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平昨晚头痛,没有备课,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劳不堪,这堂课就让生学作文。题目自由选择。一个男生学举手问道:
“老师,也可以写生病的事吗?”
“噢,写什么都可以。”
“比如说,虽说耝鲁些,写脚气可以吗…”
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生学们都望着这男生,没有人将奇异的视线投向银平。他们似乎并不是嘲笑银平,而是在嬉笑那个男生。
“写脚气也可以吧。老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供参考。”银平说着望了望久子的座位。生学们还在嬉笑。不过这笑声似乎是袒护银平无罪。久子只顾埋头写着什么,没有抬起脸来。连耳朵也飞红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师的桌面上。这时,银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题目是《老师给我的印象》。银平心想:是写自己无疑了。
“玉木,请课后留一下。”银平对久子说。
久子不愿让人发觉似地微微点了点头,向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银平。银平感到仿佛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离开窗际凝望着庭院,待到全体同学把作文都交齐以后,她才转过⾝来,走近了教坛。银平慢悠悠地把作文扎好,站起⾝来。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么也没有言语。久子跟在后头同银平相距一米远。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药。”银平回过头说“脚气病的事,你是不是对谁说了?”
“没有啊。”
“对谁都没说吗?”
“嗯。对恩田说过。因为恩田是我的好友…”
“对恩田说了?…”
“只对恩田一人说了。”
“对一人说,就等于对大伙说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说的。我和恩田之间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的。我们相约过,无论什么事都要说实话。”
“是这种好友关系吗?”
“是啊。就是家父脚气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谈着,被老师听见了。”
“是这样吗。但是,你对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吗?这是假话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说你对恩田是没有什么秘密可保,那么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里的事一桩桩地连续谈上二十四个小时吗?那也是谈不完的呀。比如,睡着做的梦,早晨醒来又忘了,你又怎样对恩田说呢。也许那是同恩田关系破裂、企图杀死恩田的梦呢。”
“我不做这样的梦。”
“总之,所谓好友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这是一种病态的空想,是一具女孩子弱点的假面具。所谓没有秘密,只是天堂或地狱的故事,人世间是绝没有这等事的。你说对恩田没有秘密,你就不是做为一个人存在,也不是个活人了。你扪心自问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银平说的这番道理,也无法领会银平为什么要说这番道理。她好不容易才反驳了一句:
“难道友情就不可信吗?”
“没什么秘密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友情的啊。岂止没有友情,连一切人的感情也是不会产生的。”
“啊?”少女还是不能理解似的。
“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交谈的。”
“那,谁知道呢…最重要的事,以及好像海滨最末端的细沙般无关重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对恩田说嘛,不是吗?…令尊的事和我的脚气究竟有多重要呢。对你来说,恐怕是无足轻重的吧。”
听了银平这番故意刁难的话,久子仿佛被人把脚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来似的。她脸⾊刷白,哭丧着脸。银平用和蔼的口吻继续慰抚说:
“你家里的事,难道你什么都告诉恩田吗?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没说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写我的事。就以它来说,你写的事,有些也没有告诉恩田吧。”
久子用噙満泪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银平,沉默不响了。
“玉木,令尊战后事业成功,真了不起啊。我虽不是恩田,可我也想听你详谈一次啊。”
银平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显然带着強迫的口气。那样一座宅邸,如果是战后买的话,就难免会让人怀疑多半是靠所谓黑市买卖的不正当手段或犯罪行为弄来的钱。银平向久子町了一句,企图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踪久子的行为正当化。
不过,银平想到发生昨天的事情以后,久子今天仍来上自己的课,想到她把脚气药带来,又写了题为《老师给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担忧了。银平再次确认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银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汉或梦游般的地跟踪久子,是因为被久子的魁力所牵萦。久子已经将自己的魅力倾注在银平的⾝上。久子昨天被跟踪,说不定她已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宁说,她暗自沾沾自喜呢。银平被这不可思议的少女弄得神魂颠倒了。
银平觉得,给久子施加庒力应到此适可而止,他便抬起头来,只见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尽头,盯视着自己。
“你的好友担心,等待着你呐。那么…”银平放开了久子。久子打银平面前走过,向恩田那边跑去,那副样子不像是个少女。她远离银平,垂头丧气,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后,银平向久子致谢说:
“那药真灵。多亏你的药,全好了。”
“是吗。”久子十分快活,脸颊染上红嘲,浮现出可爱的酒窝。
事情不止于久子可爱,她和银平之间的关系被恩田信子揭发,学校甚至把银平⾰职了。
此后,又过了几个舂秋,银平如今在轻井泽的土耳其澡堂里,一边让澡堂女摩按
部腹,一边浮想久子的父亲在那宏伟壮观的洋房里,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用手揪脚皮的姿态。
“唔,有脚气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庠得可受不了。”银平说着轻蔑地一笑。
“有脚气的人会来这儿澡洗吗?”
“难说。”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那是过着奢侈生活,脚柔嫰的人才长的呢。⾼贵的脚,却生长着卑贱的病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像我们这双猿猴般的脚,脚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长不出来的。”银平嘴上说着,心里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摩按自己那双丑陋的脚心,嘲乎乎地黏在上面离不开似的。
“这是连脚气都讨厌的一双脚呐。”
银平皱了皱眉头。此刻格外舒适,为什么要对这漂亮的澡堂女谈及脚气的事呢?难道非说不可吗?那时候,肯定是对久子撒了谎。
在久子家门前,银平说出了自己为长脚气所懊恼,打听了治脚气的药名,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个谎。三四天后,他向她致谢说:“脚气全好了”也是在继续撒谎。银平并没长什么脚气。上作文课时他说了“没有经验”这倒是真的。久子给他的药,他全给扔掉了。他对野鸡说自己闹脚气弄得筋疲力尽,这依然是心血来嘲,接着上次的谎言撒的谎。撒过一次谎,开口就是谎言。如同银平跟踪女子一样,谎言也总跟在银平的后头。罪恶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犯过一次罪,罪恶总跟在后头,让你重犯。恶习也是如此。尾随一次女子,这⽑病又让银平再次跟踪女子了。就好像脚气病那样顽固。不断传染,决不根绝。今年夏天的脚气,暂时治好了,明年夏天还会长出来。
“我没长脚气吧。我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银平脫口而出,仿佛是在申诉自己。哪有人会用肮脏的脚气,去比喻跟踪女人的⾼尚的战栗和恍惚呢。莫非是撒过一次谎,谎言又让银平这样联想吗?但是,在久子家门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谎生了脚气,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脚长得丑陋,有点自卑感呢。眼下银平的头脑里忽地掠过了这一闪念。这么说来,跟踪女子,也是这双脚⼲出来的,难道还是跟丑陋有关吗?想起来了,银平惊愕不已。莫非是⾁体部分的丑陋憧憬美而哀泣?丑陋的脚追逐美女,难道是天国的神意吗?
澡堂女从银平的膝头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向着银平。也就是说,银平的脚当然是完全置于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银平有点着慌。他将长长的脚趾关节往里弯曲,收缩起来。
澡堂女用美妙的声音说:
“给您修剪脚趾甲好吗?”
“脚趾甲…啊,脚的趾甲…给我修剪脚趾甲吗?”银平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样子。“长得相当吧。”
澡堂女用手掌贴在银平的脚心上,以她柔软的手把猿猴般弄弯了的脚趾舒直,一边说:
“是长点儿…”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轻巧又细心。
“你长呆在这儿就好喽。”银平说。他想通了,听任澡堂女布摆他的脚趾了。“想看你的时候,到这儿来就可以了。想让你摩按,只要指定号码就行了吧。”
“嗯。”“我不是陌生的过路人。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更不是过路时不跟踪就会失去第二次见面机会的人。我说得似乎太玄妙了…”
银平想通了,任凭布摆,毋宁说这是脚的丑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热泪。让澡堂女用一只手支撑着修剪脚趾甲,把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暴露出来,这是银平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话虽然有点玄妙,却是真的啊。你有过这种经验吗?对陌生人当做过路人分手后,又感到可惜…这种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使我这样倾心。同这样的人萍水相逢,许是在马路上擦肩而过、许是在剧场里比邻而坐,或许从音乐会场前并肩走下台阶,就这样分手,一生中是再不会见到第二次的。尽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识的人叫住,跟她搭话。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种时候,我简直悲痛欲绝,有时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办不到啊。因为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就只有把她杀掉了。”
银平最后说得过份了,猛然倒菗口气。他掩饰过去似地说:
“刚才所说的,有点言过其实。要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挂个电话,这多好,你不同于客人,你是被动的啊。你喜欢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来,但是来不来就主听客便,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不觉得人生无常吗?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银平盯视着澡堂女的脊背,只见她的肩头随着修剪趾甲动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毕,她依然背向银平,踌躇了一会。
“您的手呢?…”她回头冲着银平。银平躺着把手举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没脚趾甲长得长哩。也没有脚丫脏。”
他不回绝,澡堂女也给他修起手指甲来。
银平明白,澡堂女对银平越发厌烦了。刚才出言不逊,也给自己留下令人作呕的感觉。跟踪极至,真的就是杀人吗?和水木宮子的关系仅仅是捡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第二次见面。就如同过路分手一样。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离了,分别后就难以再见。追到绝境,却没杀人。也许久子和宮子都在他手够不着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久子和弥生的脸,鲜明地浮现在银平的眼前,简直令人吃惊,银平把她们的脸同澡堂女的脸相比较。
“你这样周到,客人不再来才怪啦。”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声音这么悦耳动听。”
澡堂女把脸扭向一旁。银平害羞似地闭上眼帘。从合上的眼缝里,朦胧地看到白⾊的啂罩。
“拿掉它吧。”银平说着揪住久子的啂罩一端。久子摇了头摇。银平用力一拽。手中的松紧带一伸缩,久子立刻満脸飞红。银平勾直勾地望着手中的啂罩。
银平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几岁?可能小两三岁吧?如今久子的肌肤大概也像这澡堂女那样变得白皙了吧。银平⾝上飘溢出久留米产的蔵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银平少年时代的穿着。这是由女生学久子⾝穿的青哗叽裙子的颜⾊引起的联想。久子把脚伸进那青哗叽⾊的裙子里。她落泪了。银平的眼眶里也镶着泪珠。
银平的右手手指毫无力气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银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银平觉得这是在⺟亲老家的湖边,和弥生手牵手地漫步冰湖上,银平的右手是瘫软无力的。
“你怎么啦?”弥生说着折回岸上。银平心想:那时如果紧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层之下了吧。
弥生和久子并非过路人,银平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并且有联系,随时都可以见到。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跟踪她们。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被迫离开她们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说。
“耳朵?耳朵怎么弄。”
“给您弄弄,请坐起来…”
银平支起⾝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轻柔地揉着银平的耳垂,将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他就觉得手指在里面微妙地转动似的。掏出了耳朵里的浑浊物,耳朵变得舒服了,还有多少蕴蓄着些香味。听见微妙的细碎的声音,随着声响又传来微妙的震动。仿佛澡堂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继续敲打着伸进银平耳孔的那只手指。银平顿觉奇异,恍恍惚惚了。
“怎么啦?好像是个梦啊。”他说着掉过头去,却看不见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将胳膊稍许偏向银平的脸,重新将手指伸入银平的耳朵里,这回是慢旋转了。
“这是天使的爱的喃喃细语啊。我要把迄今凝结在耳朵里的人间的声音全都拂除,只想听你那悦耳的妙音。好像人间的谎言也从耳朵里消失了。”
澡堂女将赤裸的⾝躯靠到赤裸的银平⾝上,对银平演奏出天上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