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男等了一整天电报,他一直以为,通知他有好医生的电报说话就到。他想,
“姐姐一到家说不定就把花子的事给忘个一⼲二净呢。”
他想到,四年来从没有请过一个钟头假的姐姐,哪怕下午能赶得上一堂课也要往学校跑的。很可能是她一到家就往学校跑,她一定想,花子的事不马上办也未尝不可。
只要卡罗一叫,或者风刮得树叶响,达男就在床铺上把头抬起,以为可能是送电报的来了。
“老是那么起来躺下可不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花子⺟亲这样说。
“大娘,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但是花子⺟亲摇头摇笑着说:
“达男,你是寂寞了吧?”
“不是!”“一定是这么回事儿。姐姐回去了,剩你一个人…呶,花子!”
她把花子拉到跟前说:
“花子寂寞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姐姐,可是立刻就分手了。”
达男看着花子的面孔,突然说:
“她一点儿也不寂寞!”
他以自信的很有把握的语调说:
“大娘,花子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花子⺟亲一听,脸⾊骤变。
话一出口,达男也觉得很不好。
花子⺟亲低着头,仿佛想用自己的脸挡住花子的脸似地说:
“花子知道,方才到车站送明子的时候,她确实是很难过了一阵呢。”
“大娘,对不起,我说错了。”
达男认真地道了歉。他接着说:
“不过,我一看到花子茫然的面孔,总觉没什么指望。我总以为花子对于姐姐和我,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能把我们记住…”
“那是当然的啦。”
花子⺟亲点点头。她说:
“可以想象到,她没见过姐姐,那她怎么能记住姐姐?不过,她从来没有把我和她父亲同一般的大伯大娘混同过。”
“假如连自己的父⺟都不知道啦,那可就严重了。”
“啊,认得认不得父⺟暂且不论,即使对于外人,她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这孩子喜欢和不喜欢特别明显,反应強烈,让人头疼。对客人常常失礼。”
“我就常挨她的打、撕扯。”
“不过,你很快就喜欢花子了,所以对她持容忍态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想靠近她。邻居们的孩子也讨厌她,不来找她玩…”
“可是,花子怎么分出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呢?”
“凭感觉!这孩子有各种感觉。尽管等于眼睛和耳朵全给她堵上了,没有培养她普通人水平的智慧,但是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反倒有感觉敏锐的地方。她也是一个人嘛,也许有的方面很不足,但是别的方面呢,上帝照样给了她…”
达男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远处传来夜车通过铁桥的声音。
花子好像困了,她靠着⺟亲不动。
“她也是一个人嘛。”
花子⺟亲的这句话,在达男的心里反复品味。
在⺟亲的肩头,花子那双眼睛,在半闭的长长的睫⽑之中放着光,她⺟亲所说的类似“感觉”的东西,丝毫没有浮现在上面。她那双眼睛就像不为人知而丢掉的黑宝石。
花子的脸在她⺟亲的胸前滑了下来,她的头低在⺟亲的膝头时,向达男那一面微笑了一下。
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眼。
似乎是火车响着汽笛出站了。
花子⺟亲说:
“达男,还是有些寂寞吧?”
“我这还是头回一个人睡呢?”
“是么?一直是你妈搂着你睡?”
“大娘,瞧你就的!”
“那么,和你姐住一间屋?”
“不,我是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住过哪。”
“是么?所以有些害怕啦。”
花子⺟亲笑着说:
“夜再深一点,狐和狸子就在我们家周围叫着转悠。”
“您尽编瞎话吓唬我。我可不怕。夜莺和杜鹃也叫吧?”
“昨天夜里杜鹃也叫了么?”
“叫了。”
他居然出⾊地模仿了一遍杜鹃的叫声。
花子⺟亲吃了一惊,她觉得达男是个很有趣的男孩,所以瞧了瞧他的面孔。
“感觉冷清了可不好,今晚上我们也在这屋子睡。…把花子先放在这儿。”
她把睡着了的花子抱来,在达男的褥子边上放个枕头让她睡下,然后就让保姆帮着在隔壁房间铺好被褥。
这时,达男趴在褥子上看着熟睡中的花子那张脸。
“真讨人爱。她睡着了的时候和我们分毫不差。”
虽然他说话特怪,可是花子⺟亲再也不介意了,
“对呀,她睡着的时候,再也显不出她看不见啦,听不见啦。这时也许是这孩子的极乐世界呢。”
“可是她做什么梦呢?”
“梦?我这当妈的还没想到花子的梦哪。”
“花子在梦里也是聋子和瞎子么?”
“可也是…也许是这样。”
说到这里她⺟亲坐在她旁边,望着花子的脸。
“也许她根本就不做梦呢。”
“啊,那是为什么?这孩子半夜里有时候睡着睡着就哭了,有时候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就没有梦的根源了么。”
“梦的根源?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这个那个的吧?”
花子被抱到隔壁房间的床铺上去了。她依然不知道,睡得很沉。
达男想着花子究竟做什么梦,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个车站,深夜三点和四点也有火车通过。
红肚皮的鸫鸟,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叫。这天早晨,达男醒得很早。
因为昨天只给了一点粥吃,所以肚子空空,饿得睡不着。他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也下雾。
他悄悄地挪出被窝,从防雨窗的缝子看看外面。
好像鸫鸟的小鸟,在花圃的尽头处边走边捡什么,它那小脚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捉住。
没想到花子来了。
而且是抓住达男的脊背,和他一起看院子里情况。
“啊,花子,那儿有鸫鸟。”
达男漫不经心地这么说。
花子仿佛很不在意似地搂住达男。而且眼睛没有完全睁开,⾝上好像也没力气。达男把她抱起感到她的骨头好像很柔软…
“早啊,花子!”
花子的⺟亲起来了。
“达男这么早就起来⼲什么呢?”
“肚子饿得躺不住啊。”
“真糟。现在就去做饭。”
“吃早饭之前去看看那个湖行么?”
“去看湖?达男,你可是个病人啊!”“已经好啦,呶,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为了让花子⺟亲看到他完全好了,而且这么精神,他挟着花子两肋把她⾼⾼举世闻名起,转了又转,不停地说:
“花子,⾼了,⾼了!”
花子发出猴子一般的叫声。她双肢乱蹬,哭了起来。
达男吓了一跳,赶紧把花子放下。
“怎么?花子是个胆小鬼?”
他边说边耝暴地摇动着花子的肩膀。
“真是个愣头青哥哥!”
她⺟亲这么说。
“大娘,我们看湖去啦。”
他不顾花子还在哭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花子⺟亲有些吃惊似地:
“不行!等一等,这不是还穿着睡衣么?”
“啊,对,对!”
“达男真行!”
花子⺟亲笑着说。
“可是达男,你⾝体真行么?”
达男三下五除二就换上服衣,先到院子里等着。
“卡罗,卡罗,卡罗!”
他好像喊他自己家的狗一样,喊完又吹口哨。
“达男,不洗脸么?”
“用湖水洗!”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小家伙!”
“今天雾很少呢。不够味儿!”
他正说着,花子⺟亲抱着花子来到院子。
“还哭哪?”
达男用手指揩揩花子脸颊上的泪,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走。
“达男,知道路么?”
“据说有条河,只要顺着河往上走就行。”
花子⺟亲目送着他们。刚才还哭呢,可是此刻的花子拉着达男的手,劲头十足地踏着青草走去。
花子⺟亲回到屋子,对她父亲说:
“花子要是有个哥哥姐姐多好。明子可喜欢花子啦,特别关心她。达男虽然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耝耝拉拉,可是对花子也很好,他嘴上没个遮拦,聋于啦,瞎子啦,直来直去。挺有趣的小家伙呢。说是去看湖,走啦。”
去看湖的路上,脚脖被露水打湿。
树荫和草丛处还有些暗。
卡罗钻进树丛深处,把小鸟惊得飞起来,它跑到花子跟前大摇尾巴,冰凉的水点乱飞。
花子有时松开达男的手自己跑跑。有时向达男招手。那招手也不同,仿佛用手拉什么,同时她的下巴颏也动。
“嗯?”
就在达男愣怔之中,卡罗跑到花子那里去了。达男想,花子说的话,她家的狗很懂那是什么意思。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山阴处小小的湖,仿佛刚刚睡醒。
淡淡的雾漂在水面上,却不知道消逝在何处。水,与其说它是浓蓝⾊,倒不如说它把夜的黑暗沉积在水里,微波不兴一片宁静更合适。
从对岸的山边涌进了曙⾊。
达男好像被某种神秘所打动,一时静默,站在岸边不动。
如果没有小鸟的鸣声,达男可能害怕而跑回去。
水边的芦苇上站着一只⻩。一出现小小的波纹时,那一圈圈的水纹就扩展开来,直到远处,周围沉静极了。
小鸟的鸣叫声回响在水面上,听起来特别清澈。
“山里的这个湖好像有股琊气哪。”
达男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这个湖使人感到,好像它从几千年前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山里,
从那里黑黝黝的水底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也就是说,实际上水底住着某种怪物…
其次,也感到这一汪湖水就是山的美丽眼睛,似乎把美好的心隐蔵起来,悄悄地微笑。
如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可能开解各种各样的世界之谜吧?
“花子!”
达男呼唤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觉睡呢。”
达男似乎在思考湖水的童话一般,他说:
“湖很可怜哪。湖的胸膛里装満了心,但是谁也不理解。人们以为积存的只是水而已。但是湖水睡醒了。”
湖岸近处,草花和绿叶能映在水上,看起来湖水真的睡醒了。达男下到水边,在一棵栗子树的树根上坐下,他让花子也坐在那里。
“花子,你困了么?”
达男这样问她,但花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动。
达男无意地看看脚下,只见湖水映出花子。
水上的花子太漂亮了,所以达男连声叫她:
“花子,花子!”
尽管达男叫她的声音不小,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花子明白。达男比较了岸上的花子和水面的花子。
水面的花子像开在湖里的花…
“花子,即使小鸟它也看得见它映在水面的影子啊,就说我姐吧,她就曾经把知更鸟的鸟笼放在梳妆镜前边。开头,知更鸟不舒服,后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就站在架子本上老老实实地呆着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觉得非常奇怪,频频地歪着头看。”
达男这么一说,就抱住花子双肩,让她的⾝体前倾。
“好,摸摸你花子的影子吧。”
然后抓住花子的手,让她的手指浸到水里。
花子一愣,把手缩了回来。
“害怕么?浅着哪。水里的影子啊,一碰就散了。”
他这么说着,就又把花子的手浸在水里,这样,花子就像震破嗓子喊叫,挺胸。
“危险!”
达男一抱花子,他自己就掉进水里。
“没事儿,就这么浅!”
达男边说边给花子脫鞋。他把孩子的鞋仍到岸上,把她的脚放进水里。
“哎呀!”
花子喊了一声便跑上岸去。
她向前猛跑,碰在白桦树⼲上,倒在树下,⾝体激烈地颤抖。
达男大吃一惊把她抱起,这时,花子的手乱甩乱摆。看样子好像比划什么。
“什么,什么!你怎么啦?”
花子的胸部频频起伏,好像她打算说什么。
但是达男只能认为她⾝上痛苦。
“怎么回事儿,糟糕透啦!卡罗,卡罗!”
他想的是卡罗也许懂得,一看那狗,只见卡罗只是闻花子的气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法弄懂。
反正花子没有哭,她的脸红红的脸,表情十分计真。
“不管怎么摆手,我也不明白。”
于是达男只好死了心,坐在花子旁边。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的头,打达男的膝盖。
“花子的脾气…”
她⺟亲所说的脾气,又发起来啦。
达男觉得她的力量很大,默不作声地挨她的打。
这时,大概花子累了,怈了气,流了眼泪。
然后趴在达男的膝盖上,拉住他,哭了。
“怪可怜的呢,请原谅,花子!你那么费力气地想说什么?可是我一点也不懂。我说的话你又不懂。现在就一定能够懂,我想办法弄懂。”
达男把花子的鞋捡来说:
“我们回去吧!”
他想给花子穿上鞋,但是花子把脚缩回来连连头摇。
“嗯,是么?还想下一次水,好,真有本事!”
达男慡慡快快地说完,就带着姑娘慢慢地朝水边走去。
从有沙子的地方进水。花子站在湖水里,举起双手非常⾼兴。
然后是颇觉奇怪地歪着头寻思,面带微笑。花子憧憬着远方,此刻晨曦照到她的脸上。
“湖深着哪。你一个人进去要淹死的呀!”
达男回到岸上,坐在草丛。
山和湖岸,渐渐染上了曰光。
小鸟振翅歌唱,连翅膀的振动声也能听得见。
达男注视了一阵湖水,他拿着花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沙上写了花子,花子,花子,花子…一连写了二三十遍。
达男指给花子:
“——就在跟前做案呢。”
但是花子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达男的手即使不再把着花子的手写字了,但是她自己依旧在沙地上写下去。
“啊,花子,万岁,哇!”
达男抓住花子的双肩摇晃,用力大了几乎把她掀翻。
“这是字啊,花子!是花子的名字啊,你再写…”
大概是达男的奋兴传到花子的⾝上,花子⾼⾼兴兴地又写了花子,花子…
而且很清楚。
不过,仔细一看原来她是用左手写呢。
“啊,明白啦,原因是我把着她的左手写的。字是该用右手写。左撇子人家可笑话呢。”
这回他把着花子的右手,让她再写了几次。
“记住,这里你的名字。人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名字,各不相同。小鸟啦,水啦,不管什么,都有名字。”
而且用花子的左手在花子的前胸按一按或者敲打敲打,翻来覆去地这样作。
“这是你的名字啊!得记住。好,我们回去吧,你妈听说了准大吃一惊。可别忘了啊。”
回去的路是跑步回去的,而且很快。
“花子六岁了吧?八岁上学,字已经记住了,比睁眼的还有本事。”
达男的鞋湿了,沾了不少泥。半路上在小溪里洗了脚。
花子在他旁边把手伸进水里。这是流水,很凉。
流水从她手上流过,肤皮感到凉快。她兴⾼采烈,把手放在水里漂着玩。
“这是小河!”
达男依旧把着她的手反复地写:河,河,河!
“大娘,大娘!”
因为达男跑进院来直喊大娘,花子的⺟亲便从门厅探出头来。
“大娘,花子会写字了。”
她⺟亲吃了一惊。
“好啊,花子,用功吧!”
达男楼一搂花子的肩膀,花子就蹲在那里,用左手敲敲自已的胸脯,用右手在院子的土地上写下:
“花子,花子!”
“你猜怎么样?她居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啊!”她⺟亲一听,立刻从门厅飞奔出来。
花子这回晃动着左手,用右手写下:河、河、河!
达男用和花子相同的手势给她⺟亲看。
“她的意思是说这样流的就叫河。”
达男讲得起劲,也非常得意。
“啊!”她⺟亲紧紧搂住花子。
“花子,花子!”
花子父亲从里间出来眨着眼睛看。
“花子,这可太好啦!”
她⺟亲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叮问达男:
“达男,你是怎么教她的?”
“没怎么教!”
那天的早饭快乐无比。站长的家头一次听到为此热闹而欢快的笑声。
达男说:
“大娘,可别让花子一个人去湖边。危险哪。”
随后达男睡了一小党,当天下午回了东京。还像昨天早晨送明子一样…
使花子的灵魂惊醒,给这个灵魂以光明、希望、喜悦,先打开使花子的灵魂足以跨入广阔世界的解放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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