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木结束了新泻、福冈的“证婚人大巡回”坐船回到了濑户內海。从福冈又去别府温泉转了转,这才乘上了去大版的船。新郎新娘也一起去了。
“你们三次新婚旅行呀。”御木的话一出口,新郎波川就接上了口:
“让先生您做了三次证婚人祝辞。让我钦佩的是,三次您都说了不同的话呀。”
“嗯,这祝贺的歌呀,三遍才抵得上⾼砂屋唱一遍。与其说三次不同的话,还不如让⾼砂屋唱一遍更有婚礼气息,还会产生让人屏息聆听的效果呢,那就更符合传统和习惯啦。”
“不用传统形式的证婚人致辞,新泻和福冈的人也挺欢迎嘛。你说呢。”波川征求新娘的同意。不用说,公子点了点头。
“证婚人祝辞也有些规矩吧,我不太懂那一套。”
“在福冈您说的那些话,让我脸上烧得不行。”公子说。
“就是婚礼早上,新娘还给新郎打电话的事?…”
“什么穿着旅馆的睡袍,束着腰,头发里卷着黑布条什么的,说这些⼲什么?”
“比这更悬的还有呢…”波川搭了一句。
“‘三年恋爱的结晶,我看两人恋爱中像是都没有情敌,三年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您这样说的吧。说说看,这话怎么理解好呢?”
“我只是说两人的恋爱明朗、纯洁,没别的意思。”
“是吗?不是‘没有情敌的恋爱没劲’的意思吗?让人觉得她、我,这三年里除了我们俩没被其他人喜欢过…”
“没有这意思。你们被别人喜欢,可你们不去回应,情敌不就出不来了嘛。”
公子低下头小声窃笑起来。
去别府是公子父亲大里的安排。他想既然已经到了福冈,就让新婚夫妇去一次别府,再坐船玩玩,同时也是为了犒劳犒劳证婚人,希望御木夫妇同行。恋爱超过了三年,新婚旅行也已是第三次了,御木觉得不大再会妨碍小夫妇俩的亲热,而且和他们一起仿佛很快活似的,于是,就打消了从福冈直接坐机飞回东京的念头。在神户上岸后,和波川夫妇分手,御木夫妇该顺道去一趟京都。
可谁知在福冈遇上了御木的同窗旧友——福冈大学的教授出水。久别重逢,怀旧之情洋溢,出水说什么也要陪他们去别府。波川、公子在这个出水教授面前显得有些拘束,毕竟两人都还是生学嘛。
福冈到别府坐火车去。出水不去的话,正好四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出水一来,新郎或新娘得有一个要被逐出四人席,小夫妻俩不愿意就一同去找别的座位了。
出水对第一次见面的御木妻子讲了许多他们生学时代的故事。尽管只是御木的妻子,可顺子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非得成为故事里的一员不可似的。
“是嘛。第一次听到呀。御木生学时候的事,从来就不对我说呀…”顺子应付着。
“我可是早就忘得⼲⼲净净的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事,别人倒给记住了,多奇怪呀。”御木说。
“老朋友嘛,就是这么回事。你也会记着我忘了的自己的事吧。可是呢,别人大致是弄混了记住的吧。”出水笑着说。
“太太,我的话也靠不住哟。记忆和追想本来就不确切,什么时候又走了样也不知道。一个月前,开了个九州同学会。和我现在一样,大家说了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有个故事多少有些走样了,可谁也不去纠正它。明明知道错了,可还是添油加醋,错上加错,渐渐变得有趣起来,于是,更觉得过去是多么值得怀念呐。”
“也许是吧。”御木附和着。
“从那个同学会上批发来的故事可多呢,到别府的旅馆里再说给你们听吧。”
于是,出水稍微停了一下嘴,可不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什么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问一下,你现在的对手是谁?”
御木愣了一下。
“对手?指情敌什么的?…”
“是啊,是啊,你在证婚人发言里也提到过的吧。”
出水作为市里文化方面的人,也被请去赴结婚宴席了“情敌嘛,有也罢没也罢,说来话长。我说的是你生活上的对手,工作上的…”
“啊?——”御木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是说,你们作家群里的对手啦,竞争对手啦。”
“没有吧,这样的人…”御木回答说“没有哇。我们的工作既没有胜负,也没有等级嘛。”
“这种情况,我是英语系教师很清楚,你们的世界里,生存竞争难道不激烈吗?”
“一点也不激烈。不可能有生存竞争呀。我没碰到过这样的竞争嘛。⾼中试考以来,我像是没有和谁为了什么竞争过。入学试考嘛,那可是没办法的,可不清楚对手是谁,怕是罪名很轻吧。没有那种把对手弄掉,自己进去的恶意嘛。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记得和人有过什么竞争了。”
“你这样想的话,可是真幸运呀。”
“幸运还是不幸,不知道。是啊,让你这么一说,也许有好处。”
“有好处的哟。不感觉到生存竞争,是啊,也算成功者的宽心话嘛。你既有才能,又有个性…”
“你过奖了。我觉得只有勤勉罢了。不是人们所说的天才出于勤奋,而是庸才的勤勉。可是我从不妒忌羡慕别人的才能。没有这种必要。我真心钦佩别人的工作,这是我们勤勉的基础嘛。这和会计科科长一个人,英语系主任教授一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呀。你看,性质完全不一样的人,争抢一把交椅,也许是奇怪的事吧。刚才你说过情敌的话吧,譬如有两个男的抢一个女的,那么,这个女的要哪个男的,可以说关系到她的一生。可是,两个男人不管哪个坐上会计科长的位子,而他一生的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信口开河呀。”出水歪着嘴笑了“自由职业里也有职业病吧,你这样的大概哪里⿇痹了吧。”
“⿇痹?你不就问我有没有好对手,竞争对手吗?我不就是只说了心里没有吗?你不信我的话?”
“我可没说不信呀。你如果没有竞争、没有嫉妒、没有羡慕,那你对于人也感觉不到敌意和憎恶了吗?”
“是感觉不到呀。”御木当即明确地回答“对于特定的人,真的没感觉到过。”
“嗯。那你很寂寞吧。对人会愤恨会憎恶,那可是人的长处呀。”
“会愤恨,会憎恶,当然是好事。当你有了敌人的时候…可我只说了没有,其实倒也没想过有什么寂寞。只要没有寂寞,那就能乐天地生活了,我老想,不厌世难道不就是我的缺陷吗?”
“也许是个缺陷。厌世的、乐天的离别,大概不会有这种事吧。你还是一种⿇痹,难道不是被害妄想的反妄想吗?”
“是啊,妄想的话,没有妄想就是妄想呀。很久以来,在人际关系上,真是没有被什么妄想烦恼过。”
“你该没忘了道田君吧。”
“啊?——”御木又稍稍感到措手不及。他想要遮饰,故意对旁边的妻子说:“那是启一君的父亲呀。”
顺子水灵灵的眼睛上的眉⽑耸了一下,点了点头。过了40岁,只有这深深的瞳仁还给人留着些年轻的印象。17岁结婚时的顺子老要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看,也许御木正在想这个呢。
启一受御木的学费资助,四年前大学毕业了。现在也经常随便地出入御木的家庭。旁人见了都以为他要和御木女儿弥生结婚呢。因此,顺子也从丈夫那里听来:启一的父亲大学毕业那年杀自了,他⺟亲也追随其后杀自了。
“启一是道田的孩子吧?”出水问了一句。
“嗯。是个优秀的青年,常来我家玩…”
“常到你家来玩吗?”出水着实感到意外,鹦鹉学舌般反问了一句。
“是啊。”
“嗯。”“太太也认识他?”
“我们全家的朋友嘛。”御木代替回答了一句。出水像什么话头一下卡了壳似的,做出吃惊的表情,沉默不语了。
御木又开始想自己的事,他没想话题里的道田,却想着今天早上做的一个梦。
那个梦是从御木和一个叫早见的作家的太太站在银座一家一流西服店橱窗前开始的。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两人在那里站着。橱窗里摆着像是新近从英国来的料子,时髦的舂天的料子。“真不错啊。”看着想着“早见⼲什么去了?”御木心里想着,嘴里没说出来。他叫太太一起进去看看,太太也就跟进来了。御木在店里看着料子,忽然回头一看,只看到早见太太菗出几条舂天用的薄薄的围巾,苏格兰产的,或是捷克斯洛伐克产的。这家店是男装专卖店,该没有女性用品的,可梦中却有。早见太太像是很喜欢又拿不定主意。
“我给你买吧。”突然,御木开口说“这些东西,我给你买。”
早见太太什么也没回答,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些,多少钱?”御木问店员。
“两千七百元。”头舌像是转不过来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
“呃?”
“两千七百元。”
这个店的东西该是很便宜的。
“多少钱?”
店员问烦了,摆着架子⼲脆不回答了。⾼级店里的人老在顾客面前耍态度。
御木气死了。正想对他说“去叫老板出来”梦醒了。
醒了之后,让御木怎么也想不通的不是买到买不到那些围巾,而是怎么会想起来要给早见太太买围巾的。怎么想都想不过来。早见是个比御木大十几岁的作家,几乎不碰头。太太也只是见面知道,从没说过话。她不是什么好看的女人,又是中年发福。平常,早见太太从没在脑子里出现过,怎么会两人一起站在西服店的橱窗前,还想给她买围巾什么的。为什么早见太太会成为梦的对象呢?御木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要给早见太太买围巾时,心血来嘲之类的情绪一点没觉得,什么也不为,反正是想给别人妻子一些东西吧。没有人让御木给早见太太送过东西呀。可那清清楚楚两千七百元的标价又是怎么回事呢?梦就是再无聊,也该是与自己稍稍有关的人出来吧。
梦见早见太太,实在是料想不到的,这反而使御木对梦更在意了。两人去过的那店,御木也去做过两三回服衣,店员也并没有那样冷冰冰呀。御木还没把今早的梦告诉妻子,要是出水不在旁边现在就想和顺子说。怎么听到出水提起道田,就又想起梦来,御木自己也不知道。
出水用大拇指和食指挲摩着自己的小鼻子:
“道田的孩子成了你家的朋友,怎么说呢,人生的变迁,时光的流逝,真奇怪呀。”
“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不是把道田君当成对手的吗?你说你⾼中入学试考以来,没有过什么竞争,那道田也没被当成对手-,那可就更惨了。他是和你竞争才死的呀…”
“没有人会为了和人竞争去死的。”
“道田对你充満了嫉妒、羡慕、敌意、憎恶——你现在所不需要的情绪,所有对抗心都让他受不了才杀自的呀。”
“死人没嘴,什么也说不了。”
“遗书上滔滔不绝地写着呢。给你看了不好,就没让你看,你该听谁说过吧。”
“遗书这种东西靠不住。杀自者总把自己打扮成悲剧人物。那是最后的自我辩解呀。杀自者有一种心理:遗书像绝对实真的东西,一定能让人相信,于是,他想试着用来遮掩虚假。”御木用稍強硬的口气说。他內心不快,旧伤隐隐作痛。
“和你竞争失败,也是虚假的?”
“我不记得和道田君竞争过。没输也没赢。”
“嗯?他怀疑自己的才能,把你当做对手来考虑,结果成了逃避到死亡里去的弱者,你全不知道…”
“是英国吧,有一本关于‘杀自者遗书的虚伪’的研究书吧。”
“文学家的?…”
“是啊。”
“我不知道…”
“那就来看法国吧。隆普罗佐夫的《天才论》,当然也算一种偶像破坏论-,撒谎的人杀自,也算是那本书的一个结论吧。也就是说:杀自对于自⾝是最大的撒谎。”
出水的脸让香烟包裹着,瞪着御木说:
“真是最大的撒谎吗?第一次,给御木⿇之介最大赞美的是道田的那份遗书哟。这也能说成是最大的撒谎吗?道田的儿子长大以后会读他老子的遗书吧。于是,他会尊敬你吧。道田在遗书里没写一句抱怨你的话,他没有抱怨的理由嘛…”
“道田的儿子好像没读过那份遗书吧。道田的父亲没把它烧了吗?”
“反正你照顾了道田的孩子,可见你们缘分很深。道田割开手上的动脉,跳进大学里的游泳池,那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御木没做声。御木想起了道田死后,他情人杀自的情景:服了安眠药死去的⺟亲⾝边,睡着一个婴儿。三四个道田的朋友一齐去给道田的情人送葬。御木也去了。道田的⺟亲把抱着的婴儿让生学们轮流抱一下,御木也抱了。他就是启一。那死去情人的脸仿佛变得更年轻了,静静的,美极了。生学们对这情人留下孩子,追随道田而去,对道田的死怀着一种无尽的哀思。情人家里很穷。
御木也想过让女儿弥生和启一结婚的事。
到了别府,新婚夫妇赶快像逃出地狱般地出门去了,出水也回了自己房间,剩下御木和妻子两人在房里。
“启一的父亲真和你那样竞争过吗?”妻子问。
“都是传说。二十五年过去,传说就生出来了。”御木极力否定,心里只剩下被冬天阴云笼罩的天空昅过去似的感觉。
竞争心、对抗心,还有嫉妒、羡慕、敌意、憎恶,如果这一切语言表现的感情真的没有了的话,那么,不就成了无能的人,残废的人了吗?御木自己也认识到了。洗完澡,去吃晚饭时,御木想:“出水又会带些什么话题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