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我远远看见两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完好的人从一片枝繁叶茂的桑树林那边走了过来。这是衣着简单的一男一女，他们身上所剩无几的布料不像是穿着，像是遮蔽。他们走近时，我看清了女的身上只有黑色的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罩，男的只有蓝色的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女的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蜷缩着身体走来，双手放在大腿上，仿佛在遮盖大腿。男的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搂住她走来，那是保护的姿态。

　　他们走到我面前，仔细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像是在寻找记忆里熟悉的面容。我看见失望的表情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渐渐浮现，他们确定了不认识我。

　　男的问我：“你是新来的？”

　　我点点头，问他们：“你们也是新来的，你们是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

　　他们两个同时点头，女的发出可怜的声音：“你在那边见过我们的女儿吗？”

　　我摇了摇头，我说：“那边人山人海，我不知道哪个是你们的女儿。”

　　女的伤心地垂下了头，男的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安慰她：“还会有新来的。”

　　女的重复我刚才的话：“可是那边人山人海。”

　　男的继续说：“总会有一个新来的在那边见过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

　　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我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听到过的名字。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脸上掠过丝丝恐惧的神色，这是那个离去世界里的经历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到这里的阴影。他们的眼睛躲开我的目光，可能是眼泪在躲开我的目光。

　　然后男的讲述起那个可怕的经历。他们住在盛和路上，市里要拆除那里的三幢楼房，那里的住户们拒绝搬迁，与前来拆迁的对抗了三个多月，拆迁的在那个可怕的上午实施了强拆行动。他们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两个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叫醒女儿，给她做了早餐，女儿背着书包去上学，他们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入睡。他们在睡梦里听到外面扩音器发出的一声声警告，他们太疲倦了，没有惊醒过来。此前他们听到过扩音器发出的警告声，见到过推土机严阵以待的架式，可是在与住户们对峙之后，扩音器和推土机撤退而去。所以他们以为又是来吓唬的，继续沉溺在睡梦里。直到楼房响声隆隆剧烈摇晃起来，他们才被吓醒。他们住在楼房的一层，男的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跳起来，拉起女的朝门口跑去，男的已经打开屋门，女的突然转身跑向沙发去拿衣服，男的跑回去拉女的，楼房轰然倒塌。

　　男的讲述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女的哭泣之声响起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我不该拿衣服…”

　　“来不及了，你就是不拿衣服也来不及了。”

　　“我不拿衣服，你就不会跑回来，你就能逃出去。”

　　“我逃出去了，你怎么办？”

　　“你逃出去了，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还有父亲。”

　　我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谁了，就是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坐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上，在寒风里做作业等待父母回来的小女孩。

　　我告诉他们：“我见到过你们的女儿，她叫郑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

　　他们两个同时叫了起来：“是的，是叫郑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

　　我说：“她念小学四年级。”

　　“是的，”他们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男的说：“我们通过电话，我是来做家教的那个。”

　　“你是杨老师？”

　　“对，我是杨飞。”

　　男的对女的说：“他就是杨老师，我说我们收入不多，他马上答应每小时只收三十元。”

　　女的说：“谢谢你。”

　　在这里听到感谢之声，我苦笑了。

　　男的问我：“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说：“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厨房起火后爆炸了。我和你们同一天过来的，比你们晚几个小时。我在餐馆里给你手机打过电话，你没有接听。”

　　“我没有听到手机响。”

　　“你那时候在废墟下面。”

　　“是的，”男的看着女的说“手机可能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坏了。”

　　女的急切地问：“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怎么样了？”

　　“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到你们家，我到的时候那三幢楼房没有了…”

　　我犹豫之后，没有说他们两个在盛和路强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盖了。我想，一个他们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两人同时因公殉职的故事已经被编造出来，他们的女儿会得到两个装着别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后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成长起来。

　　“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怎么样了？”女的再次问。

　　“她很好，”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只有十一岁。”女的心酸地说“她每次出门上学，走过去后都会站住脚，喊叫爸爸和妈妈，等我们答应了，她说一声‘我走了’，再等我们答应了，她才会去学校。”

　　“她和你说了什么？”男的问。

　　我想起了在寒风里问她冷不冷，她说很冷，我让她去不远处的肯德基做作业，我说那里暖和，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废墟里。

　　我再次犹豫后，还是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最后说：“她就坐在你们上面。”

　　我看见泪水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无声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我的眼睛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润了，赶紧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身后的哭声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