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里和法尔参军的消息在福尔赛交易所里很快就传开来,同时又有人前来报信,说琼也不甘落后,正预备当红十字会的看护去。这些事情太出格了,太危及纯粹的福尔赛主义了,对这家人家说来,简直是没法子置若罔闻,所以接着在星期天的下午,悌摩西家里就挤満了福尔赛家的人,都想知道大家是怎样的看法,同时还想相互交换一下家族的信心。加尔斯?海门和吉斯?海门不再保卫海岸了,没有几天就要开到南洲非去;乔里和法尔四月间也要去了;至于琼——她真正会做出什么来谁也没法知道!
斯比昂?考普的撤退,①和战地没有好消息传来的事实,给上述的一切加上一层实真性,也被悌摩西紧紧掌握着。悌摩西是老一辈福尔赛中最年轻的一个,事实上八十岁还没有到;大家公认他长得最象自己的父亲——“杜萨特大老板”连他父亲出名的饮马地拉酒的特点他也继承过来了。多年来,悌摩西由于从不出面,简直成了神话人物。他在四十岁上,因为做出版社生意有风险,受了一点刺激,洗手不⼲时只剩得三万五千镑的财产。从那时起,他就靠这点钱从事小心的投资以维持生活。
今天算起来已经是长长的半世了。在这四十年间,他每年都积攒一点,再加上复利息,他的资本已经翻了一倍,从来就不知道为钱财担惊受怕的事情。他现在每年都要余个两千镑下来,再加上自己那样的保重,正如海丝特姑太说的,在他归天之前,财产总可以再翻一番。那时候他那些姐姐死了,连他自己也死了,这些钱他把来怎么办,是福尔赛家那些自由精神的人时常当作玩笑提出来的问题;那些人包括佛兰茜,尤菲米雅,尼古拉家的小二老,克里斯朵佛;克里斯朵佛的自由精神最厉害,的确说过自己要去演戏。可是谁都承认,这件事情只有悌摩西本人知道得最清楚,还有索米斯可能也知道,不过索米斯是从来不透露秘密的。
那些看见过他的少数几个福尔赛,说他外表生得又壮又大,个子不太⾼,肤⾊红褐,花白的头发,眉目长得还算清秀;据说“杜萨特大老板”的妻子有相当姿⾊,而且性情温和,所以多数的福尔赛子孙都长得不错。听说他对战争极其关心,从战争一开始,就一直拿小旗子揷在地图上面;有些人很不放心,想到如果英国人被赶到海里去时不知道他怎么办,因为那时候他就找不到适当的地方揷他的小旗子了。至于他怎么会知道族中的动静,或者对族中的事情有些什么看法,谁也说不上来,只听见海丝特姑太经常说他很烦。斯比昂?考普撤退后的那个星期天,福尔赛家人到达之后,他们都陆续觉察到有一个人坐在那张唯一真正舒适的椅子上,⾝子背着光,一张大手遮着下半个脸庞,同时海丝特姑太带着战战兢兢的声音招呼着:“你悌摩西叔叔,亲爱的;”由于见到他①英国撤换波尔战争中的统帅布勒,改派劳伯兹赴南非任统帅后,战局稍有好转。布勒在纳塔尔作战,经过三次努力,总算解了史密斯夫人城之围,便乘胜渡过吐盖拉河,绕过波尔人右翼,但是波尔人迅速布了新阵地;英军虽于一次夜袭中占领了斯比昂?考普,但以牺牲太大,终于在一九○○年一月二十四曰撤退。
的人很少,大家都觉得今天的情形不大对头。
悌摩西招呼每一个人的口气几乎都是一样的,而且与其说是表示,还不如说是对付。
“妮好?妮好?恕我不站起来了!”
在座的有佛兰茜,还有欧斯代司;他是坐了自己的汽车来的。维妮佛梨德也带了伊摩根来了,族中人对法尔参军的热烈称赞总算冲破了她自己复合诉讼的抑郁心情;玛林?狄威第曼也来了,并且告诉大家加尔斯和吉尔的最后消息。这些人之外,再加上裘丽姑太、海丝特姑太、小尼古拉、尤菲米雅和乔治(来得最叫人想不到,是欧斯代司的汽车带他来的),就是这个家族鼎盛时代的集会也不过如此。整个一座小客厅里,张张椅子都坐満了人,还有人暗暗着急,想万一再有人来时怎么办。
当着悌摩西大家不免比平时感到拘束;等到空气稍微缓和一点,话头就急转直下。乔治问裘丽姑太几时参加红十字会,逗得裘丽姑太简直呆了;乔治于是转⾝问尼古拉:
“小尼克不是个好汉吗?他几时换上⻩衣裳呢?”
小尼古拉带着十分谦逊的微笑,说他⺟亲当然很着急呢。
“我听说,德罗米欧哥儿俩已经走了,”乔治说,转⾝望着玛林?狄威第曼;“我们不久全都要去的。冲锋呀,福尔赛!扔球呀!哪个要冷饮的!”
裘丽姑太咯咯笑了,乔治真是发噱!海丝特去把悌摩西的地图取来好不好?有了地图他就可以指给大家看是什么情形。
悌摩西哼了一声,海丝特姑太理解这是答应的意思,就出了屋子。
乔治继续描绘他的福尔赛进军的幻象,称呼悌摩西是战地指挥员;伊摩根,他一眼就看出是个“美人儿”就象维芳第雅;①自己把大礼帽夹在膝盖中间,用想象的鼓槌敲起来。在座的人对他这一套幻想的看法并不一致。全都笑了——乔治就是这样的人;可是全都觉得有点“蹋糟”福尔赛家人;眼看着有五个福尔赛都要为女皇效忠,这样说话未免不大对头。大家很怕乔治会弄得不识相,就在这时,乔治站了起来,和裘丽姑太挽起胳臂,大步走到悌摩西面前,行一个军礼,装做热烈的样子吻了裘丽姑太,说“真有趣呀!亲爱的爸爸!来吧,欧斯代司,”说完就走了出去;严肃而愠怒的欧斯代司始终没有笑过一次,当时也跟了出去;大家才算松了口气。裘丽姑太弄得莫名其妙“奇怪,连地图都不等!你别生气,悌摩西。他就是这样发噱!”这句话打破了屋內的沉寂,悌摩西一只遮着嘴的手放了下来。只听见他说:
“我不懂得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这些人上南洲非去是什么意思?这哪里会打败得了波尔人。”
佛兰茜总算有种;“那么怎样打败呢,悌摩西叔叔?”她问。
“这些新里新气的参军和花钱的玩意儿——把钱全流到国外去了。”
就在这时,海丝特姑太拿了地图进来,捧在手里就象捧了一个要出牙的婴孩似的。尤菲米雅帮助海丝特姑太把地图摊在钢琴上面;那是一架考尔伍德式的小三角式钢琴,据说还是那年夏安天姑太去世以前有人弹过一次;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悌摩西站起来,走到钢琴面前,站在那里看地图,余下的人都拢近来。
“你们看见吗,”悌摩西说;“这就是最近的形势;而且情形很糟。嘿!”
“对了,”佛兰茜说,非常之大胆“可是你不增兵,又怎样改变这种局势呢,悌摩西叔叔?”
“增兵!”悌摩西说;“你不需要增兵——蹋糟
家国的钱,你需要的是一个拿破仑,他在一个月內就可以解决问题。”
“可是如果你没有拿破仑呢,悌摩西叔叔?”
“那是他们的事情,”悌摩西回答“我们养军队为的什么用处——难道是让他们平时拚命吃饭的吗?他们应当惭愧,弄得要家国这样来支援他们。顶好各人管各人的事,事情就好办了。”
他把大家环视一下,几乎是愤怒地又接上去说:
“志愿军,真是!这叫拿好钱去救坏钱!我们一定要储蓄!保全实力——唯一的办法。”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又不象冷笑、又不象咆哮的声音,踏了一下尤菲米雅的足趾,就出去了,屋內只剩下一阵轻微的麦糖气息和骇异的空气。
悌摩西的话说得非常坚决,而且说这些话时看得出暴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所以给大家的印象相当深刻。屋內余下八个人——除掉小尼古拉之外全是女人——有这么一会全围着地图不做声。后来还是佛兰茜开口了:
“你们知道,的确,我觉得他说的对。我们的军队究竟做什么用的?他们应当早就知道了。这样只会鼓励他们。”
“亲爱的!”裘丽姑太说“可是他们很进步呢。你想连红军装都不穿了。①他们过去对自己服装一直很引为自豪;现在穿得就象犯人一样。海丝特和我昨天还说,我们敢断定,这件事情使他们很难受。铁公爵①要是活着的话,不晓得他要怎样说呢!”
“新军装的颜⾊很漂亮,”维妮佛梨德说:“法尔穿起军装来很不错。”
裘丽姑太叹口气。
“我真想知道乔里恩的孩子长的什么样子。连看都没有看见过!他父亲对这个儿子一定很得意。”
“他父亲在巴黎呢,”维妮佛梨德说。
海丝特姑太的肩膀看得出忽然耸了一下,就好象要挥开自己姐姐下面要说的话似的,原来裘丽姑太老皱的双颊忽然红了起来。
“昨天小马坎德太太来看望我们,她刚从巴黎回来。她在街上碰见一个人,你们想是哪一个?你们决计猜不到。”
“我们也不想猜到,姑姑,”尤菲米雅说。
“伊琳!你想得到吧!这么多年了;跟一个一撮漂亮胡子——”
“姑姑!你真要命!一撮漂亮胡子——”
“我是说,”裘丽姑太板着脸说“一撮漂亮胡子的绅士。而且伊琳长得一点不老;永远是那样美,”最后一句话说得就象深深带有憾意似的。
“呀!祖姑,跟我们谈谈她呢,”伊摩根说“我只记得她一点点。她不是福尔赛家橱柜里的不能给人看的骷髅吗?真有趣。”
海丝特姑太坐下来。的确,裘丽的乱子现在已经闯定了。
“我记得的,她并不大象具骷髅,”尤菲米雅喃喃说“⾁长得很好。”
“亲爱的!”裘丽姑太说“这话说得多么怪里怪气的——不大好。”“对啊!可是她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呢?”伊摩根紧紧追问着。
“我告诉你吧,孩子,”佛兰茜说“一个摩登的维纳丝,穿得极其讲究。”
尤菲米雅尖刻地说“维纳丝可从来不穿衣裳,而且她有一双和蓝宝石一样柔和的蓝眼睛。”
小尼古拉就在这当儿和大家告辞。
佛兰茜笑了一声“尼克太太管教得很严呢。”
“她有六个孩子,”裘丽姑太说“防备些儿完全对的。”
伊摩根毫不容情地又追问下去“索米斯舅舅是不是非常爱她?”
一双逗人的黑眼睛把一张张脸望过去。
海丝特姑太做了一个绝望的势姿,就在这时候,裘丽姑太回答说:“对了,你索米斯舅舅跟她非常之好。”
“我想她是跟人溜掉的吧?”
“没有,当然没有跟人溜掉;事情——不完全象。”
“那么,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呢,祖姑?”
“走吧,伊摩根,”维妮佛梨德说“我们得回去了。”
可是裘丽姑太毅然决然说了一句:“她——她一点不守妇道。”
“呀,糟糕!”伊摩根叫道;“我猜到的也是这样。”“亲爱的,”佛兰茜说“她跟人家发生爱情,后来那个男人死掉,事情就完了;之后她就离开你舅舅。我倒比较欢喜她。”
“她常给我巧格力糖吃,”伊摩根说“而且⾝上很香。”
“当然喽!”尤菲米雅说。
“一点不当然!”佛兰茜说;佛兰茜自己也搽一种非常贵重的紫罗兰香水精。
裘丽姑太两只手举起来“我不懂得你们讲这些事情是什么意思!”
“她离了婚没有?”伊摩根走到门口时问。
“当然没有,”裘丽姑太说;“离婚——当然没有。”
大家听见另外一边的门响。是悌摩西又进了后客厅。“我来拿地图的,”他说。“哪个离了婚?”
“没有人离婚,叔叔。”佛兰茜十分老实地说。
悌摩西从钢琴上面把地图取下来。
“我们家里可不要来这种事情,”他说。”这些参军的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家国简直垮了;不晓得我们怎样一个了结呢。”他伸出一只胖指头向屋內指指“时下的女人太多了,她们全是些糊涂蛋。”
悌摩西说完话,就两手紧紧抓着地图走了出去,好象深怕有人答话似的。
七个受了他言语的女子开始低声咕哝起来,只能听得出佛兰茜的声音:“的确,福尔赛家人——!”和裘丽姑太的声音:“海丝特,今天晚上一定要给他芥末和热水洗脚;你告诉吉痕好吗?他恐怕血气又上头了?。”
那天晚上,吃了晚饭之后,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两个人对坐时,裘丽姑太在活计上绣上一针,抬起头说:
“海丝特,我不记得在哪里听说索米斯要伊琳回来。是哪个告诉我们乔治给索米斯画了一张滑稽画,题的‘他非到手决不甘心’的?”
“欧斯代司,”海丝特姑太在《泰晤士报》后面回答她“他就放在口袋里,可是不肯拿给我们看。”
裘丽姑太不响了,一个人在寻思,钟声在滴嗒着。《泰晤士报》簌簌响,炉火发出呼呼的声音,裘丽姑太又绣上一针。
“海丝特,”她说“我有个相当糟糕的想法。”
“那么就不要告诉我,”海丝特姑太赶快说。
“唉!可是我非告诉你不可,糟糕得你想不到!”她的声音低得象捣鬼一样。
“他们说乔里恩——乔里恩现在留了一撮漂亮胡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