”、“通身银白的女祭司”、“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一身白色的衣衫”、“一身素白打扮”这样再三反复的暗示，即使最粗心的读者，也该不致忽略。而当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在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的庆生酒会上（“庆生”！何等之反讽！）选中了徐壮图时，象征死亡的白色之上，突又增添了象征血腥的红色。穿着月白旗袍月白绣花鞋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那朵血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即连她捧给徐壮图的食品，也是红白相映：“一碗冰冻杏仁豆腐…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红与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血与死亡——这里，已预兆着徐壮图无法逃避的噩运。但“预兆”不止于此。我们细读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当天的打扮与装饰，可发现作者选用了一些多少可以使人联想到凶杀利器的字眼：“簪上一朵…血红的郁金香”“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玉”这些，都隐隐预示不久之后，徐壮图将被一个工人用一把扁钻刺杀身亡。实际上，徐壮图的命运，在他踏进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公馆“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时，就已经注定的了。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鬓上的“酒杯大”血红的郁金香，正是妖魔等着飨饮的一大杯徐壮图的鲜血。
对徐壮图，以及从前的王贵生，甚至洪处长，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都没磨大多时间，在短期内就结果了他们。但对吴经理，她所施展的手段，却是更加冷酷的“凌迟”吴经理是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干爹，是上海百乐门时代直到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老相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吴经理患有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沙眼两种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疾病。其中的象征含义，不难理解。事实上，白先勇不只一次，而是三番四次，提醒读者吴经理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身之逐渐腐蚀：
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粉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来。
…眨着他那烂掉了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的老花眼…苍凉沙哑的嗓子…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的眼睛，向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发出讨救的哀号。
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把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症的背脊上…
因为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奔忙，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
小说的最后一景，又是大家围着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麻将桌打牌。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贯。“他不停的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的血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他突然双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舞大叫道：
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这段话，除了含蓄着作者对社会国家处境的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外，暗示出吴经理的盲目与无知。他早已半死（真正是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身体已溃烂得差不多了，却还妄想“从此否极泰来”（但当然，我们也可扭曲一下解释说，以死亡来结束“倒霉了一辈子”的生命，倒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小说结束时，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说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好个“我来吃你的红”！这句双关语，真是一针见血。可怜的吴经理，离开死亡只差一步，死神已按着他的肩膀，等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干他的生命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而他却还笑着叫着，不知不觉。《永远的尹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虽是《台北人》中最“冷”的一篇，（写死神，岂能不“冷”？）我们还是能从叙述者一贯的嘲讽语调下，隐约感觉出作者对人类愚昧的惋惜与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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