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礼子不在家。
初枝无精打采地由司机牵着手想要回去的时候,正舂从庭院中跑了出来。
“啊,欢迎欢迎。你一个人吗?你妈妈呢?”
话音里带着奋兴。
“今天是星期天,我好不容易回来,本想告诉礼子妹妹见到你的事,可她却出去了。没办法,只好收拾一下温室。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请!”
正舂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用制服裤子擦了擦手。
“手太脏了,我洗洗去吧。”
“不用。”
初枝头摇说。
但还是想把被正舂拉着的手菗回来。
“可是,如果姐小不在家的话…”
“你好不容易来了,也该进来坐一会儿呀!况且我又知道妹妹的去处。你一个人来的吗?挺不容易吧!”
“嗯。”正舂的手冰凉,沾着土,有点儿耝糙,又隐约透着些肥料味儿。
“我以为你会来,第二天我在小丘上等了好一会儿呢。”
正舂边安排初枝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边说着。
“可是看到你妈妈十分生气的样子…”
“没有啊!”“我很吃惊,你妈妈不是惊慌失措地将你拉走了吗?”
“嗯。”“今天你是瞒着妈妈自己来的吗?”
“是妈妈送我来的。”
“你是来见礼子的吗?…”
正舂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初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很冷吧?我们去礼子的房间看看吧。”
正舂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态,站了起来。
初枝虽然心里想着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但还是被引导到了远离正房的西式宅琊的二楼。
开开门,刚步入房间。
“哎呀,我闻到花梨的气味了。”
初枝有声有⾊地说。
“这是花梨吗?很強烈的气味啊。”
“嗯。我们家也种这个,很好闻哪。”
初枝流露出快活的神情。
这里也有礼子⾝上的香味儿。喜悦充満了初枝的心间,她好像见到了故乡和礼子。
她像眼睛正常的人一样,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朝那香气袭来的化妆台的方向走了过去,试着摸了摸镜子。
正舂大吃一惊。
“危险!还是让我带你摸这些东西吧。”
初枝⾼兴地点点头。
“姐小去哪儿了呢?”
二
“你问礼子啊?”
正舂说了一半,有点犹豫。
“她和妈妈一起出去了…”
他还不太理解礼子与初枝是怎样一种关系的朋友。
“她们看能乐去了。我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来了吧。”
“不必了。这样看看她的房间,就像见到她一样。”
“这是西装衣柜,是固定安在墙上的…对,一拉这个把手就能打开了。没关系的。哎。”
正舂从旁边伸出手,打开了柜门。
初枝突然好像目眩似的満面生辉。正因为初枝也是女性,虽然看不见华美的衣裳的⾊彩,但却有一种明快之感。
礼子的体味也随香料味一起从衣柜中传了出来。这也使得初枝像被年轻的光照耀着一般。
衣柜里放有两个花梨。这果实的強烈气味中也饱含着一种令人呛噎的青舂的气息。
正舂连装着零碎服饰品的菗屉都试着打开了,他仿佛现在才对礼子的奢华感到吃惊。
初枝出神地站着。
不仅是在想念礼子,而且像是在憧憬着礼子的美。
看她的样子似乎已沉迷于危险的诱惑中了。回头看着初枝的正舂,觉得自己做了件轻率的事,不免有些后悔,可又感到初枝⾝上的女人味突然浓郁起来了。
他很难再拉着初枝的手带着她触摸各种东西了。
“都是些无聊的东西。你现在可能感到很新奇,可要是眼睛能看见东西的话,你一定会觉得礼子的这块小天地也是很可怜的。”
“不会有这样的事。我很清楚。”
“唉,在我们家肯定只有礼子房间中的家具格外考究。但这也正是妹妹的悲剧。”
初枝不由得点点头。
“我们家的人全都认输了,可妹妹却还在独自斗争着,真是悲壮啊。其实,今天就是为相亲的事而出去的。我反对这件荒唐的事,可妹妹却打算冒这个险。”
正舂说话间,感觉自己那颗对妹妹的怜悯之心与被初枝昅引的心合二为一了。
“看到你,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更加理解妹妹这个人了。你和妹妹做朋友,要是能使她心境平和下来就好了。”
初枝仍只是点点头。
“我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自己的房间了。”
正舂笑道。
“对了,只有我的温室还保留着。因为我不在家,所以也没工夫照管,荒芜得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虽然只是庭院一隅的一个小温室,但却被秋曰晒得暖暖的,里面还有一些花草。
三
只不过是个有屋顶的长约二间、宽约一间的小规模家庭温室而已。却也是大谷产的石头铺地,用杉木材修建的。两侧棚间的通道狭窄到无法并行两个人的程度。
“中学时代,我很热衷于园艺。一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躲在温室里。我喜欢热带植物。但是,自从搬到学校宿舍以后,这里的好植物大多枯萎了…”
初枝摸了摸大大的仙人掌和它那叶⾁很厚的叶子。
“刚才在我家走动时你感觉到一股贫寒味儿了吧。”
正舂快活地笑着。
听妈妈说是子爵家,可单单在这家走廊里走走就可以感到好像是一座比妈妈的花月饭馆简陋得多的建筑物,因此,初枝也深感意外。就算饭馆与住宅不同,也让人感到过于寒酸了。有种过堂风冷冷地吹着,屋里空空如也的感觉。
如此说来,这家的人心也很涣散,只有礼子房间有的那种华美的气息,诚如正舂所言,反而显露出一种反常心态,初枝有些困惑了。
“妹妹的房间和我的温室,唉,都是一样的。”
正舂一边薅掉蒲包花的枯叶,一边说着。
“不过同我逃进温室、摆弄花草相比,还是奢侈地装点自己的房间、衣物,任性地活着的妹妹更加勇敢啊。我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女人的鲁莽。你羡慕我妹妹的房间可不好呀。”
“可是,一进到房间里,我就觉得姐小好像在那里一样。”
“那么,这间温室怎么样呢?这里似乎充満了我许许多多的回忆。已经荒芜了,有种衰败的气息…”
“嗯。”初枝摸索着抓到一枝蔷薇花,半晌儿未动。
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与土、肥料、植物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感觉到温暖、静谧和清澈。
有些冷清的屋子里洋溢着正舂的青舂气息。
初枝睁大着眼睛,两颊微微发烧,天真地憧憬般地伫立着。
正舂似乎害怕靠近这样的初枝。
“温室也真的快要忙碌起来了。外面一冷,各种害虫就要躲进室內,又要留心保温。但是,因为我不在家,妈妈想让花在新年开放,所以梅花、水仙、牡丹、平户樱花等也都拿进来了。这是报舂花、香雪兰…”
接着正舂又让初枝触摸这些花,可初枝觉得与其说是触摸这些花,不如说是在摸抚着正舂这个人。这种纯真与温暖顺着初枝的手和肩膀传导过来。
正舂不由得抱住初枝,突然吻了她。
四
初枝惊慌地想要躲开,可正舂的手臂牢牢地留住了她,初枝只能向正舂的面颊方向稍微滑一下嘴唇。
初枝左手抓着正舂的上衣襟儿,只是往下拉着。
初枝右手的手指张开,指尖向上立着,抓着正舂的手腕,瑟瑟发抖。
好像全⾝仅剩下手指尖有力量了。
当两人的嘴唇再次吻合时,那点力气也消失了,初枝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正舂有些愕然。他感到初枝的大眼睛似乎落入自己的眼睛里了。
顷刻间,初枝那温热的泪水润湿了他的脸颊。
但是,正舂既不觉得后悔,也不感到悲伤,只是随着心跳的声音,青舂的活力汹涌澎湃。
幸福来得太突然,正舂总觉得初枝也会就这样地消失而去似的。
初枝轻轻闭上了眼睛,正舂像是很惊恐,不由得松开了手臂。
初枝像掉了魂的人似的,向后倒下去,她将胳膊肘儿支在搁板上。
绯⾊合欢的花盆滚落下来。
绯红⾊的房花散落了。
“危险!”
正舂大吃一惊,刚要抱起她,初枝便嗖地转⾝从温室里跑了出去。
她像是要逃离异常的恐怖一样,灵活得让人不可思议。
正舂呆呆地站在那里。
但是,初枝迎面撞上温室出口附近的百曰红的枝⼲“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她就那样像死了一样。
“唉,我竟对连逃走都不能的、眼睛看不见的人…”
正舂跑了过来,想要抱起她。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做了什么…”
可是初枝却推开正舂的手,想要爬起来,却又倒下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一把土哭泣着。
正舂嘴里断断续续地顺口说着什么,也坐在了那里,他将初枝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初枝仍是紧抓住自己随手碰到的东西,菗泣着,她好像留意到这是正舂的膝盖,于是埋下头,一动不动了。
“请你原谅我,真不知道怎么道歉才好,可是,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正舂的声音一个劲儿地颤抖。
初枝顺从地站了起来,由正舂牵引着走了出去。
但是,她的两只手却紧捂着脸不撒开。
初枝又被带进了礼子的房间,正舂只好给和矢岛伯爵一起观看能乐的礼子挂了电话。
五
不能让弄乱了⾝姿的初枝就这么回去。
初枝自己无法整理好衣着、补妆。只有等礼子回来让她帮忙了。
正舂这样思忖着。但是给礼子打电话却不仅是为了这一点。
这是因为他涌现出一种按捺不住的想要讲出刚才发生的事的冲动。
他十分想拉着初枝的手端端正正地站在人前。
与其想要夸耀青舂爱情的正当,不如享受这意想不到的幸福。
接电话的礼子对正舂这种奋兴的说话方式深感惊讶。
“怎么了?哥哥你一到家,就该立刻来这里…”
“那种场面,敷衍一下就算了,你不能回来吗?”
“我回不去呀。…所以,请你带那位失明的女孩来这里吧。没关系的。”
“去那种无聊的地方…我希望你停止这次相亲。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个婚约解除。”
“哎哟,在电话里突然逞強起来,真可笑。哥哥能破坏得了吗?”
礼子茫然若失地笑了,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真格的,请你把她带到这儿来吧。”
“我能做这种可怜的事吗?”
“有我护着她呢,没事儿的。⾼滨大夫也在这里,不是正好吗。我等着你们。”
“⾼滨博士…”
正舂反问的时候,电话中断了。
对,⾼滨博士,正舂怀着好像初枝的眼睛复明了似的喜悦,回到礼子的房间。
初枝正站在镜子前面。
而且,正在把弄乱了的和服重新穿得整整齐齐。
这对于正舂来说应该是件令他惊讶的事。
失明的少女独自一个人打扮,比健康的女人更有些惹人爱怜。
“啊。”
正舂走近过来,好像又要抱紧初枝似的。
“我给礼子打电话了。她让咱们两个人马上过去。眼科医生也去那儿了…”
“让我回去吧!”
声音像要消失了似的,初枝朝化妆台的椅子上倒下去。
看到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上,面颊的粉白被泪水弄脏、口红因接吻而向旁边溢出,正舂不由得百感交集。
初枝用颤抖的手指尖儿摸了摸脸。
正舂好像留意到了似的,用纱布将初枝唇边的污迹擦拭⼲净。又默默地将粉刷、口红笔递给初枝。
初枝手握着这些,又哭了起来。
正舂的泪水也涌了出来,在他道歉的时候,看到初枝微微摇了头摇,于是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初枝。
“我想看见,想看见正舂!”
初枝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两个人到达能乐堂时,《曰本》刚要结束。
六
这是长尾家的能乐堂,长尾家可以说是矢岛伯爵的最重要的亲戚了。
这所能乐堂不是那种舞台建在院子较远的前面,从客厅观看表演的老样式。虽然是建在个人宅邸內,但在观看席的椅子后面还设有贵宾席,甚至还设有休息室。与其他能乐堂相比,观众席很狭窄,可正因为简单素雅,反而让人感觉很舒服。
由于将要与矢岛伯爵达成婚约,因此礼子等人也受到了邀请。
因为想要把礼子委婉地介绍给矢岛家的亲朋好友,所以话说得好听一些,便是把这看作是一种定婚仪式,说得刻薄一些,便是在当面查验礼子是否相配。
仅仅因为与伯爵有婚约这一点,就足以招致好奇与侮辱了。
不用说,嫉妒、羡慕这一对的女人太多了,但这又是件极不合常理的事。就常理而言,伯爵绝对不适合结婚。
伯爵已经被束缚住手脚,处于一个不同众人商量就无法决定任何事的境遇了。
这些人一齐挑剔新娘的举止是很出名的。给伯爵提媒的不知有多少。礼子也是这些人寻宝时被发现的宝贝之一。
“要是这位姐小的话,伯爵大概会心満意足的吧。”
一个人这样说,另一个人也很放心的样子。
“这比什么都強。找到这样的人了吗?”
但是一见面,互相之间都感觉到了各自內心里的诡谲的讥笑。
既不是稀世贤妻,又不是绝代佳人。这位姐小倒像是个勇敢无敌的驯兽员。
矢岛伯爵家与圆城寺子爵家的不般配已经是不言而喻了。作为折服伯爵的手段只剩下结婚这一条路了。否则的话,爵位和财产都岌岌可危。
替伯爵家担忧的人想在婚礼前同礼子见上一面。
今天的能会即是为此。
也有人怀着一种观看华美的牺牲的心情。
礼子当然也有精神准备,她目不斜视,一副因得胜而骄矜的神情。
这时,正舂虽然也逞強进来了,但是拉着盲少女的手穿过明亮的座席这件事着实令他脸红得不得了。
舞台上,后部主角义经的幽灵,拾起随波而流的弓,同能登守作战的阿修罗也平静下来。
“舂夜拂晓,波涛滚滚,疑是敌人来,却是海鸥成群;疑是轰鸣声,却是海风阵阵…”
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初枝感到突然,又加上响器的伴奏声、谣曲的声音、能乐演员用脚打拍子的声音等,使初枝害怕得心惊胆颤。
有种庄严的感觉紧逼而来。
礼子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啊,姐小。”
初枝放心地小声说了一句,坐下后仍不松开手。
“刮起了烈猛的晨风。”
退场的伴奏音乐也结束了。
这时礼子抱着初枝肩头,带她来到休息室。
因这盲少女在⾝旁,所以礼子就更加令人刮目相看了。
七
人们认为初枝是一位值得同情怜爱的天才音乐少女,或是演奏琴鼓的名手。
并把初枝作为礼子的一种奇特的陪衬来看待。
温柔地怜爱初枝,使得礼子更加光彩照人,并给傲慢的她增添了风趣。
如同没有穿惯的长袖和服反而更能衬托出礼子的美丽一样,仔细看起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初枝也不比礼子差。
被这样的礼子昅引住之后,人们开始注意到初枝的美貌。
看到初枝,任何人都不由得出神地感到悲哀。但这并不是因为可怜她失明,而是感觉到她那种天真的平易近人的劲儿。
有初枝在⾝旁衬托,礼子那富有挑战性的美貌也隐约变得⾼贵文雅起来,缓和了人们的敌意。
礼子的⺟亲放下心来,对正舂耳语道:
“她是谁呀?”
“说是礼子在信州遇见的。我想让⾼滨大夫给她检查一下,所以硬把她请来了。”
“是这样啊?我也好好拜托一下⾼滨大夫。”
妈妈也没有注意到正舂不寻常的样子,只是很喜爱地看着初枝。
矢岛伯爵也一面在心中“嗯、嗯”地嘟囔着,一面好像有什么人生发现似的惊讶着。作为礼子的附庸,这姑娘不能占为己有吗?一股杀气腾腾的恣意放纵之情突然抬头了。他心中甚至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幻想:和这样的两个女孩一起过上奢华的醉生梦死的生活又如何呢?
“是你的梦中情人吗?”
伯爵拍了拍正舂的肩膀。
“要是有什么⿇烦的话,就到我这里来吧。从现在开始,特殊口味可让人为难了。”
正舂勃然大怒。
但是将初枝交给礼子之后,他也不由得放心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初枝见到礼子后会如此平静,但不知为什么,见到初枝和礼子,总让人感到她们两个人之间像是流动着一种自然的爱情。
然而,初枝可绝对无法平静下来。
与其说她对同正舂接吻感到愤怒或遗憾,不如说她不管怎样只想回到妈妈⾝边。
断然拒绝返回的话,似乎是在侮辱正舂,这会令初枝很难过,因此她好像在半梦半醒中被带到了能乐堂似的。
初枝有种想要逃入礼子怀中的想法。
旁人看不出来,惯于依赖他人的初枝是如此地心惊⾁跳。
从正舂和初枝进屋时起,礼子就一眼看穿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很不一般。
初枝并没想瞒着礼子,她那只被握的手在默默地道着歉。
“我那样地与你约定,可你那时候为什么却离开了山里呢?”
礼子一边说着,一边向⾼滨博士递眼神儿:就是这个女孩。
“你不想要我给你的幸福吗?”
八
⾼滨博士点点头,从对面的长椅子那儿走了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停在初枝面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初枝眼睛的转动。
博士对初枝也很眼熟。
在満是红叶的山里,虽然相距甚远,看不清相貌五官,但那⾝姿的印象却是无法忘怀的。
那天⾝穿短衣襟、铭仙绸服衣的山里的女孩,今天却穿着混杂在这所能乐堂的人们中间也不太显寒碜的中长袖和服。虽说如此,但那种好像在热衷于倾听天堂里的声音的神情却是一样的。
从初枝的面部到其胸前,总有种丰満的感觉,这使得博士联想起能乐的那种平静的激烈感。
礼子和正舂紧张地屏住呼昅,目不转睛地盯着博士的脸。
初枝不知是谁在看着自己,她有点目眩似的低下了头。
博士若无其事地说:
“穿和服观看能乐,礼子也真够奇特的了。”
他笑着返回了座席。
接着,对用眼神询问情况的正舂小声说:
“好像能看见东西。”
“能看见?”
正舂几乎蹦了起来。
“能看见?您说能看见,大夫?”
博士对正舂的大嗓门感到很为难,于是来到走廊上。
正舂紧跟在后面纠缠着。
“真的吗?大夫。她能看见东西吗?”
“我说能看见是指她好像知道明暗及光线射来的方向。也就是说,可能有手术成功的希望。假如视网膜是健全的,故障只出在水晶体的话…”
“所谓水晶体是指瞳孔吧。那么美丽的…”
“对,是瞳孔的镜头。比方说黑⾊白內障,只看一下,是看不出与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啊,但是,这个人是先天性的。先天性黑⾊白內障的病例很少见。”
“要是先天性的就不行了吗?”
“不见得全都如此。总之,不仔细检查就无法下任何结论。但就我刚才的观察表明,检查一下,也不是徒劳无益的。不至于这样就没救了。”
“谢谢,大夫,谢谢您了!”
“请带她到医院来吧。”
正舂连连点头道谢之后回到了休息室,也不顾周围,就突然握住了初枝的手。
“眼睛会睁开的,你的眼睛会看见东西的。”
初枝有点儿恍惚。
正舂像是在责备她似的,说道:
“你的眼睛会看见的。怎么在发呆呢?”
初枝吃了一惊,点点头。
初枝觉得正舂的一股強大的力量滚滚流入自己的心间。她感到似乎自己的眼睛睁开了。
先天的盲人现在怎么也没法安静地思索能看见东西意味着什么。
惟有火热的喜悦之情洋溢着,初枝感觉就好像自己⾝体里有一双大眼睛睁开了一样。
正舂嘴唇的感觉新奇地复苏了,但是现在已然没有任何恐惧和悔意了。
“太好了!我所说的幸福就是指这件事呀。”
礼子也说道。
初枝又点了点头。
九
然而对于初枝来说,比起对自己的眼睛能看见东西这件事的惊讶来,还是对刚一听到这件事时,正舂变得一点儿也不令她恐惧了这件事的震惊,更让她感到是确实的幸福。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坏女孩,也不知该对礼子说什么才好。
一想到自己曾用礼子的粉白和口红修补那因接吻而弄乱了的唇形,初枝就害羞得脸上辣火辣的。
但初枝也有一种想让礼子看看她的化妆品涂在自己脸上的幼稚的勇敢劲儿。
“参观姐小的房间时,我闻到了花梨的气味…”
初枝欲言又止。
“是吗?那是从信州买回来的。这件和服上也熏着味儿呢。”
礼子将一只衣袖举到了初枝面前。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在东京见面了。我拉着⾼滨大夫回到秋千那儿时,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很窝火,心想就让这种撒谎的人一辈子眼睛看不见算了。但是,现在太好了。”
虽然礼子的衣袖遮住了光线,但初枝却感到一种五彩缤纷的亮丽。
“啊,她是快要结婚的人了。”
一想起正舂的话,初枝便从那长袖和服中感悟出礼子那颗聪明的心了。
“还回去观看能乐吗?”
矢岛伯爵站在礼子面前。
“我怎么都行。”
礼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可怎么也忍受不了这种装腔作势的老古董。”
“可是,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
“任务?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任务啊。出于什么意图让我们来,这一点我也明白,但如果我不是很自豪的话,就不会出席了。”
一种以自己的结婚为武器来蔑视世俗成见的腔调。
伯爵以礼子为荣,想要炫耀一番,却又不表现出那种神情,只是豁达地站着。对众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与礼子两个人如同理所当然地集中了一切赞美目光的美丽的雕像一般,摆出一副⾼贵文雅的姿态。
伯爵对礼子有信心。她也是冷冰冰的一副骄傲自得的样子,丝毫也不把伯爵家的亲朋好友们放在眼里。
“真是个好天气,到哪儿去痛快地玩一下吧!这位姐小也一起去吧!”
因为伯爵这样说,所以初枝突然抬起头看了看,満脸的不安。
双人静夫人舞就要开始了的信号响了。
“我送这位姐小回去,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她是哪儿的人呢?”
“嗯,她是住在我心里的人,一定是…”
礼子好像在逆反着伯爵似的,拉起初枝的手站了起来。
伴奏者在镜厅中,调乐器的声音、镜厅、从后台通往舞台的过道栈桥、舞台的样子等等,正舂向初枝大致说明了一下。
接着,又告诉她演奏笛子、小鼓、大鼓的人和伴唱的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你能感觉出我妹妹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正舂在初枝的手掌上用假名书写着。
初枝点点头。
怎么样呢?像在询问这句话似的,正舂握住了她的手指。
初枝摇头摇,好像很难过。
我也这样认为,正舂想要以手来传达他的这种想法。
十
他们四个人按正舂、初枝、礼子、矢岛伯爵这样的顺序并排坐着。
礼子的妈妈留在走廊里与⾼滨博士站着闲聊。
“您怎么认为呢?”
“您是指伯爵吗?他是个很了不起的汉子啊。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时,礼子姐小看上去格外美丽。我想您不必担心什么…”
“这样行吗?礼子好像很合伯爵的意,可我对这种中意的方式却很担心。礼子也是突然改变主意的。她自己主动提出同意这桩婚事,这可有点不寻常。我真不了解她的实真想法。因为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所以就不一样吧?在信州,她对您讲到过我们的那些事吗?”
“唉,实际上…”
博士犹豫着。
胆小的⺟亲低下了头。
“还是如此啊。那样聪明的孩子立刻便会明白了。她姐姐房子是个浮躁轻率的人,没法依靠她,正舂又因为厌恶家里而逃了出去。这两个人虽然都可怜我、照顾我,但反而像是在责备我,家里到了这种地步,全都是因为我没志气。同他们相比,只有礼子到现在仍然苛刻要求我,尽提出一些办不到的事情来和我商量,虽然总让我为难,但她对我的态度中却有股认真劲儿。真是个使人发怵的孩子啊。”
博士点点头。
⾼滨博士从生学时代作为家庭教师住进圆城寺家起,一直是他们家的老朋友。由于在子爵家境败落之后仍然与之保持交往,因此现在博士是夫人那些辛劳故事的亲人般的听众。
“所以,对礼子的恣意任性,我反而以一种⾼兴的态度来放任她。让这孩子离手儿真有点寂寞。不被礼子叱责,不和她争吵,我就好像突然软弱下来了似的。看伯爵的那个样子,即使他娶了礼子,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他啊。”
“不会这样的。这种人出乎意料的慡快。只要打破了常规,对任何事情都会感觉良好的。”
“好像礼子有种与伯爵开战似的想法。她总认为没有自己战胜不了的人。要是错一步,也不知道礼子这样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因此我就更加担心了。这次的相亲也是如此。以礼子的性格是决不会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做家庭的牺牲品而结婚的可怜相的。所以我还不清楚她是不是装出一副自己主动要求的样子来。”
“是啊。她也许是对贵族怀有某种幻想吧。不,称之为幻想,这是我们平民的想法,对姐小来说…”
“据说要是正舂辞去爵位就好了。我丈夫还在做梦,他认为若是解决了借款,靠伯爵的亲戚们的支持,这次也许能出任议员呢。”
舞台上,后部主角静夫人的亡灵附在摘菜女子的⾝上,讲述着以往的故事。两个女人形影不离地跳着双人舞。
礼子的妈妈听了一会儿传到走廊上的伴唱声之后,说道:
“那个失明的女孩怎么样了呢?礼子好像十分喜欢她似的。”
“真是个打动人心的和蔼可亲的女孩啊。”
“我见到那孩子,便想起一个人…”
十一
因为圆城寺夫人像是很难开口,所以博士一副不可理解的神情。
“哪能有这样的…”
夫人慌忙否认了,好像连自己都感到很羞聇似的,把手放在客席的门上。
博士也突然察觉到了。
“莫非是…”
但是博士已经回想不起来礼子生⺟的容貌了。
到底还是女人啊,博士对夫人的敏锐感很惊奇。
可能夫人在领回礼子的时候同其生⺟见过一面吧。
只见一面就能一生也忘不了那个女人吗?
这盲女与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吗?
博士不清楚,是否礼子与初枝有像是一⺟所生的地方。
“自己一有弱点,就不噤开动起羞聇的神经来了。”
夫人又一次否定道。
博士觉察出夫人是在杞人忧天。
“不至于吧。姐小也只不过是像喜爱木偶人似的喜欢那孩子罢了。”
“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也觉得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正舂可是头一回对女孩子如此亲切啊。那个腼腆的孩子…”
她竟担心到了这些,博士以笑掩饰着说:
“这是因为对方是个盲人啊。”
“嗯。不过,我真想让这样的女孩在我们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呢。她也许可以教会礼子和正舂,什么是纯真的爱情。”
夫人背朝博士,稍稍打开了门。
“怀念昔时的和歌,重复歌咏那微贱的、微贱的⿇线球,把古时变成今朝…”
两位静夫人翻弄长袖起舞。
即便听到正舂对两位静夫人的装束的解释,如年轻女子头上戴的能面、静乌帽子,擦金箔、嵌⾊金银线刺绣和服內裙、窝边儿腰带、蔓草扇子等等,初枝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
但是,静夫人之灵与摘菜女子如同影之随形一样跳着相同的舞步,这种幽婉的妙趣与义经的悲剧性的恋爱故事使得失明的初枝也有了切⾝的感受。
吉野山的胜手社中收蔵有静夫人跳舞时穿的舞衣。静夫人的亡灵附着在想要摘嫰青菜供奉神佛的女子⾝上,穿起令人怀念的舞衣跳起舞来。本应看不见静夫人的幽灵,但她却是华丽的主角,摘菜女子虽是配角,但与静夫人同样装束,取代了主角的地位,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
“山樱花落,风吹如雪,花之轻风,请访阿静之遗迹,请访阿静之遗迹。”
曲终了,但初枝像是追逐着奇异的梦幻一样,痴迷着。
第四个是隅田川。
思恋自己的孩子梅若丸的疯女人,从京都一直流浪到关东的隅田川畔时,听说那孩子埋在河岸边柳树下的墓冢里。因为是⺟亲悲叹哀伤的场面,所以礼子遭遇伯爵的劝诱,她决定回去了。
她不愿因此而想起生⺟的事情来。
“我借用一下礼子姐小。”
伯爵采取了強硬的态度,这使得礼子的妈妈很难拒绝。
但是,礼子却不松开初枝的手。
“妈妈,我去送这孩子。”
伯爵很生气。
随后,礼子上了初枝的车。伯爵无奈,只好请正舂上自己的车,大家还是决定去信浓屋旅馆。
十二
有人称能乐为“不动的舞蹈”从全神贯注的肃静而深刻的能乐表演中,同视力正常的人用眼睛着相比,盲人听起来可能会通过那些強有力的谣曲、伴奏、用脚打的拍子等得到更強烈的印象吧。何况这对初枝来说还是第一次。
乘上汽车后,双人静夫人舞的幻觉仍没有消失,初枝感觉就连旁边的礼子看上去也不像是人世间的,而像幽冥的人一样。
而且,只剩她和礼子两个人的时候,初枝感到不能不对礼子说自己与正舂之间的事,她的脸颊自然而然地红了起来。
礼子像是在温柔地安慰着她一样。
“你还真清楚我的地址呀。的确是一个人来的吗?”
“嗯。”初枝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好像昨天曾从您家门前经过。虽然不十分清楚…”
“唉呀!真怪呀。从门前经过的话就该顺便进屋坐坐啊。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吗?”
“嗯,和妈妈。”
“是吗?要是你妈妈也一起来就好了。我好像能看见你妈妈是怎样疼爱你的,真想见到你妈妈啊。她在旅馆吗?”
“嗯。但是,问过妈妈之后…”
初枝面带愁容。
“妈妈问我能否一个人去姐小家。”
礼子不解地说:
“你们打算马上就回信州去吗?”
“嗯。”那么,要是和正舂之间有什么的话,又会怎么样呢?
“不行,立刻就…请⾼滨大夫检查一下,要是能治愈看见东西,那初枝可就脫胎换骨了。你就会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将从此开始。”
“嗯。”“你明白眼睛能看见东西意味着什么吗?”
“不明白。”
礼子与初枝两个人同乘一辆车,这也是因为她怀着一种想要知道初枝是如何看待正舂的想法,但是一看到初枝纯真的样子,她就无法触及这些事了。
“你刚才一边观看能乐,一边跟我哥哥说话了吧。”
礼子先拐弯抹角地提出有关自己的事情。
“对我这次的婚事很反对吧?”
初枝有些为难。
“嗯,没关系。我很⾼兴,反对是当然的。但是,我感到不可思议。你既看不见又没讲话,怎么能判明那个人不行呢?”
初枝点点头。大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想要诉说什么似的⾊彩,目不转睛地看着礼子。
“姐小。”
“是啊。我很感激。”
回到信浓屋旅馆后,阿岛仍没有回来。
看见在大门口迎客的年纪大的女佣,伯爵似乎大吃一惊。
正舂和礼子都去了初枝的房间,只有伯爵单独留下来,在楼梯的后面与女佣站着讲话。
“喂,求你了。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我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女佣笑着伸出一只手来要钱。她曾在伯爵常去的酒馆做过女佣。
“正好啊。那个失明的女孩是怎么回事啊?”
“好像和老板娘交情很深。”
十三
礼子说她想要等初枝的妈妈回来见过面后再走。她想要安排好,想让初枝第二天就能接受⾼滨博士的诊察。
但是矢岛伯爵却紧催着礼子。仅凭绕道到初枝住的旅馆这一件事,就足以使他的自尊心神经质地颤抖了。
而且,正舂和初枝又显露出一副毫不亲切的神情,这也令他感到厌恶。
失明的少女纯真得像朵可爱的鲜花,但却有种奇异的魅力,深深打动人心。
从一开始她就有一种看上去像是在男人那里,而又像影子一样难以捕捉到的感觉。
“哼!”不知为什么,伯爵有些嘲讽情绪,就连礼子安慰初枝,他也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无言的反抗,他那想要打垮礼子的欲望更加強烈了。
看到严肃地站在房间里,不想坐下来的伯爵,正舂说道:
“我跟这女孩的妈妈好好说一下。”
“是吗?可我也想见见她妈妈。”
礼子一边从正面认真地看着哥哥的脸,一边站了起来:
“你是说爱她,在她眼睛能看见东西之后…”
礼子好像在说这些似的。
伯爵一乘上汽车立刻就说:
“据说她是长野那家名叫花月饭馆的老板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简直像掌上明珠一样地疼爱着,这真可笑。她是名叫芝野的众议院议员的小妾所生的。据说是因芝野濒临死亡才从乡下来到东京的…⺟亲去大学医院探望病人,失明的女孩却一个人出去闲逛,这不是很怪吗?”
礼子很奇怪伯爵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她沉默不语。
“把正舂君留在那儿,没事儿吧?”
伯爵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
礼子反驳道:
“哥哥靠得住。”
“这时候信用可不值钱呀!”
“唉呀,我的意思是说他不会让人不幸的。和我不一样,哥哥可是个诚挚悲悯的人。”
“所以,他就当然是一个能诚挚爱人的人吗?”
伯爵看着礼子严肃的侧脸,说道:
“但是,对方可是一个令人操心的人哪。”
“哎,你说她是个过于纯洁的人吗?”
伯爵不満地漠然置之,沉默不语。
只剩初枝和正舂两个人留在房间里时,初枝耸着肩,一动不动地低垂着头。
接着,她悄悄地哭了起来。
此刻,她心里已经原谅了在温室里的那次接吻。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对于初枝来说,只觉得十分悲伤。
她想让正舂摸摸自己的手,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衣架上挂着初枝和妈妈的服衣。梳妆台附近也有像是女孩携带的物品。
正舂温和地看着,仿佛那是初枝的肌肤一般。
“假如你眼睛能看见东西了,那就请你第一个先看看我。”
初枝连连点头,用紧握着的拳头拄着膝盖,像是要倒下去似的。
正舂拉着她的手,不噤抱住了她。
过了片刻,初枝请求正舂回去。她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人等待妈妈回来。
正舂刚走,妈妈就回来了。
十四
不用说,初枝已经停止了哭泣。
正舂不在⾝旁,初枝却反而更觉得他就在近旁,她好像揷上了幻想的翅膀似的,轻轻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毫无意义地触摸着各种东西。
即使被桌子绊倒,她也只是“痛啊,好痛啊!”地叫着,自己感到很可笑,于是便笑个不停。
看不见也无妨,在客厅里咚咚地走动,狼狈地撞在东西上,想必很可笑吧。
不知不觉间初枝也没听见妈妈回来的脚步声,可拉门一打开,她就跳起来迎了出去。
“唉呀,你的情绪真好啊。为什么这么⾼兴呢?”
“妈妈。”
初枝来回胡乱摸着阿岛的脸。
“我能看见妈妈了。真的会看见的。”
接着,一口气把今天所发生的事全都讲了出来。
阿岛拉着初枝的手频频深深点头,初枝的话大致讲完之后,阿岛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似的,直盯着她,沉默着。
初枝突然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她逐个摸抚着妈妈的手指,低下了头。
“站起来一会儿!”
阿岛说道。
初枝稍微摇头摇。
“你在姐小那儿补妆了?”
“嗯。”“好极了。”
阿岛好像沉思着什么似的。
“哎,初枝试着一个人独自去爸爸那儿吧。因为初枝像是有好运气,所以那位也一定会感到満意吧。妈妈已经做什么都不行了…”
初枝追着⺟亲那似乎要消失到远方去的声音。
“要是不和妈妈一起,我就再也不去任何地方了。”
“在你爸爸有生之年,把初枝的眼睛治好吧!”
“嗯。”阿岛不相信初枝的眼睛能治愈,简直到了恐惧的程度。
她也不相信另一个女儿礼子曾经来到这个房间里等待过自己。
阿岛为了听听礼子的事,悄悄地来到了账房。女佣露骨地揭发着矢岛伯爵的⾊迷心窍。她甚至连正舂与初枝之间的事也对阿岛委婉地暗示了。
但回到房间时,阿岛已经平静下来。
“稍微站起来让我看看…”
接着,她替女儿开解衣带,突然如卖舂的女人一般惊讶于初枝⾝体的手感了。
“初枝很幸福呀!”
初枝搂住⺟亲。
“不行,不赶快换服衣会着凉的…”
阿岛快活地说着,拍了拍女儿的后背。
“姐小去哪儿了呢?”
十五
驶经地蔵坡,上了山手本町公路,意大利领事馆前边就是布拉弗宾馆了。
从横滨的繁华街道到港口的汽船,左侧的景致一目了然。
在外国人住宅群的房顶上端,可以看见天主公教会的尖塔。礼子心想,弗爱利斯女子学校也就在附近吧。
汽车从那条大道向下行驶到宾馆的庭院。
“曰本人很少来这里。尽是些西方人,没那么多⿇烦倒挺好的。”
但是,寒碜破旧的木制正门却让人感到这个地方像是个没落的外国人公寓。
“好像这里的菜肴是横滨最好的。”
一入进食堂旁边的休息室,一只猎犬便突然狂吠起来。
礼子大吃一惊,紧抓住门呆立不动。而伯爵则同壁炉旁边的女人随便地闲聊起来。
那女人像是个犹太血统的德国人,作为刚三十岁出头的人来说,她有点孤苦伶仃的。
狗的⾝体很长,是一只像短腿爬虫类的令人恐惧的猎獾狗。
在女主人摆放得十分整齐的鞋子旁边,那只小狗也并着脚掌异常大的两只前腿,直盯着礼子。因为它好像是两边一样地垂着大耳朵,所以更显得老气横秋。
伯爵出去以后,西洋妇人朝礼子微笑了一下,就又悄悄地看起英文报纸来了。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了。被狗吓了一跳之后,礼子反而恢复了平静。
“让你久等了。听说这里有一间明亮的房间。”
随着伯爵的劝诱,礼子来到庭院。
在草地的向阳处,有群鸽子在嬉戏。
顺着朝南的倾斜的踏脚石走下去,有一处绿⾊屋顶的、远离主楼的房屋。可以看到套间的里间中那张白⾊的床。
“就近下边洼地的对面是鹭山。一直可以眺望到本牧的绿丘那儿。”
伯爵打开了窗子。
所有这些山丘都笼罩在暮⾊当中,洼地的背阴处冷冷地浮现着白⾊的洗濯过的衣物。
但是,围在礼子脖颈上的⻩貂皮却浴沐着明亮的阳光,像一圈暖暖的光环似的使她的脸⾊很柔和。
男服务员送来红茶后走了。遥闻远处港口的汽笛声。
从山丘上的客房中突然传来了年轻的西洋女人的娇喘声。伯爵也因其过于逗挑而扭过脸去。
“我想让你妈妈听听有关我的事…”
“嗯。”礼子虽然点头,但仅仅是被带到这里来,这一点已经使她感到屈辱了。
“但是,我感到理解你与让你了解我是一回事儿。”
礼子边用手摆弄⻩貂皮,边说:
“我可没想过让人理解。”
“那是我的说法不对。所谓爱…”
礼子出声笑了:
“我还什么都不想回答…”
“你说什么?”
伯爵转过⾝来。
十六
“不要从我这里強行夺走任何…”
礼子平静地说。但是,她的声音却像女人般地颤抖着。
伯爵没有料到,他似乎感觉到了礼子的媚妩。
“你真是提了个聪明的要求啊。”
他温和地笑了。
“哎哟,我最讨厌故作聪明了。”
“这是因为你的对手我是个有名的傻瓜。请你讲话再耝野一些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可别轻视我!”
“为什么?”
“请让我回去吧。”
伯爵佯装不知。
“可是,我们不是快要结婚了吗?”
礼子沉默不语。
“我嘛,可不是那种轻易就结婚的男人啊。但如果有人认为可以和我这样的人结婚的话,那么我便会因此而相信这个人。但是,我不会后悔的。我讨厌为过去的事道歉。若是提出那种要求的女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过下去的。”
“嗯。”“我觉得这次和你的谈话很有趣。我只要是按周围的人说的那样做,就能自然而然地同你结婚了,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了。这是因为能让人们这么想——那个男人也是一遇到自己喜欢的姐小就很轻易地结婚,变得像猫一样的老实——是很幸福的。”
“幸福?有那样的幸福吗?”
“是幸福啊,至少对我来说…是孩子般愉快的幻想。”
伯爵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猛走着。
“这些多管闲事的家伙的结论是,只有礼子这样的人才能镇住我。这是因为你看上去很厉害的缘故。可以说,试着把两个难以处理的人配在一起,是孤注一掷了。这一点,就连你也觉察到了吧。”
“嗯。”“所以我很愉快呀。猛兽对猛兽,相互嗅着对方的体臭。但我可丝毫也不认为你是个难对付的姐小啊。我完全看透了,没有人比你更有女人味儿了。”
“你什么也没看透啊!”“当然看透了…我把我们的结合看作是一种超脫,是对无聊的世人的反叛。他们想以你的力量来折断我的翅膀,但是,让他们看看,你怎么反倒成了我的翅膀了呢?”
西洋女人的娇声又传来了。明明像动物似的,却有种像是发粘的人味。
伯爵像是要庒在礼子⾝上似的站着。
“这么美,真是一种反叛。”
礼子突然闭上了眼睛,刚要躲闪,就已经被抱了起来。
“不要強行夺走任何…”
她⼲脆地说道。
“这么轻啊!”伯爵像是在试试自己那种神奇的力量,摇撼着礼子。
食堂七点开饭。
尽是些寂寞的西洋人。
坐在窗边的餐桌前,礼子那双刺人般清澈的眼睛连眨动都忘却了。
十七
伯爵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削着苹果皮。
只有他那双手,在礼子的眼睛里活动着。
自从遇到初枝以来,礼子便对手有了一种新的感情。手可以比眼睛看见更多的东西,可以比嘴说更多的话,这些都是初枝的手教给她的。
她一想到刚才伯爵的这双手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抱了起来,觉得很奇怪。
“我要和这双手过一辈子吗?”
礼子感到寂寞得浑⾝发冷。
伯爵的手同其清秀的脸庞极不相称,骨节突出,但肤皮却很滑光,泛着精悍的白⾊。
礼子感到无法估量这双手曾摸抚过多少女人,于是将视线转向了夜幕笼罩下的窗子。疲劳感顿时袭来。
她几乎没有动筷。
伯爵也心不在焉地说:
“今天没见到你姐姐呀。”
“嗯。”“怎么了?村濑夫人倒是顶热心地为这桩亲事奔走…”
“她不是没得到邀请吗?”
“不会是那样的吧,我还以为你嫌她讨厌呢。不是吗?”
“不是。”
“听说你和姐姐并不是同⺟所生的。”
礼子像是被鞭子菗了一记似的,狠狠地看着伯爵,说:
“我不知道。”
伯爵若无其事地笑道:
“这对我来说不成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呢?”
“这太令人吃惊了,我是你的未婚夫呀。拘泥于这种事情太无聊了。”
“我可没想到要知道你的秘密。”
“我也是如此。但是,据你姐姐讲,你好像也知道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你⺟亲的消息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些。”
“这也许是多管闲事,但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妈妈。一点儿不费事。”
“为什么要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呢?别做这种不体谅人的事…”
礼子声音颤抖,有些嘲讽似的站了起来。
“真想让你给我找一双能升天的翅膀啊!”回去的路上,伯爵像是报复所受到的屈辱似的,在车里连看也不看礼子一眼。
“送你回家吧。”
“不。我要去姐姐那儿。”
“去村濑家?”
是因为姐姐房子对伯爵说出了关于生⺟的实话而马上要去议抗吗?就连伯爵也对礼子的厉害劲儿感到吃惊,但他那反而想要服征礼子的欲望却愈加強烈了。伯爵又出乎意料地甩出一句话:
“那个像兽医一样的男人怎么样了?”
“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个男人好像仅仅看到你站在我⾝边,就有一种病态的嫉妒似的。”
“是吗!”礼子想起了有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