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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玉魔

作者:霍达 字数:24907 更新:2024-07-08 03:38:08

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合院。

  磨砖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高耸着造型简洁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红色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双钩镌刻的金漆对联:“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的“长命富贵”、“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门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不同,隐隐可见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高高的门槛,连着五级青石台阶。

  这座大门,通常是紧闭着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

  穿过大门的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门便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装饰着砖雕,中心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丛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错节的古藤,虬龙般屈结而上,攀着几茎竹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绕着繁茂的枝干,绿叶如盖,葴蕤可连接地面,每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夏,紫花怒放,垂下万串珠宝。

  影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狭长的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称为“倒座”是佣人房和外客厅所在,连在门楼的西边。门楼便被挤在东南角上,并不居中——这却是四合院建筑的惯例“坎宅巽门”大门要开在东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门斜对的垂华门却坐落在整个建筑布局的中轴线上。垂华门是承接前后院的咽喉,虽然除了作为通道之外再无实用价值,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与大门的朴素、庄重风格不同,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玲珑剔透。门框不再是大门的那种暗红色,而是朱红色油漆,饰以“堆金沥粉”的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轿子的四沿,那上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雕细刻、油漆彩绘,充分展示着古建艺人的绝技。

  垂华门内,又是一道影壁,却与前院的影壁不同,无砖无瓦,系由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黄杨木雕成,四块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风。上面以浮雕手法刻着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沧海涌月。虽都是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却情趣各异,令人浮想联翩。

  绕过这道影壁,便到了后院。后院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是五间上房,抄子游廊把它们连接起来,组成一个四方形,在垂华门汇合。天井当中“十”字形的砖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门。上房的门两侧,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枝叶婆婆,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到秋,都堪欣赏…

  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论,只可以算中等;有比这大的,三进、五进院子的,带跨院的,带花园的,不一而足。但就建筑工艺来说,这座院子已经达到相当水平;而且由于主人参与设计,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雅致和宁静;再由于地理位置适宜,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关上门与世隔绝,走出去四通八达,很适合动、静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别是对于既要在人世间奔走、又要寻求自我宁静的人。大门上的联额,屏风上的山水,庭院里的花木,显然都不是无意设置的。

  但是,这里住着的却是警察局的一个侦缉队长,既不“博”也不“雅”穿着一身黑警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里别着“家伙”专跟铁镣、手铐子打交道。据说,这房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场上失意的文人,因宦途无缘,便消极遁世,潜心于读书品画,把玩秦砖汉瓦、古董文物,尤其喜爱历朝历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于玉”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wei.jpg">。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闭门谢客,惟有几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尔走走,发现珍宝,必以倾囊购得为快,即使价格太高,财力不及,也要反复观赏,尽得其乐才可作罢。若耳闻谁家藏有美玉,虽素昧平生,也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i.jpg">登门,求得一睹为快。年已耄耋,常常这般癫狂,被人讥为“玉魔”老先生听到,也不恼怒,反以为荣。年过八秩,寿终正寝,儿孙不肖,倾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产,房子便也改了主人,归了侦缉队长。但老先生的遗风还留着影子。

  民国二十四年春天,侦缉队长突然想把这房子卖了,搬到别处去。因为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许是手里钱多权大,这里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也许是在官场的钩心斗角中需要开销,急着用钱…其实,侦缉队长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这所房子虽好,却不让他住得安生。一天夜里,他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睡之中被一声怪叫惊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职业的警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此时月朗风清,院中明亮如洗,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便疑心是自己做梦,转身回房睡觉。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侦缉队长连忙叫醒老婆:“你听听,外边儿在嚷什么?”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惺忪睡眼,说:“一惊一乍的,你让我听什么?”

  这可怪了,这么大的声儿,她竟然什么都没听见!侦缉队长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没能合眼。

  接连好几夜,他都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喊声,仿佛是那位过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声音。侦缉队长是敢要活人命的角色,本来不该害怕那早已朽烂的枯骨、深夜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的幽魂,但想到买房子时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再加上老婆讥笑他“心有亏心事,才怕鬼叫门”便不寒而栗,生怕某一天那“声音”真地扔下一颗炸弹来,要了他的命。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却又无法解释这桩怪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闷在心里又坐卧不安,便“三十六计走为上”急着要离开这“随珠和壁,明月清风”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都在关切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人想听听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则是凑凑热闹,想等着看到底谁能买得起。于是就有一些专门拉纤的掮客,壮着胆子来找侦缉队长,想从虎口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侦缉队长最厌恶这路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他本身就是做无本买卖的,难道还要受别人的中间盘剥吗?就放出话去:“谁要买房,本人来直接找我!跑腿儿说合的,都躲远点儿!”

  管闲事的人都给轰走了,他只在家里坐等真正的买主儿,也不到房地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易场所去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舌。他相信这等房产决不会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又趁钱的主儿上门!

  忽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有人叫门。老妈子引进来,让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厅等候,才从里边请了主人出来。侦缉队长朝他一瞥,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身穿灰布长衫,脚穿青面布鞋,头戴礼帽,身材虽然高大,却显得瘦弱;面色黧黑,宽脑门儿,中分头,眉弓略高,双眼微微内陷,幽黑闪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儿。侦缉队长只需这一瞥,凭着多年和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人等打交道的经验,已经大体把来人看透,那样子想必是个小职员、教书匠之类,充其量不过是个账房而已,当然不会是来买房子的,许是在官司上来疏通什么关节。想到这里,心里便已厌烦,冷冷地问:“找我什么事儿啊?”连个称呼都没舍得给。

  “听说府上的房子不够住了,要换换?”来客说。他说的“换换”其实就是“卖”换一种说法,就显得对卖主儿尊重。

  “嗯。”侦缉队长答应了一声,心里倒觉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妈子说“沏茶!”

  “不必了。”来客却说“我们还是先谈房子…”

  侦缉队长心里又是一动:这个人倒是直来直去,买得这么急!其实,他心里也急,就挥手让老妈子下去,单刀直入地对客人说:“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你是替谁来看房子的?他为什么不自个儿来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自个儿来了嘛!”

  “噢?”侦缉队长一愣,心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人哪儿像有资格买我这房的主儿?但人家既说要买,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贵姓?”他这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氏,并且把不够礼貌的“你”换成“您”

  “敝姓韩。”客人欠了欠身。

  “韩先生,”侦缉队长用了个尊称,但财大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居高临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改变“您先看看房,还是先听听价儿?”

  “不必看了,”客人却说“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这儿之前,我就看过。现在既然您要乔迁,我也就正好要买下了,只听您说个数目…”

  侦缉队长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早就相中了这地方了,不看就买,好痛快!这无论对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抬高了地位!侦缉队长心里高兴,看来这房子确实是好啊!如果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闹腾,没准儿这会儿就不舍得卖了。可是,非卖不行,他无论如何也要躲开这个鬼地方,能遇见这么个真心想买的主儿决不能放过!他在心里把原来想好的价钱又加了两成,才说:“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来虚的,你给一万袁大头吧!”

  他观察着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个数目,并且准备讨价还价。

  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回答得爽快,只有一个字:“成。”

  侦缉队长又是一愣,想再抬价,已是不可能了,灵机一动,又补充说:“可有一条,韩先生!我卖的只是房子,二道门里的那四扇黄杨影壁,可没打在里头,我得搬走!”

  “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买主儿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着说“我买这房,也买这影壁,价钱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两千!”侦缉队长摸透了对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气了。

  “成。”买主儿一言为定“您就准备乔迁吧!”

  买卖说成就成了,侦缉队长没料到会这么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进来,”他担心买主儿半截儿发觉了他的秘密而变卦“您不也得准备准备钱吗?”

  “等几天倒是不碍事,您尽可从容,”买主儿说“钱嘛,您现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柜上去取一万,算是订钱吧,余下的两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账。您以为如何?”

  侦缉队长简直被惊呆了,谁见过这样的买主儿?他说出个价儿来,人家一个子儿不还嘴,当天就给一万,买卖行里哪儿有过这样的先例?预付三成的订钱就说得过去了!这个人…他有多少钱?他是谁啊?

  “您贵姓?”慌忙中他又重复了前面已经问过的话。

  “敝姓韩。”

  “请问台甫…”

  “韩子奇。”

  “哎呀!”侦缉队长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惊叫起来“您就是奇珍斋的韩老板?久仰,久仰!怪不得…”他并没说出怪不得什么,双方却都心里明白,哈哈一笑,接着说“这房子归于您手,真是货卖识家了!”

  货卖识家,这对于买卖双方都有一种荣誉感。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之后,皆大欢喜。

  侦缉队长心中窃喜总算把“玉魔”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魂甩出去了,至于这位韩老板今后怎样备受惊扰。他就不管了;韩子奇暗自庆幸终于把这位瘟神侦缉队长请走,他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房子腾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斋主的府第。

  韩子奇的奇珍斋,当时已是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京华,提起“奇珍斋”三字。犹如提起“同仁堂”、“内联陞”、“瑞蚨祥”…不知道的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了。所不同的是,奇珍斋不是经营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货物,是与衣食住行毫不相干而又引人瞩目的古玩玉器、珠宝钻翠,位于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门外大街路西、大栅栏以北的廊房二条。这一带,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时期,并不是繁华闹市,那时的米市、面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鸭市、缎子市、帽子市、铁器市、金银珠宝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后,商业中心南移到了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门内的棋盘街一带。永乐初年,官方在四门建立店铺,称为“廊房”分三等租给客商,资金雄厚的便选为“廊头”廊房头条、二条便是自那时始。到了清代,前门外一带便大大繁盛,超过了前朝“京师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店铺林立,摊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街,四方客商云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夜游人如织。所谓“东贵西富,南城禽鱼花鸟,中城珠玉锦绣”这“珠玉锦绣”的“中城”便是指前门外一带繁华的商业中心。而锦绣之中闪闪发光的珠王,则是集中在廊房头条、二条的古玩玉器行业,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间商品中的珍宝“金银有价玉无价”这是尽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之壁价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时东昏侯赐给爱妃的一只琥珀钏,价值一百七十万两;元代大德年间的一粒红宝石,价值十四万锭;清代慈禧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与这些相比,奇珍斋老板韩子奇用一万块表大头买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舌了,丢下这一枚石子,并没有试出他的水深水浅!

  韩子奇的奇珍斋,是消逝了的历史的浓缩,是世上珍奇和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引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人探究的谜…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玉的历史。它曾经集中了多少珍宝,养育了多少巧匠,创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团城承光殿前的“该山大玉海”已见元大都玉器行业的端倪。这件大玉海,原在琼岛广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时的贮酒器,以大块整玉雕成,沉雄博大,气势磅礴,重三千五百斤,可贮酒三十余担,为世所罕见的巨型玉器和艺术珍品,历时十五年雕琢而成,从金至元,跨了两个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监广召艺人进京,琢玉行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趋繁荣,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间,已达鼎盛,并且进行明确分工,琢玉、碾玉、抛光都有专门的作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夜为皇室官府赶制玩物、饰物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用品,凡瓶、炉、卤、鼎、觚,首饰、衣饰、车饰、马饰,餐具、酒具等等无所不包,还在如意馆设雕工作,专为玉玺、玉册刻字。清朝末年,内忧外患,玉器行业趋于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欧洲、日本经济复苏,对工艺品的需求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了北京的玉器生产,形成了自18世纪末叶开始的玉器出口贸易的高xdx<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时期。到了民国初期,北京的珠宝玉石店已有四十余家,琢磨玉石的作坊三十余家,古玩铺百余家,在崇文门外的花市一带和前门外廊房二条、三条、炭儿胡同、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胡同,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玉之声,玉器行手工艺人已达六千之余!比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门外的宝珍斋、东四牌楼的德宝斋、羊市大街的富润斋、廊房二条的魁星斋,随之又崛起义珍荣、天珍斋、济兴成等等。那时的奇珍斋还在惨淡经营,名声甚微,根本无力跻身于强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条开一个小小的“连家铺”前面两间门脸儿,算是作坊,后头连着几间房屋,全家居住。因为店小,虽有一块由“玉魔”老人题字的大匾,却一直没在门前悬挂,除了有生意来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当这里是普通住家。

  其实,当时的奇珍斋主梁亦清。却是一名琢玉高手,瓶炉杯盏、花鸟鱼虫、刀马人物、亭台楼阁、舟车山水,无一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寻常一块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藏于其中的玉质优劣;剖开之后,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为神奇。但梁亦清虽然手艺高强,却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木讷,不擅言辞,又无文化,没有本事应付生意场中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际和争斗倾轧,足不出户,只会埋头做活儿。他的产品,供应各家古玩玉器商店,更通过汇远斋的蒲老板批量远销海外,都卖了好价钱,他却只从订户手中收取预订的价钱,任凭人家靠他的手艺赚钱,也不抱怨,安贫守摊,本小利薄,靠两只手不停地做,维持一家人生计,多年来奇珍斋并无发展。梁亦清年过四十,膝下无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白氏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都随着白氏的模样儿,一个比一个标致,肌肤白润,像是用羊脂玉雕成的,长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玉,都是十分贴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请那位学富五车又嗜好古玩玉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给起的,梁亦清和白氏为喊着方便,平时便呼作“壁儿”、“玉儿”视为两颗掌上明珠。壁儿和玉儿相差八岁,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大的就已经能帮助白氏持家了,洒扫庭除、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叠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补补、洗衣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壁儿还比母亲白氏更胜一筹,天资聪颖,长于心计,家里的内外开支,都比母亲还有数,虽不识字,却全凭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条,刚刚十二三岁,就顶替了母亲大半,几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账房”有时梁亦清前面的活儿忙不过来,壁儿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货,甚至帮父亲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简单的活儿。梁亦清却从不让她上“水凳儿”一则是因为这琢玉的苦活儿原不是女孩儿干得了的,二则是手艺人向来“传儿不传女”女儿学会了手艺,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结底是人家的。眼看着奇珍斋后继无人,梁亦清常常不当着壁儿的面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感叹:“唉,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白氏这时就怀着深深的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的慈悯…”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孙只占人口的极少数,玉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入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的鲜果、小吃的叫卖声:“…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樱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唻…”

  壁儿领着玉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的车子。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着块蓝布,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例冽的井水,卖樱桃的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唻!”一面把水洒在珠圆玉润的樱桃上,鲜红的玉珠还镇着水晶似的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壁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的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鲜荷叶上。壁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的玉儿,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壁儿在他身后轻轻地喊了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的,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的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的玛瑙,就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的玉儿早就馋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滴,父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玉笋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两张玉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身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水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来,手忙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派官僚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玉,慷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玉,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的行情起落,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门声。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儿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儿都是认得的。

  壁儿打开了外间的大门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头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着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蓝不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的旧布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汉的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身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少,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道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微微躬身:“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的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的,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统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熟悉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传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内的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的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生意的?”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我没有别的能耐,只靠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玉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新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的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您…这是从哪儿来?”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筛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筛海”是阿匐中极高的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筛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的血管长久都是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的,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筛海。革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就曾远来中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孙,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筛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离的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的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明白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离座站了起来“啊!筛海,筛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筛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的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敬畏,大人说话,他更不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无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的天地,一个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的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的朋友,无父无母的耶梯目(孤儿),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从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的玉雕奇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衣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宽的额头,两道乌黑的眉毛,眉心微微发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毛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父亲学手艺,父亲说:“清儿,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了!”心里这么一动,隐隐萌发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易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你瞅吧,到跟前儿瞅去吧!”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北京还要回福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的尊称,类似汉语中的“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父的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的方向是克尔白!”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说。

  “克尔白!您去朝克尔白?”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克尔白是穆斯林尊贵的天房,远在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五次的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条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的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的步行,有的骑乘,有的沿途经商,有的一路乞讨,奔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夜思慕的麦加,虔诚受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去衣服,以白布遮身,环绕天房克尔自,亲吻“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痴,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面,从此获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入天园的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高的愿望,真正的归宿,无上的光荣!可是,克尔白远在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的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分文莫名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还带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这孩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也许跨不过那千山万水,就倒毙途中了!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一定会走到!”

  梁亦清向这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怀伟大抱负的长者吐罗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当年的佛教信徒遇见前往西天取经的东土大唐高僧玄类师徒——这是一个不够恰当的譬喻,P斯兰教不承认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兰经》明文宣称:“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统的力量感召着梁亦清,他执意挽留吐罗耶定在舍下多住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养一养身子,筹措些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再登上万里征程,也许这一别就难得见面了。

  吐罗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却不肯接受任何馈赠。他说,穆斯林视钱财如浮云,四海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处,必有他的弟兄给一碗充饥的饭,一盏清洁的水,这就够了。梁亦清又是感叹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扫洁净,安排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铺,自己和两位客人同室而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女儿照旧在后面安歇,并无妨碍。

  当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称为“大净”是礼拜之前所必须进行的准备。吐罗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净”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凭着信仰模拟洗浴的动作摸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手。这一次“大净”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污泥垢连同旅途的疲劳都消除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落黑定之后,梁亦清随着吐罗耶定一起做礼拜。按照规定,穆斯林一天须做五次礼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出前的晨礼(榜答),午后的晌礼(撇什尼),太阳平西时的哺礼(底盖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落黑定前的昏礼(沙目),夜间的宵礼(虎伏滩)。梁亦清由于常年埋头于工作,对这个至关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还不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白氏和女儿壁儿每天坚持,这次见了筛海的后代,自然觉得惭愧,因此也就格外虔诚。

  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凌晨,做过晨礼,天还未亮,壁儿已经开始打扫前店后家,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灵眼活,不等壁儿动手,就抢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扫一净,壁儿向他报之一笑。梁亦清却不落忍,埋怨壁儿太慢客了,又对易卜拉欣连声说:“受累了,受累了!”

  吃过早饭,吐罗耶定便带着易卜拉欣出门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凭吊祖上的遗迹,然后还要去瞻仰、参拜东四牌楼清真寺、锦什坊街普寿寺和二条胡同的法明寺,北京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吐罗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览胜,梁亦清则继续在水凳儿上做他的苦行,觉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儿做得格外滋润。晚上,一老一少又回来歇息,白氏伺候茶饭,大家听吐罗耶定说些见闻,都听得很有兴致。晚饭之后,梁亦清就停了活儿,不再在灯下苦熬,沏上酽茶,请吐罗耶定讲解《古兰》真经,吐罗耶定先用阿拉伯语背诵原文,再用汉语细细讲解教义,一字一句,讲得头头是道,梁亦清觉得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顿开,糊里糊涂地活了半世,这才是头一回听得明白的“瓦尔兹”(教义),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头。

  易卜拉欣闲着没事儿,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儿本来就不认生、不怯场,就领着妹妹玉儿,去招呼这位小客人:“你知道这些活儿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岭南佳果”水灵灵的一串荔枝,鲜红晶莹,剥裂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玉珠似的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那是他家乡的水果,看来格外亲切,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口说:“这…这不是人做出来的!是从树上摘下来的!”

  壁儿笑了:“哈,你可真逗!你当这是真的?能吃吗?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说吧,这是我爸花了三个月的工夫儿做的!”

  易卜拉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呀,这是一整块玛瑙,”壁儿指点着说“玛瑙不光有红的,还有白的、蓝的、绿的、粉的、黑的呢!有时候,一块玛瑙上有好几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儿,你瞅,这块就是这样。我爸拿着瞅啊瞅啊,寻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儿:把红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儿;可巧让绿的地方赶上梗儿啊,叶儿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叶儿,就做成剥开的荔枝,不是正合适吗?”

  “啊…”易卜拉欣不知该怎样表达他的赞叹,他不会说“巧夺天工”、“鬼斧神工”这样的词儿,只喃喃地说:“人的手,人的手?”

  “当然靠人的手了,”壁儿为父亲的绝技感到骄傲“我爸那双手,没有做不出来的!你再瞅这个‘百环瓶’!”

  她指着旁边的一只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细颈,小口,瓶身光滑细腻,并没有过多的雕饰,吸引人的是两旁各有一个高浮雕兽头,嘴里衔着镯子似的玉环,玉环上又套着玉环,环环相扣,垂成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玉环组成的链条,因此称为“百环瓶”

  “这是用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的‘独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说吧,这两嘟噜玉环呀…”

  “是怎么连起来的?”易卜拉欣侧着头反复察看,却找不到玉环上有一丝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儿的地方。

  “什么?连起来?你当是一个个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儿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乐于向他说出其中的奥妙“你想,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么‘圈儿套圈儿’啊?”

  “…”易卜拉欣让她问住了。

  “告你说吧,这是整个雕出来的,雕出一个套一个,雕出一个再套一个…”

  易卜拉欣惊呆了,他望着那环环相扣又灵动自如的玉环链条,无法想象是一双怎样的手做出了这样的奇迹!“太难了,太难了…”

  “当然是不容易!”壁儿想起父亲的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劳作,也怜惜地发出感叹“要是人人都会做,也就不稀罕了。我爸呀,成天价心里想的是玉,眼里瞅的是玉,手里拿的是玉,除了玉,什么都忘了,坐在水凳儿前头磨呀,磨呀,小活儿要磨十几天,大活儿要磨几个月!听说宫里头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块儿磨了十几年,那里边儿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卜拉欣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玉的长河,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头发,磨尽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夺目的人间珍宝。现在,壁儿“巴巴的巴巴”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亲手磨出的宝口还在,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湛的技艺还在,他的后人、壁儿的父亲还在,这条玉的长河仍然永不停息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里重复着壁儿说的话,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摩擦着,他在幻想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创造。

  “活儿都是这么样儿磨出来的,”壁儿在他面前俨然是个富于经验的老艺人“越磨越细,到最后呀,才能磨得这么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环瓶旁边一只小小的玉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只玉碗,洁白,晶莹,碗壁薄如蛋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壁儿托着碗的手指。

  妹妹王儿伸着小手说:“我要碗,我要碗!”

  壁儿把托着碗的手躲开玉儿“这可不是你玩儿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还得打你呢!”

  玉儿就撅着小嘴儿,不敢再要。在她的眼里,大姐和父母一样,都是她必须服从的。

  壁儿托着玉碗,对易卜拉欣说:“你知道玉为什么这么光滑吗?告你说吧,磨到最后呀,就不使培于磨了,使葫芦!”

  “葫芦?”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玉和葫芦有什么关系。

  “拿葫芦给玉抛光啊!一定得使马驹桥的葫芦,别处的还不成!葫芦上还得抹上‘宝药’,这玉就蹭出光来了!”壁儿如数家珍,竟把玉器行秘不传人的诀窍也说出来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儿、后儿就走了,他又不是学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却被那法力无边的宝葫芦和宝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住了,听傻了,看傻了,像是走进了恍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离的梦境,托在壁儿手中的那只玲珑的玉碗,像透过薄云现出的一轮明月,向他闪出朦胧的光辉,吸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玉儿的手似的!”壁地抱着玉儿,凑近他说。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抚摸着玉儿的小手。

  “谁让你摸她的手?我说的是碗!”壁儿看他那傻样儿,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递给他“摸摸不碍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圣物。

  现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里,滑腻的玉质摩挲着他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糙的手指,一阵清凉浸入他的手掌,传遍他的全身,像触到了远离凡尘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为了这一个美妙的瞬间,他感到了从未体味过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足、兴奋和欢乐,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只玉碗,而是天外飞来的精灵,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边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记了,被玉魔摄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听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十分遥远,又十分迫近,也许是壁儿在说话,他记不起来壁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空寂的宇宙间突然响起来的异声,把他惊动了,他又回到了人间!

  “啪!”玉碗突然从他那双麻木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在砖地上,薄如蛋壳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壁儿大惊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声音都发抖了。

  玉儿看见闯了大祸,吓得“哇”地哭了起来。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成了木雕泥塑,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毁了,怎么一眨眼就毁了呢?那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俘虏了他整个心灵的宝物,不复存在了!

  壁儿蹲下身去,绝望地捡起那些碎片,哭了:“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们一家人的饭碗!…”

  易卜拉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两位谈经的长者被惊动了。

  “出了什么事,易卜拉欣?”吐罗耶定走了过来。

  当他看见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丧的神态,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严地看了一眼,却不但没有任何斥责,反而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抬起右手,抚着飘飘的长髯,静静地看着奇珍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时此刻将怎样对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说明此人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对他谈什么真经教义都是多余的事。在吐罗耶定眼中,钱财只不过是浮云,是粪土,是凡夫俗子恋恋不舍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却一笑置之,对壁儿说:“瞧你这一惊一炸的,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儿呢!”就走过去,抚着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说:“不碍事!这件小玩艺儿毁了就毁了吧,赶明儿我加几个夜作就又出来了,误不了货主来取!”

  泪珠从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滚落下来,他倔强地抬起头来,望着梁亦清说:“我…赔您!”

  “赔?”梁亦清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逞强,就开玩笑似的说“只怕你赔不起呀,你拿什么赔?”

  “我赔得起!我有力气,有手,我什么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说,向梁亦清伸出他那两只还没有长成男子汉模样儿的手,可是,上面已经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风霜摧残的皴裂、劳作留下的厚茧,瘦硬的骨节像是从雪里泥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的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

  梁亦清动情地握住这双手,两眼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师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的话,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条玉的长河,啊,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归宿!

  梁亦清默默无语,他好像刚刚认识了这个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却和他一样高的孩子,两双手在无声无息中感到了血脉的贯通。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只能迟疑地转过脸去,望着神色庄严的吐罗耶定。这孩子,是吐罗耶定的,他们面前还有遥远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尔白!

  易卜拉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泪,愣愣地看着抚养他长大成人、带着他跨过千山万水的吐罗耶定,突然跪了下来:“巴巴,原谅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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