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像在乌拉尔的五年流放那样,那么经常地梦到吃饭。”那个男人说。他是在二战期间没有加入党卫队的少数罗马尼亚德国人之一,尽管如此,他还是在1945年因对希特勒的癫狂犯有“集体过错”而被流放到苏联。三分之二的流放者死去了。或饿死或冻死,或饿死或冻死。
“肠胃越是空空,梦中的板油和面包就越是大。”他说。“我在梦中吃得撑得要命,醒来时却饿得发抖。”
“流放营地有警卫看守,围有铁丝网,周围什么都没有。”他说。“村子里有人死了,他们会派人来。我们会获准进村去挖坟。由于在我们周围天天都要埋葬饿死的和冻死的人,因此挖坟已经是一门熟练的手艺了,尽管土地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死亡在营地里太寻常了,寻常得就如同白天和黑夜,就如同脫服衣和穿服衣。同情心在雪地里:我们脫下死者的服衣,自己穿上,然后让雪覆盖住死者。”
“埋完死者后会有一顿死亡盛宴,我们有东西吃,”男人说“我们吃,体內能装进多少就吃多少,甚至还要多,再说俄罗斯人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吃的,”他说“有一次我吃得太多了,饭都停在了头舌下面。回营地前,寡妇把死者的大衣送给了我。这是我的万幸,”他说“在到达营地之前,路把我绕懵了,雪也把我下懵了:我要吐。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次那么伤心过,我宁愿把我的心吐出来,也不愿把刚吃下肚的好东西吐出来。我哭了,因为我的胃允许我哭,因为它看不起我的工作和饥饿,因为它不给我施舍吃的东西,尽管我已经只剩下皮和骨了。”
“知道吗,热腾腾的土豆直到今天对我来讲一直都是最温馨的菜,”他说“一颗土豆即便是在今天,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温馨得如同一张温暖的床,”他说“如果我用手掰开一颗烧熟的没有削皮的土豆,我的泪水会涌上来。不,那个时候不会涌眼泪,那个时候太饿了。那个时候没有时间让眼睛湿润。土豆吃下去的速度甚至比我看它还要快。我只是在理智被饿得半死的时候看过土豆。”
当狭窄的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胳膊肘相互击撞,声音叫喊,鞋子踩到鞋子时,我会想起那个男人的那句话:“<strong>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strong>”和“饿得半死的理智”但是没人会去寻找说这句话的那个男人的准确的形象。当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恐怖是不会寻找形象的。它只会寻找自己。对逃脫的人来讲,它永远都会作为死亡的迹象保留在头脑中。
在贫穷的家国,一个人挣多少钱,一样东西什么价,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我到很晚才发觉,我在德国提出这个问题,即便是很近的熟人也从来没有回答过。熟悉的脸会发生变化:一种由隐私和恼怒组成的混合体开始布満眼眶。我开始时怀疑我提问的音调,心想也许是提问的时间不对。但是,音调和时间永远不可能对,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能对,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问题如同窥偷存折的目光,如同接触到自动取款机上的密码。
在贫穷的家国,脫光服衣是在别人面前的赤裸。在富裕的家国,在别人面前脫光服衣是一种美丽的自信。在富裕的家国,当着别人的面谈论自己的钱是一种赤裸,如同在贫穷的家国当着别人的面把自己脫成赤裸。
机飞上乘客不多。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我旁边的两个位置是空的。另外一侧的窗户边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旁边的两个座位也是空的。这个男人和我之间有四个空座位。男人在哗啦哗啦看报纸。他打开钱包,数钱。他数钱的时候做出用手掩蔵的动作。他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们之间隔着四个座位,我问自己。这个蔵的动作不是蔵钱的动作,而是把自己这个人蔵起来的动作。这也是一种那个饿得半死的理智。这个男人不是在数他拿到手中又花出去的钱,而是在数自己,在数自己的秘密。
在罗马尼亚,许多人到商店的时候,会把钱卷起来握在手中,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包,而是因为他们必须长时间地伸出钱和手和脸,直到能换到贫穷中匮乏的东西。
“一颗牙齿在德国值多少钱,”夏天我在罗马尼亚时一个男人问我“一个碾磨机多少钱,”另外一个男人问。“一辆卡车多少钱,”一个出租司机问。汽车开了十五分钟后,我不用问就知道每个人一个月挣多少钱。
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回答不出他们的问题。他们的声音是贪婪的,在这种声音中我听到了饿得半死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