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暮云初合，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遛哒。昔时这将军庙也是众丐户栖息聚合之地。半年前，衙门在这里捉获一伙盗马贼，方校尉专门加强了巡视，故香火渐趋冷落。众丐户纷纷潜匿，其中真无归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将军庙庙门已闭，庙场上只除是几个卖香烛的再没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入寝。马荣在殿前殿后转悠了半晌，自知无味，便悻悻离去。

　　他正摇摆走出拱门石牌坊，却见对面街一爿小酒店还透亮着灯光。排门已上了大半，只留两扇出入的，掌柜正伏在账台上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算盘珠，似乎等着最后的生意。

　　马荣大喜，赶忙挤进店门来，往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一靠，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兜里抓出一把散钱在柜台上一撒。

　　掌柜的瘦得干瘪，象具腊尸，忙堆起一脸热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灶间取几味菜来。”一面伸出指尖要将那堆散钱剔入抽屉。

　　马荣伸一掌遮了铜钱，笑道：“恁的猴急，还有话说。——酒舀多少无论，在下还要打问个信儿，答得来时，还有赏银。”

　　瘦掌柜仰面端详马荣：“客官问来，小的但凡晓得的，都说得。——只不知客官问什么信儿。”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贼。”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作甚？”

　　“这贼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子昨夜被人宰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哩。他可是时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闲常里他总是坐在那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前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他竟连吃三盅，酒后吐言道，赵公元帅眷顾，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已开，眼看便要发财了，得意非凡。听去像是拿了什么人短，讹钱财。”

　　“掌柜的可听得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厮浮滑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恐是吹嘘，未必坐实。”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么密信儿，发窖掘宝，这般得意。这泼皮闲常住哪里？”

　　“没个准儿，东藏西窝，狡免三窟，东门外紫光寺最常去…来，来，恁的一味问话，不吃酒。”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边。

　　马荣一仰脖咕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了，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丐户团头是哪一个？”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是半身风瘫，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丐，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门前冷落，潦倒不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i.jpg">缩在一处破屋里等死哩。”

　　马荣急问：“那团头名叫什么，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众丐户管他称‘和尚’，倒真是没娶过亲。住在哪里，却不甚清楚，客官可自个儿打听去。”

　　马荣听得明白，笑将那一把散钱掳入抽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聒噪，扬长而去。

　　他刚转出街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面却见李珂仓卒行来，神色惊慌，东张西窥。便上前堵住，拱手道：“李先生见礼了。李先生暮黑这般匆匆赶路，却是作甚去？”

　　李珂见是马荣，遂答道：“原来是马长官。噢，是了，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未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面，恐有意外。我担虑十分，正各处寻找哩。不知他胡乱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又是哪里去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还寻不着杨茂德，即投县衙去报个失信，衙里自会设法与你寻找。”

　　李珂连连点头，遂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行去，到东门时已天光沉黑，星斗灿烂了。他向守门士卒拿了一盏风灯便直趋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肠，峻岩如犬齿，一路蹭蹬上来，只听得松涛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狐唳幽凄。马荣不由五内紧缩，加快了脚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咻咻，筋骨酥软。

　　马荣站定脚跟，回身俯瞰，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以下已被云雾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后，山鸟归巢，千翼颉颃，鸣声如雷。马荣观赏片刻，抬头已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开，阒无人迹。

　　马荣举步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的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ang.jpg">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待要厮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墓地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唤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勤勉职守，马荣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十分赏爱。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伺，尚不曾见到有闲人上山来过。”方景行跪禀道。

　　马荣赶紧道：“你们两个起来。我此刻要进寺院里去勘察，你两个山门外守候，莫死认一处，寺墙四面转转，见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说，即行拿获。我里面遇有情况，打唿哨与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怵。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静谧阒寂；花木碑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森凄寒。——在这个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该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漆黑一片，遂点亮风灯，仔细观看一遍周围四壁。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只闻得一缕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处是蝙蝠、狐狸的屎迹。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圮了好几个豁缺，墙里墙外郁葱葱、碧毵毵一片密树丛。

　　马荣蹑步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绕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膝的叶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身态飘忽，倩影朦胧。

　　夜月映照，白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洒，马荣眨了眨眼睛，又使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眼皮，自认并未看错，眼前这景象决非幻觉。他急步跳出一个墙阙，追上前去，顾不得树枝“嚓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响，腿胫上划破了好几处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墙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树后一闪，便再也不见影踪。四面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后。

　　马荣正觉踌躇，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截然判明。他心中一喜，却原来这里有路可行，遂放慢脚步，轻轻地沿这小径细细搜寻。——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尽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树雪白的海棠在黑夜里尤呈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的，暗香浮动。

　　马荣忽见一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台，擎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杂草碧苔，井底黑漆漆，似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石一堆。

　　这枯井不正是一个藏尸之处！马荣将风灯系在井台上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见井圈边有几星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被染红。马荣思忖，那尸身与断头必藏在这井底无疑。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墙圈摸索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终于踏着一块硬石，遂双手一松，跳入井底。

　　马荣忽觉右脚正落在软绵绵的东西上，不由伸手往脚下一摸。哎哟！竟是一条人腿，再俯身细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石下果有一具无头的尸身。尸身形骨壮健，背脊朝上，黥着靛蓝的花纹。右肩肿后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模糊一片，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这尸身应是沈三的，那颗人头想来也在这井中。”马荣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四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摸，无奈自己身子遮了风灯的光，没法细看。

　　忽地他发现井壁下端有一凹陷，他踢出几块残砖，便钻身入那凹陷里，好让风灯的光直照井底。

　　果然灯光下澈，人头没见着却发现大石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着一个蓝布包。他伸手捡起那个蓝布包正待解开“蹦”的一声，一块砖石打在井圈内，弹到他的左肩上，跌落井底。

　　马荣吃一大惊，抬头一望，又见一块砖石从井口掷下，他急忙又躲过。

　　“不好！有人暗中害我性命。”马荣迅即从地上摸着一块石子掷上，将悬在井口那盏风灯打灭，顿时井下一片漆黑。他乘势将整个身子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入那个凹壁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从井口飞下，有一块险些儿砸了马荣的脚趾。忽而又一块巨石从井口落下，正打在沈三尸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尸身几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酱。

　　马荣情急生智，赶忙惨叫一声，又痛楚地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起来，最后嘎然而止，屏着不出声。

　　果然，不见再掷下砖石来。半晌寂寥无声。马荣乃悄悄钻出四壁，将麻酥僵直的双腿摩挲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才灵活过来。又将井底扔出一块石子试探，仍无声响，这才大着胆子爬了上来，钻出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