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宋钢回到我们刘镇以后，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六天的时光。六天里他自己做了六次饭，每天只吃下去一碗米饭，他闭门不出，只是在需要买菜的时候才走上街道，他遇到了不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人，这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人的片言只语让他朦胧地知道了李光头和林红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麻木不仁。到了第七天的晚上，宋钢找出了家里的相册，将他和林红所有的合影一张一张看过来，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相册。又找出了父亲宋凡平、母亲李兰、兄弟李光头和自己的全家福照片，这张黑白的照片经历了很多岁月，已经泛黄。宋钢仍然叹息一声，将照片放进了相册，躺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泪如雨下了。

　　混沌了七天后，宋钢的思维终于清晰了，当初李光头、林红和他之间的情感纠葛历历在目，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宋钢终于明白了，林红不应该嫁给他，林红应该嫁给李光头。这样一想，宋钢突然释然了，仿佛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下子轻松起来。

　　第八天的曙光来到后，宋钢坐在吃饭的桌子前，认真地写起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林红的，另一封信是给李光头的。他写得很吃力了，有很多句子他不知道写得对不对，有很多字他都不会写了。他伤感地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他曾经写下过一篇小说，李光头读完后大声赞扬。这么多年下来，生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得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不过气来，他不读书不读报，如今突然发现自己连信都不会写了。

　　宋钢把不会写的字记在脑子里，然后戴上口罩去书店查字典，查完字典回家继续写信。他连本字典都不舍得买，虽然他给林红带回来三万元，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让林红过上好日子，最后的钱一定要留给林红。几天下来，他来来回回到书店去了十来次，书店的人见了他就会嘿嘿地笑，他们私下里说这个宋钢以前是首席代理，现在成了个首席学者了。宋钢每天都到书店来查几次字典，书店的人忍不住开玩笑地叫他首席学者，后来又叫他首席字典。宋钢听了微微一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低头认真地查他不会写的字。首席字典宋钢花了五天时间，一边写一边去查字典一边修改句子，终于将两封信都写完了，他又认认真真地抄写了一遍。然后他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去邮局买了两个信封和两张邮票，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姓名，贴好邮票后，他把两封信藏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的衣服口袋里。

　　这时候宋钢感到腋下越来越疼痛了，而且疼痛仿佛越绷越紧，他疑惑地感受着这种绷紧的疼痛，慢慢解开衣服，感到贴身的衬衣已经和腋下的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粘连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下衬衣时仿佛是撕下了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一样，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冷颤，等到疼痛慢慢安静下来，他举起胳膊，低头看到两侧腋下的伤口已经化脓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合伤口的黑线紧绷红肿的伤口，他想起来应该是手术后六天拆线，现在十三天过去了，所以伤口的疼痛越绷越紧。

　　宋钢起身找出了一把剪刀，拿着镜子准备自己拆线，可是担心剪刀不干净，就点火将剪刀烧烤了五分钟消毒，又拿着剪刀耐心地等待了十分钟，让剪刀完全冷却下来，他开始一点点剪去腋下的黑线，黑色的线头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剪刀，他感觉绷紧的腋下在一阵一阵疼痛里逐渐放松了，他拆完线以后，感觉整个身体突然放大似的松开了。

　　傍晚的时候，宋钢将他带回来的钱用一张旧报纸仔细包好了，放在了枕头下面，只在自己口袋里放了十元钱，将钥匙拿出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在了桌子上，戴上口罩走到门口，他打开屋门时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钥匙，他觉得自己的家清晰可见，桌子上的钥匙却是模糊不清，他轻轻地关上了门，关上门以后他站了一会儿，心想钥匙在里面了，自己不会回来了。

　　宋钢转身走过了街道，走进了周不游点心店，他从来没有吃过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的小包子，现在他想去品尝一下。他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周不游和苏妹，他四处张望了几下，也没有看到苏妈，他不知道周不游把苏妈和苏妹也发展成了韩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从周一到周五的这个时候，三个人就会端坐在家里，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宋钢迟疑不决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坐在收款柜台的后面，他只好走向陌生的女服务员，想了想以后，说出了一句词不达意的话：

　　“怎么吃…”

　　女服务员不明白他的话，问他：“什么怎么吃？”

　　宋钢知道自己说错了，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准确的说法，他指指几个正在吃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小包子的群众说：

　　“这个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的小包子…”

　　那几个群众嘿嘿地笑起来。有一个群众问他：“小时候吃过你妈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吧？”

　　宋钢感到这人要捉弄他了，他突然聪明地回答：“我们都吃过。”

　　“你长大后吃过包子吧？”那个群众继续问。

　　“我们都吃过。”宋钢继续聪明地回答。

　　“好。”那个群众说“我教你，先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你妈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一样，把包子里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干净了，再像吃包子那样把剩下的包子吃了。”

　　群众哈哈笑个不停，坐在柜台里的女服务员也忍不住笑了。宋钢没有笑，刚才自己的回答让他的思维清晰了，他对女服务员说：

　　“我是问多少钱？”

　　女服务员明白了，收了宋钢的钱，开了票递给他，宋钢拿着票还站在柜台前，女服务员让他先找个位置坐下来，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小包子正在蒸着，还要十分钟时间。宋钢看看那几个嘿嘿笑着的群众，走到了远离他们的桌子前坐下。宋钢的眼神无动于衷，他像个小学生那样端坐着等待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小包子。

　　宋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小包子终于端上来了，面对蒸腾的热气，宋钢慢慢摘下了他的口罩，他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管含进嘴里后呼呼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起了里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汁。那几个讥笑他的群众吓了一跳，里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汁没有一百度的高温，也有个八九十度，宋钢呼呼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着，就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着凉水似的一点都不觉得烫。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完一个包子又呼呼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完了另一个，三个小包子里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汁一下子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完了，然后他抬头看看那几个吃惊的群众，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让那几个群众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他们觉得宋钢似乎是精神不正常常。

　　宋钢低下了头，拿起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吃完了三个小包子，宋钢戴上口罩，起身走出了点心店。

　　这时候夕阳西下了，戴上口罩的宋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着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走去。宋钢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走在大街上，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左右看着，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和行人，有人叫他名字时，他不再是低头匆匆答应一声，而是友好地向那个人挥挥手。

　　走过商店的玻璃窗时，他也会停下来仔细看看里面展示的物品。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在这个傍晚看见宋钢走去，他们后来回忆说，宋钢以前每次出现在大街上都像是在赶路，只有这个傍晚他像是在逛街，他们说他对每家商店玻璃窗里的物品都是看了又看，对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张望，甚至对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也是兴趣十足，他还在一家音像店前站了有五六分钟，听完了两首流行歌曲，还隔着口罩对旁边走过的人说：

　　“这两首歌真好听。”

　　宋钢走过邮局的时候，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的口袋里取出了写给李光头和林红的两封信，他将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进邮筒以后，还蹲下来向里面张望，确定自己的信已经掉进去了，他才放心地离去，继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着夕阳向西走。

　　宋钢走出了我们刘镇，走到了铁路经过的地方，他在铁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摘下了口罩，幸福地呼吸着傍晚新鲜的空气，看着四周田地等待收割的稻子，有一条小河就在不远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着，晚霞映红了河水。河里的霞光让他抬起头来了，他看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落时的天空，他觉得天空比大地还要美丽，红彤彤的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挂在晚霞的天空里，浮云闪闪发亮，层峦迭嶂般的色彩仿佛大海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水一样在涌动着。

　　他感到自己看到了光，斑斓的光穿梭在天空里，而且变幻莫测。接着他的头低了下来，他重新去看四周的稻田，稻穗全披上了霞光，仿佛红玫瑰似的铺展开去，他觉得自己坐在了万花齐放的中央。

　　这时他听到了列车遥远的汽笛声，他取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后看到半个夕阳掉下去了，火车从掉下去的半个夕阳里驶了出来。他站了起来，告诉自己离开人世的时候到了。他舍不得自己的眼镜，怕被火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坏，他取下来放在了自己刚才坐着的石头上，又觉得不明显，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下了自己的上衣，把上衣铺在石头上，再把眼镜放上去。然后他深深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一口人世间的空气，重新戴上口罩，他那时候忘记了死人是不会呼吸的，他怕自己的肺病会传染给收尸的人。他向前走了四步，然后伸开双臂卧在铁轨上了，他感到两侧的腋下搁在铁轨上十分疼痛，他往前爬了过去，让腹部搁在铁轨上，他觉得舒服了很多。驶来的火车让他身下的铁轨抖动起来，他的身体也抖动了，他又想念天空里的色彩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他觉得真美；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前面红玫瑰似的稻田，他又一次觉得真美，这时候他突然惊喜地看见了一只海鸟，海鸟正在鸣叫，搧动着翅膀从远处飞来。

　　火车响声隆隆地从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部蹍过去了，他临终的眼睛里留下的最后景象，就是一只孤零零的海鸟飞翔在万花齐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