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充満泥泞与炮火的岁月过去之后,斯坦·帕克很少再谈论往事。他不像有些人那样,打完仗就爱夸夸其谈。他不会被人用好话哄得讲那些男孩子们爱听的没完没了的“历险记”因为混乱对他来说并不是机遇。战争最紧张的时候,甚至连季节的变化都会完全忘记,种种官能也似乎都从⾝上消失了。他最喜欢眺望天空,希望看到自然界变化的征兆;最喜欢倾听燕麦穗落下来的声音,最喜欢抱起一只刚从娘胎里掉出来的湿漉漉的小牛犊,让它知道它的四条腿能走能跑。
东西生产出来是为了能够有用。可是与此相反的破坏的过程一旦得以完成,就有更大得多的说服力。当绿⾊的信号弹划·过夜空,他那个头颅感受到的就是这些。那漂亮的烟火照亮刚刚落在他脚边的一只手。那手扔在那儿,手指弯曲着,呈现出它最后那个动作。它躺在那儿,就像从葡萄树上扯下来的一个卷须。这个卷须在采摘的目的——如果真有这样的目的——被遗忘的时候,又被丢在那儿。这位被绿⾊信号弹照亮的土兵还活着的头颅看着那只向他恳求的手。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令。命令还没有下达。但是总会下达——他这样希望着。他在那儿站着,仿佛是尘世上最后一个人。那只手已经开始向他打招呼了。然后,穿过那幽绿的、流动着的黑暗,命令下达了。汗水又流了下来。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踢到一边。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那以后,在泥泞与精疲力竭造成的静盗之中,或者当炮弹炸开皮⾁,或者将神经纠缠成灰乎乎的一团暴露出来的时候,他就常常想起那只手。想它拿东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想它喝完酒,或者摸抚女人时,是否颤抖,想它给家里人写信的时候,收信人是谁。有一次,在一个村子里,他看见一个老神父伸出一只患关节炎的手,做祝福的手势。他怀着一种望渴,瞧着那只手。因为这只手看起来也无可挽回地要丢掉了。在那些到处是断垣残壁的村子里,要是可能,他很乐意和谁说说话。可是没有这种机会。他躺在一条沟渠里,握着一个因为天黑还没看见长得啥模样的女人一双热乎乎的手。在这种性爱不顾一切的挛痉中,他们将望渴交给对方。然后,整理好衣裳,从嘴唇上抹掉他们的海誓山盟,各走各的路了。路上,男人怀着一种有增无减的求渴,想起了上帝。想象之中,这位上帝在倏忽间降临,又蓦地腾空而起,飘然而去。但他现在不能祈祷。无论脑子里面“库存的”那些祈祷词,还是即兴“创作”的话,都不再适合眼下的环境了。
他也给家里写信。斯坦·帕克一边想着所有这些他知道、但绝不会落在纸上的事情,一边吮着伤在嘴里的钢笔杆,直到两颊陷了下去。他写道:亲爱的艾米:
…如果能写,我会告诉你一两件事情的。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从来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至少我拙嘴笨舌。你能说。你一直是我们俩的“喉舌”我多么希望你这个“喉舌”给我讲讲,从午饭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哪怕灾难性的事情,比如房顶被风刮跑了。而我们总能再把它盖上去。我的两只手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得了。而这正是所有这一切当中最可怕的部分。我能⼲的事都被从手中夺走了。我是那么软弱,艾米…我最亲爱的艾米:
你没告诉我,彻丽下犊子了没有,只是说道卡斯和阿莉下了牛犊。有这么两个犊子可太好了。你说它们挺棒。等彻丽下次再发情的时候,我想拿雷根家的公牛跟它交配。就是从贝加弄来的那头,你不是说它特别好嘛。这样一来,等我推开家门的时侯,我们也许就会有一头撒欢顶架的小牛犊了。我们就给它起名叫“和平”好吗?
从知道将要经历所有这一切,我还没有觉得这么糟糕过。我想,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事儿。那是在通往地下隐蔽部的人口处。那天夜里,情况特别糟,我闻得见青草的气味,就好像是在暴风雨后,还闻得见湿乎乎的味道。我可以赌咒发誓,上面是明媚的阳光,但是,这里确实是夜晚,是冬天。我是那么快活,那么有把握,我快活得脚步踉跄。我决不会被泥沼呑没,我一定能平安回家。后来,他们问我呆在那儿⼲啥。我看起来就像喝醉了酒,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喝的东西。我说觉得不舒服,便走进去躺了下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一株树旁边看报纸。我看得见个头挺大、灰颜⾊的相样还没有熟,上面还长着绒⽑。你也抬起头望着。
告诉塞尔,我收到袜子了。没有织错的结,谢谢她。还有那张扎小辫子的照片,她看起来那么⼲净。还有雷,我已经给他搞到钢盔和手榴弹了。
你用那块旧蓝布做了衣裳,艾米,我真⾼兴,我⾼兴你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因为,这样一来,我似乎就看见你了。看见你坐在屋子里,看见你从那条小路上走过来,看见一丛丛迷造香。我们一定不能失望,艾米,战争很快就过去了…
他的脑袋朝一边偏着,一旦写开了便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他字迹工整,那是从⺟亲那儿学来的,她曾经当过教师。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为自己感到一点奋兴,那信中的字在他的眼里却变了形状,那是青草,是慢呑呑的奶牛,是各式各样的工具:斧子、榔头、铁丝以及别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周围乱扔着,他却总愿记着它们。那信中直率的语言变成了死亡的经历、奋兴,以及爱情。
斯坦·帕克写道:我的亲爱的艾米:
我已经想过了,过了夏天,那块河湾地最好先别种了,除非秋天真的雨水多。最好把口牲放在“莎莉篱笆”和“广场”围地的两边养。我想这样做最好。如果可能的话,就找人帮忙,把燕麦收割回来。那个瘸腿老骗子也许会从乌尤雅来,假如你给的报酬还可以的话。
如果雷用那把好斧子砍钉子、砍石头砍钝了,一定得让他学会把它再磨快。要是那把斧子出了⽑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汤姆·阿切尔死了,还有杰克·萨利文。他们都是好人。这阵子,汤姆好像知道死神就要来临似的,变了样子。杰克·萨利文是个傻呵呵的、爱玩爱闹的家伙,谁都喜欢他。他能用一个便士变魔术。他真是手疾眼快,你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儿。他还能用鸡蛋变另外一种魔术。要是真有个鸡蛋,总能博得満场喝彩。唉,他们现在都死了。
上星期,我在这儿一个村子里的教堂坐了一会儿。其实已经算不上教堂了,只剩下教堂的残骸,全露着天。只有窗框子,玻璃早没了。可是人们还要来这儿。有个神父摸摸索索地走着,就好像屋顶还在似的。一阵风刮了进来,还下着雨,狗跑了进来。我可以什么也不⼲,一直在那儿坐下去。可以听,可以看,还可以想家。天哪,艾米,离开家已经好久了。不过,有许多人在队部待的时间更久。教堂里有个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她祈祷着,就好像刚刚开始祈祷似的。她本来可以给我讲点什么。但是我们语言不通,只能互相看看。
有的人算计着说,仗很快就能打完。他们似乎听到点什么消息了。迈克·欧达乌德却说,他只能听见炮声,而且相信,等他因为寂静而变成聋子以后,也还是只能听见炮声。告诉他的太太,迈克很好,等什么时侯把他那副懒骨头的劲儿鼓起来,就给她写信…后来,迈克·欧达乌德倒是真的写了一封信:亲爱的老伴:
我挺好的。你该看看这儿的小妞(哈哈!)你该尝尝这儿的啤酒,像猫尿。
但愿你接到这封信时,会感觉到我仍然是永远爱你的丈夫。
迈克·欧达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