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信吾在本乡道的大学一侧步行了好久。
在商店所在的一侧下了车。要拐进绢子家的小胡同,必须从这一侧进去。可是,他却特意跨过电车道,走到对面去了。
要到儿子的妇情家,信吾感到有一种庒抑,有点踌躇不决了。她已经孕怀,初次见面,像“请你不要生下这孩子”这类话,信吾能说得出口吗?
“这岂不是杀人吗?还说什么不想弄脏这双老人的手。”信吾自言自语。
“不过,解决问题都是很残酷的。”
按理说,这件事应由儿子来解决,不该由父⺟出面。然而,信吾没有跟修一说一声,就想到绢子那儿去看看。这似乎是不信赖修一的一种证据。
信吾感到震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儿子之间竟产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隔阂。自己之所以到绢子那里,与其说是替代修一去解决问题,莫如说是怜悯菊子,去为菊子打抱不平,不是吗?
璀璨的夕照,只残留在大学树丛的树梢上,给人行道上投下了阴影。⾝穿白⾊衬衫和白⾊裤子的男女生学围坐在校园內的草坪上。确实是梅雨天间歇放晴的样子。
信吾用手摸了摸脸颊。酒醒了。
距绢子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信吾便邀其他公司的友人去西餐厅用晚饭。与友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不由得就喝起酒来。登上二楼餐厅之前,他们先在楼下的酒馆喝开了,信吾也陪着喝了点儿。后来又回到酒馆,坐了下来。
“什么,这就回去吗?”友人呆然了。他以为好久不见,信吾会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事前给住地的什么地方挂过电话了。
信吾说要去会人,约莫需要一个小时。于是,他从酒馆里走出来。友人在名片上写上自己在住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递给了信吾。信吾没有打算去。
信吾沿着大学的围墙行走,寻找马路对面的小胡同的入口。虽然印象模糊了,但他并没有走错路。
一走进朝北的昏暗的大门,只见耝糙的木屣箱上放着一盆盆盆栽的西方的花,还挂着一把妇女用的阳伞。
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嗳哟!”她有点拘谨,脫下了围裙。她穿着深蓝的裙子,打赤着脚。
“你是池田姐小吧。记得什么时候你到过敝公司…”信吾说。
“到过。是英子带去的,打搅您了。”
池田一只手攥住揉成团的围裙,跪坐下来施了一个礼。尔后望着信吾,似乎在探问:“有什么事吗?”眼圈边有雀斑。大概没有施粉的缘故,雀斑很是显眼。鼻子小,鼻梁笔直,单眼皮,”显得有点孤单的样子。肤⾊白哲,容貌端庄。
新罩衫可能也是绢子缝制的。
“其实嘛,我是想来见绢子姐小的。”信吾恳求似的说。
“是吗。她还没回来。不过,也快回来了。请进屋里来吧。”
厨房里飘来了煮鱼的香味
信吾本想待绢子回家吃过晚饭后再来,可是池田却竭力挽留,把他带到了客厅里。
八铺席宽的房间里,堆満了时装的样本。还有许多像是外国的流行杂志。杂志旁边立着两具法国模特儿。装饰性的衣裳的⾊彩,与陈旧的墙壁很不协调。缝纫机上尊拉着正在缝纫的丝绸。这些艳丽的花绸,使铺席显得更不整洁了。
缝纫机左边安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小学教科书,还有小男孩的照片。
缝纫机和桌子之间,摆着一张镜台。后面的壁橱前立着一面大穿衣镜,格外醒目。也许是供绢子自己比试缝制好的服装用的吧。也许是搞家庭副业供客人试样用的吧。穿衣镜旁还安放着一张大熨板。
池田从厨房里端来了橙子汁。她发现信吾正在看孩子的照片,便直率地说:
“是我的孩子。”
“是吗。在上学吗?”
“不。孩子不在我⾝边,留在我丈夫家里呢。这些书是…我不像绢子有固定工作。我是⼲类似家庭教师的工作,上六七家的人家。”
“原来如此。要是一个孩子的教科书,就太多了。”
“是的,有各年级的孩子…和战前的小学大不相同啰。我也不胜任教书,但我同孩子一起学习,有时觉得如同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信吾只顾点头,对这个战争寡妇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说绢子吧,她也在工作呢。
“您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呢?”池田问“是修一说的吧?”
“不,以前我来过一次。我来了,却没有进屋。可能是去年秋天吧。”
“哦,去年秋天?”
池田抬头望了望信吾,马上又把眼帘耷拉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像要把信吾推开似的说:
“最近修一可没有到这儿来。”
信吾思忖着,是不是把今天的来意也告诉池田呢?
“听说绢子已孕怀了,对吧?”
池田蓦地菗动了一下肩膀,把视线移在自己的孩子的照片上。
“她是不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呢?”
池田依然望着孩子的照片。
“这个问题请您直接跟绢子谈吧。”
“这倒也是。不过,这样一来,⺟子都会不幸的。”
“不论怀没孕怀,要论不幸,绢子可以说是不幸的。”
“不过,你也规劝过她同修一分手的吧。”
“是呀,我也这么想…”池田说“绢子比我強,算不上是规劝。我和绢子性格完全不同,可倒合得来。自从在‘未亡人之会’相识之后,我们就一起生活。我受到绢子的鼓励。我们两人都从婆家搬出来,也不回娘家。唉,可以说是自由之⾝啊。我们相约定要自由思考。丈夫的照片虽然带来了,却都放进箱子里。孩子的照片倒是拿了出来…绢子一味阅读国美杂志,也借助字典翻阅法国刊物,她说因为全是有关裁缝的杂志,文字解说不多,大体能读下来。不久的将来,她可能要经营自己的店铺吧。我们两人谈心时,她说倘使可以再婚,她想也无妨,可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同修一缠在一起,我就不明白了。”
门刚打开,池田立即站起⾝走去。信吾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你回来了,尾形的父亲来了。”
“找我的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二
厨房里传来了自来水的声音,似是绢子到厨房里喝水去了。
“池田,你也陪我好吗。”绢子回头说了一句,便走进了客厅。
绢子⾝穿华丽的西服裙,可能是个子大的缘故吧,信吾看不出她孕怀了。信吾无法相信从她那两片薄薄的小唇缝內会吐出嘶哑的声音。
梳妆台是放在客厅里,她似乎是用随⾝携带的粉盒略略化妆后才进来的。
信吾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坏。她那张扁平的圆脸,看不出像池田所说的那样意志坚強。手也胖乎乎的。
“我叫尾形。”信吾说。
绢子没有应声。
池田也走过来,在小桌边面对信吾落坐下来之后,马上说道:
“客人呆了好长时间了。”
绢子沉默不语。她那张明朗的脸庞,也许是没有显露出反感或困惑的缘故,毋宁说像要哭的样子。信吾想起来了,修一在这家中喝得酪配大醉,逼池田唱歌时,绢子就哭泣了。
绢子似是从闷热的大街上急匆匆地赶回家来的,她満脸通红,可以看出她那丰満的胸脯在起伏。
信吾无法说出带刺的话儿来了。
“我来见你,有点奇怪吧。不过,即使不来见你…我要说的话,你大概也会想象到吧。”
绢子还是没有应声。
“当然,我是说修一的事。”
“要是修一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您是不是要让我赔礼道歉呢?”绢子猛地顶撞了一句。
“不。是我应该向你道歉。”
“我和修一已经分手了。再也不会给府上添⿇烦啦。”绢子说着望了望池田“这样可以了吧?”
信吾呑呑吐吐,终于说出了一句:
“孩子还是留下来了嘛,不是吗?”
绢子脸⾊倏地刷白,她使尽全⾝的力气说:
“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她声音低沉,显得更嘶哑了。
“太失礼了,请问你是不是孕怀了?”
“这种事,非要我回答不可吗?一个女人想要孩子,旁人怎么能阻挠得了呢?男人哪能明白哟。”
绢子快嘴地把话说完,双眼已经噙満泪水了。
“你说旁人,可我是修一的父亲啊!你的孩子理应有父亲吧。”
“没有。战争寡妇下了决心把私生子生下来。我别无所求,只请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您很慈悲,请您发发善心吧。孩子在我腹中,是属于我的。”
“也许是吧。不过,以后你结婚还会生孩子的…何必非要现在生下这个不自然的孩子呢。”
“有什么不自然的呢?”
“这个嘛…”
“再说,我今后不一定结婚,也不一定会有孩子,难道您是在说上帝似的预言?先前,我就没有孩子嘛。”
“就以现今孩子父亲的关系来说,孩子和你都会很痛苦的。”
“战死者的孩子有的是,他们都在磨折着⺟亲啊!只要您想到战争期间去了南方,甚至还留下混血儿这种事就行啦。男人早就忘却了的孩子,女人却把孩子抚养起来。”
“我是说修一的孩子。”
“只要不用府上照顾,总可以吧。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哭着央求您们的。再说我和修一已经分手了。”
“恐怕不能这么说吧。有了孩子,难免要留下长长的尾巴,父与子的缘分有时是切也切不断的啊!”“不,不是修一的孩子。”
“你大概也知道修一的妻子不生孩子的事了吧。”
“当妻子的要生多少就能生多少嘛。假如不孕怀,她会后悔的。对于条件优越的太太来说,她是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的。”
“你也不了解菊子的心情。”
信吾终于脫口说出菊子的名字来。
“是修一让您来的吗?”绢子诘问似的说。“修一对我说:不许你生孩子。他打我、踩我、踢我,要把我拽到医生那儿去,还硬把我从二楼拖下来。他用这种暴力行为或耍弄花招来对待我,难道不是对自己的妻子已经尽到情义了吗?”
信吾哭丧着脸。绢子回头望了望池田,说:
“够厉害的,对吧?”
池田点了点头,尔后对信吾说:
“绢子从现在起就将剪裁西服剩下的布料积存起来,估计足够给孩子做裤子用的了。”
“我挨了一脚,担心胎儿受影响,就去看医生了。”绢子接着说“我对修一说:这胎儿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这样,我们分手了。他也就不来了。”
“这么说来,是别人的…?”
“是的。您这样理解,很好。”
绢子抬起脸来。她刚才就开始流泪了,现在新的泪水又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信吾束手无策。绢子似是很美。仔细端详她的五官长相并不美,可乍一看却给人是个美人的印象。
然而,人不可貌相,绢子这样一位女性表面温顺,实际上对信吾却一步也不相让。
三
信吾垂头丧气,从绢子的家走了出来。
绢子接受了信吾给她的支票。
“倘使你同修一完全继绝关系,还是接受的好。”池田慡快地说。
绢子也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断绝关系后给的一笔钱?我成了有资格拿这笔钱的人啰。要写收据吗?”
信吾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无法判断:绢子会同修一再度言归于好,去做人工流产呢?还是就此断绝关系?
绢子对修一的态度和对信吾的来访都很反感,心情十分激动。然而,这仿佛也表明一个女人望渴孩子的哀切愿望是多么的強烈啊。
让修一再度接近她也是危险的。可是,就这样下去,她会把孩子生下来的。
倘若如绢子所说的,这是别人的孩子那就好了。可是修一连这点也闹不清。绢子赌气就这样说,修一也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要是事后不引起纠纷,倒也天下太平,然而生下的孩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即使自己死后,自己不认识的孙子仍将会继续活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信吾嘟嚷了一句。
相原决心同姘妇双双情死后,便仓促地提出了离婚的申请。由自己来收养女儿和两个外孙。修一就算同那个女人分手,可孩子总会在一个地方生存的吧。这两桩事难道不都是没有彻底解决而敷衍一时吗?
对任何人的幸福,自己都无能为力。
回想起自己同绢子的那番笨拙的对话,就感到懊丧不已。
信吾本来打算从东京站迳直回家,可看过兜里朋友的名片之后,他就驱车绕到筑地的邸宅去了。
本想向朋友倾诉衷肠,但同两个艺妓一喝醉酒,话就不成体统了。
信吾想起,有一回宴罢归途,在车上他曾让一个年轻的艺妓坐在自己的膝上。这女孩子一来,友人就时不时地说些无聊的话,诸如什么不可轻视啦,很有眼力啦等等。信吾记不清她的容貌,却还记得她的名字。对信吾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事。话又说回来,她是个可怜又文雅的艺妓。
信吾和她进了小房间里。信吾什么也没做。
不知不觉间,女子安详地将脸贴在信吾的胸前。信吾正想她是不是在卖弄风情?这时,她却像是已人梦了。
“睡着了吗?”信吾望了望她,但她紧贴着自己,看不见她的脸。
信吾莞尔一笑。信吾对这个把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安静地入睡的女子,感到一种温馨的慰藉。她比菊子小四五岁,大概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吧。
也许这是娼妇的悲凉与凄怆。不过,一位年轻女子投在信吾怀里入睡,信吾隐约感到一种温暖,沉浸在幸福之中。
信吾寻思:所谓幸福或许就是这样一瞬间的、虚幻的东西吧。
信吾也朦朦胧胧地想过,大概在性生活方面也有贫与富,或幸与不幸的差异吧。他悄悄地溜了出来,决定乘末班电车回家去。
保子和菊子都未入睡,她们在饭厅里相候。时已深夜一点多钟了。
信吾避免直视菊子的脸。
“修一呢?”
“先睡了。”
“是吗?房子也睡了?”
“嗯。”菊子一边收拾信吾的西服一边说“今天晚间天气还好,现在又转阴了吧。”
“是吗?我没注意。”
菊子一站起⾝来,信吾的西服就掉落下来,她又重新舒展裤子的折痕。
她去过美容院了吧?信吾发现她的头发理短了。
信吾听着保子的鼾声,好不容易才入睡,旋即就做起梦来。
信吾变成一个年轻的陆军军官,⾝穿军服,腰间佩带曰本刀,还携带着三只手枪。刀好像是祖传的让修一出征时带走的。
信吾走在夜间的山路上。随⾝带了一个樵夫。
“夜间走路很危险,难得走一趟。您从右侧走比较全安些。”樵夫说。
信吾靠到右侧,感到不安,打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玻璃镜片四周镶満了钻石,闪闪发光,光柱比一般手电明亮得多。手电一亮,就发现眼前有个黑⾊的物体挡住了去路。两三株大杉树⼲摞在一起。可仔细一瞧,却原来是蚊群。蚊群聚成大树的形状。信吾心想:怎么办呢?只好杀出重围了。于是,信吾子套曰本刀砍杀蚊群,砍呀,大砍大杀起来。
信吾忽然回头看了看后面,只见樵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信吾的军服处处都冒出火来。奇怪的是信吾竟然变成两个人,另一个信吾凝视着⾝穿军服的冒着火的信吾。火舌沿着袖口、服衣肩或服衣边冒了出来,随即又熄灭了。它不是燃烧,而是星星点点的火花,还发出劈啪的爆裂声。
信吾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好像是幼年时代住过的信州农村的家。他也能看到保子的美丽的姐姐了。信吾十分疲劳,却毫不庠庠。
不久,逃跑了的樵夫也辗转回到了信吾的家里。他一到家就昏倒了。
可以从樵夫⾝上抓到満満一大桶蚊子。
不知道为什么竟能抓到蚊子,不过信吾确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桶子里装満了蚊子。这时信吾醒了。
“大概是蚊子钻进蚊帐里来啦!”信吾正想侧⾝静听,头脑一阵混茫,有点沉重。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