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了高速运转。他首先咬着牙开始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导言。这导言大约有三万多字。他在翻着字典时想,我要在报名时呈上译稿,请他们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导师。他又觉得最好有论文,哪怕一篇也好。于是他就拟了几个题目:《黄河中游晋陕峡谷自然地理状况概述》、《湟水河谷的黄土台地及植被》、《关于额尔齐斯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域的资源及综合经济》等等,可是写了几行以后,他发现自己写的不是论文,而是晚报和旅游杂志上用的大路货。他马上扔掉那几个题目去颜林家。颜林正在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浃背地给儿子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布,颜老头捻着稀胡子听了他的论文设想以后笑了。老头说,放下你的那些论文吧,只要把基础课考好,问题就不大。但是老头本人并不招研究生。您怎么知道别人就不会事先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论文呢?我还是要搞一篇,他想。我敢保证其他考生也都会来这一手的,这是光明正大的竞争,人人都不会放弃宝贵的机会。他从颜林父亲那儿抱回一大叠《地理学资料》和小册子,回家研究起来。当他发现不少论文实际上都是描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调查报告时,他欣喜若狂。原来野外的亲身调查也可以成为论文的基础。他考虑着,那太好了,我不仅有调查而且有整套缜密的方言调查资料作基础。我可以把方言的分布和发展与自然地理的分析结合起来。他决定搞一篇题为《湟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域的人文地理考察》的文章,但他没有忙着动笔。他大量地阅读资料,皱着眉头捉摸那些论文字里行间的功夫所在。他没有过多注意那里面的内容,而只是锐利地搜寻着各种概念,以及行家们进入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他知道这里头一定有一些规矩。他愈读愈觉得自己的文章能写好,因为他已经模糊地发现了一条行家们严守着的思维的线路和框框。这条隐约可见的线路连结着一串串专用术语和概念,构成了一条神经,一个严密的网,一个冷静而独立的视角。他相信,这就是地理学。我逮住你啦,别看你闪烁其词,他想。干货就在这里。我要准准地抓住你,吃掉你,消化掉你,然后我使出我的方言调查的法宝,也来炮制一下。我的网和视角也会又独立又新鲜。他能读到的书和论文主要都是自然地理或经济地理方面的,他愈读愈发现结合人文科学的研究少而又少。这使他对自己拥有的汉语方言知识和旁听来的考古讲座知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怀希望,他不时回忆起对他常怀偏爱的秦老师和新疆大学的往事。
他同时开始了对基础课的复习。除了翻译李希霍芬之外,他每天都做《简明基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语》后头的练习题。考试全都是考基础,这个我深有体会,他想。从来都是这样:试题很简单,人们打开卷子心中窃喜。可是那些貌似傻乎乎的试题后面巧埋地雷,暗藏杀机。十之八九的考生没有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掌握最简单的那些条条。他把练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一出错,他就咬住错处狠攻硬背。他决定把这几页习题做上一百遍,一直到考试前三天才住手。政治课也一样,他从旧书店里买了两本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小册子,把它们全都剪成词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在右面衣袋里。骑着自行车赶路时,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摸出一张,瞥过几眼,默诵一遍,然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进左边衣袋里。等过了闹市,没有红绿灯路口时,再从右边摸出一张来。他骑车骑得很警觉,既没有撞了过路的老太太,也没有惹恼过警察。
这次回北京,他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回来的。以前十来年里他虽然常常回来,但都是探亲或是过寒暑假。弟弟长大了,他第一次看见弟弟领回家一个时髦的女工时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想。弟弟已经是个支撑门户的大人,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上长着一层黑黑的胡茬。他看得出这个不言不语的大伙子正在暗中忙着自己的婚事。弟弟大啦,而且管了这么多年家,他想,我该接接他的班啦。母亲退休以后一直生病,他听弟弟说,这几年母亲的胃病常常发作。母亲很少说话,他只是从她银发下面的两只眼睛里发现了她的喜悦。
第一天全家三口坐在饭桌前时,母亲有些莽撞地忽然把一条鸡腿夹进他的碗里。她的动作很重,那鸡腿一下子推翻了他的碗。他看见母亲掩饰地转过脸去找来抹布,慌慌张张地擦着洒在桌上的汤水。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差点忍不住握住母亲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他承担了弟弟的买菜任务,并且和弟弟商量着给家里盖个小厨房。他每天上午十一点钟提起菜篮子,火急火燎地跑出去采买一番,然后回来交给母亲做饭——这样上午经常只能看三个小时书,渐渐地连三个小时也难以保障。他拼命地抓紧时间,可是弟弟的女朋友常来吃晚饭,他想自己要有个哥哥样儿,于是下午的四个小时也常被可怕地蚕食。只是晚上的时间极为安静,弟弟和女朋友去轧马路,妈妈坚决认为电视不值一看。他牢牢地攫住了这夜晚的黄金时间,伏在小书桌上向地理学和外语习题发起进攻。
他每天早上七点钟爬起来,夜里一点半或者两点睡觉。一般他温习功课到午夜十二点左右,然后推开那些地理学报、考古讲义和《简明基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语》,摊开几张稿纸,开始写他的那首诗。诗的题目是一下子跳到纸上的:《北方的河》。他握紧了笔,觉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膛里的长河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汹涌而至。那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头棱角分明,又沉又重,一下下撞得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发痛。他忍着心跳,竭力想区别开那些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十几年他见过多少条河啊,黄河、湟水、白龙江和洮河、额尔齐斯河与伊犁河、甚至内蒙古的锡林河以及青海的通天河。这些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在他的脑海里飞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他感到兴奋得有些晕眩。他看见了那么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识的面影和那么多生动的故事,他觉得这些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勾划出半个中国,勾划出一个神秘的辽阔北方。这片苍莽的世界风清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ang.jpg">,气候酷烈,强硬的大路笔直地通向远方。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把笔尖伸向那些薄纸。他想用简练有力的词句几笔就把那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头和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钉入稿纸的方格,然后再去尽情尽意地描写那些古朴的台地、倾斜的高原和高海拔的山前草原。可是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留在肚子里为他看家的那套汉语训练早已溜之大吉。他枯坐着,紧张地瞪着稿纸上的那个题目,听着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他不仅没有找到那种闪闪发光、掷地有声的词句,他甚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感受万千,但又一筹莫展,他呆呆地一直坐到两点钟,最后扔掉钢笔,一头栽倒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感到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使他有些若失所依,心神不定。他披上衣服推开了旁边外屋的小板门,小心地绕过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一屋的家具和煤气灶、食品柜,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前,帮母亲把薄棉被盖好。他轻轻地把被子拉到母亲的肩头上,突然发现她正在暗影中默默地望着自己。
"妈,"他低哑地喊了一声。
"早点睡吧。"母亲悄声说。
他只是点了点头,几天来,他一到夜晚就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他从来没有听见板壁这一边有过任何声响。他沉重地坐在母亲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沿上,一声不响地坐了很久,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熄灯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
那天夜里他终于听见了隔壁母亲发出的鼾声,但他却失眠了。他靠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好几只烟,出神地倾听着那低柔的呼吸的声响。后来他悄悄取过纸笔,在黑暗中嚓嚓地写了起来。他凭手指的触觉知道,写下的诗句不会重叠在一起。
这是一首新诗的最初的几行。
她被那位银白头发的老人领着,走进了他的屋子。这家伙,不认识啦。她望着他怔怔的神情,好笑地想。"不认识我了吗?研究生!"她微笑着问道。一阵清新的风正从敞开着的屋门外拂来,她头上的黑发在风中轻微地动着。
"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就赶快跑来告诉你,"她解释地说道,一面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
"听说有一条规定,如果大学毕业生不服从分配的话,将要取消大学生资格,而且五年之内,全民所有制单位也不得录用。我一听就慌了,"她说着自己先紧张起来,"我担心,人家会用这一条来对付你。"
他听了也紧张起来。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不怕,只要我拿到准考证,一切就不会出问题,"他说。可是他的神经全竖立起来了,他的感觉在锐利地告诉他,麻烦事恐怕不会太少。他有些语无伦次,"没关系,我又不是不服从分配。哼,我是符合报考条件的。不怕,工作单位报到截止在十月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哈哈,可八月中旬我就考完啦!"他为自己发现的这个时间差而得意了。"万一到了十月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还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我顶多去那个地方点个卯。等通知书一来我就逃之夭夭。喂,喝茶呀!"
她笑了。他可真自信,她喝了一口茶,他就不想想考不上怎么办。她吁了一口气,觉得有些累了。这家伙大概没有碰过钉子吧?她瞧着他自以为得计的傻样子,他怎么好像孩子似的,难道他对这个社会还没点认识么?恐怕再合理的事也不会那么顺利的。"我想,你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她说。他们都沉默了。她看出这年轻人心绪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
他抬起头来:"你愿意看看我的诗么?"
哦,他还真的写啦。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那几张纸来。
"我已经写了好几次,只写了这么个开头。"他说。
她坐得舒服些,然后开始阅读那几页纸。一共只有几行。为了礼貌,她故意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着读了好久。
好一个不安分的人哪,一步还没有站稳,他已经又迈出了第二步。她打量着那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得皱巴巴的稿纸,在那稿纸上面,这个小伙子大大咧咧地写上了"北方的河"四个字。"嗯,就是这些么?"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问。这似乎不能叫作诗,尽管她也觉得这些字迹里带着一股烫人的东西。他太不安分啦,他被那些河惯得太野啦,她想,他根本没想到他这是在对着艺术宫殿的大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敲呢。研究生,让我对你进一言忠告吧!尽管你在那些大河里如鱼得水,但是这儿可是北京,是首都。也许,你对北京的了解还不如我深切。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a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ao.jpg">头发,仰起头说道:
"我说研究生,这首诗…你还是不忙着写吧!"她看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心里歉疚起来。"我不是说,我并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她努力补充着,"我是觉得,你首先要对付这场考试。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的,你该多做些准备。你的诗,"她口吃起来,她想到他的自信劲儿和热情劲儿,"唔,你的诗,你要知道,艺术——"她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自己那间闷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的暗室。我从那间黑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浑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你哪里知道我要熬过多少难关,才能从显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里水淋淋地提出一张过得去的照片啊。而这样得来的照片,命运还吉凶难卜。你仗着热情就有恃无恐,可是热情不等于艺术,艺术有时冷酷得让人心凉。
"我懂啦,"他强笑地说,"我也知道,这开头糟透了。"
"不!"她慌忙叫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他的这几行实在不像诗。说心里话,这只是一大堆白话,像一个野孩子站在岸上对着大河在喊叫。他太狂啦,他以为他什么全能干成,他以为他会煽动就等于会写诗。他到底是成长得太顺利啦,他恐怕还没有机会咀嚼过生活。她想着,差点对他直说出来:小伙子,艺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但她心里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的却是同情。她望着他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的头发,安慰地说:"先温习功课吧。你首先应该考上你的研究生。这诗,你好好收起来,我觉得,你写得到底是很真诚的…"
"不,它太糟了。我知道。"他回答说。他翻着那些稿纸,翻得哗啦哗啦响。"这些开头全该撕掉,"他小声地说着,慢慢地把那些纸撕成长条,又撕成碎片。
这姑娘很对,我没有写好。他有些伤感地想,我真是个大笨蛋。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儿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闪着光的词儿和句子。我没有找到那些本身就像河里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头一样,沉甸甸又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着的、色彩浓重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朦透明的词儿和句子。我知道自己肚子里全是些真东西,他痛苦地咬着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站起来扔掉那把纸片。我对那些北方大地上的河感情深重,对那儿的空气水土和人民风俗,对那个苍茫淳朴的世界一往情深。我以为只要有一个精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的晚上,只要四周一片寂静,那些东西就会像一片瀑布或者一股火焰一样直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到稿纸格子里。可是没有。不是它们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涌,而是我在拼命地挤。挤出来的全是些又干又瘦的瘪三儿。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决心结束这个话题:"不过,你等着,我会把它写出来的。"我还没去黑龙江呢,等我调查了黑龙江,我会把它写出来的。他开始观察眼前的这个姑娘,"怎么样,你一切都还好么?"
"好什么,"她笑了笑,"我——"
这时,门口一阵笑声和喧闹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小伙子推开门,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小屋。他连忙站起来,一边倒茶一边给她介绍:二宝、颜林、徐华北。颜林是抱着儿子来的;她坐了一会儿以后,就帮忙把那个胖儿子抱了过来。屋子里吵嚷声响成一片,他们谈着,提到了分配报到和报名考试的问题。
"伙计,"颜林从眼镜里深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虑地盯着他,"你应当去那个宣传科报到。不报到是失策的,"接着,颜林口气陡然一变,威吓地说:"年轻人,难道你胆敢蔑视北京户口么?这户口,一张比一吨金子还贵哪!"
二宝说:"算啦,报什么到。干脆咱们开个小酒铺,我也退职参加,而且,"他搔搔脑袋说,"我把录音机也搬来入伙,天天放咱们在新疆唱的那些知青歌。"
徐华北赞同地说:"就这么干。咱们把酒铺安到沙滩,开在作家协会门口。文学酒铺。咱们给那伙作家讲故事,连故事带酒一块卖给他们。"
二宝大喊起来:"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ng.jpg">啦!咱们的啤酒一瓶卖一块!"
颜林打了个呵欠:"什么时候开张呵?可得赶个礼拜六,我不用接孩子的时候。"
接着他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嚷着吹起牛来:"我负责画广告:美酒加美的构思——每瓶收费一元,""二宝!你小子可不许偷酒喝!""颜林,干脆叫你老婆退职吧,叫她炒菜!""别考研究生啦,酒铺里再开个私塾,专门教怎么对付考试!""嘿!咱们这个酒铺把北京镇啦!"
真有意思,这些人。她躲在角落里听着。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跃呀,像这样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她羡慕地望着他们。可是我一直没能遇上这样一群人,她烦恼地挥了挥手,像是驱开他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来的烟雾。怪不得,我在黄河边上遇见他时有种新鲜的感觉,原来他们都是这么快活、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ang.jpg">和新鲜。
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不进他们的谈话。坐在一旁听着,尽管兴致很浓,她还是渐渐地感到了一丝孤独。黄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域的采访和摄影任务已经结束啦,可是最叫人头痛的事正在迫近。她害怕面对那些人事关系,但她知道想发表作品,想参加影展,想叫那些摇头晃脑的权威点头又必须面对人事关系。她坐在角落里,似乎已经感到一只无形的巨手冷冰冰地按在了她的肩头上。
要是能和这样的一群在一起,要是能有这样的一群做自己的支撑,该多好啊,她痴痴地想。等到天色渐黑,她才从遐思中醒来,依依不舍地随着那几个年轻人走了出去。
这伙年轻人余兴未尽地、吵吵嚷嚷地走上华灯初上的街道。他两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袋里,和徐华北走在最后面。
"你怎么样,华北?"他问道。
"不怎么样,哪里比得上你,"徐华北微笑着,"大学文凭到了手,又为研究生的事儿发愁。"
他没有说什么,在一株树旁停下来准备和客人们告别。
"喂——"徐华北用下巴指了指那姑娘,"真漂亮呀,伙计。"他看见徐华北眼中的一丝嘲笑。
"路上认识的。"他说。
"我可真嫉妒你。"徐华北开了个玩笑。
他默默地和徐华北告了别,又过去和另外几个人握了握手。电杆上的灯光泻过树影,地面上一片斑驳。他想起了关于准考证的事,心情不知为什么变得沉重起来。他又把双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兜,然后缓缓地朝自己家走去。
他更加紧地工作。由于效率不高,翻译李希霍芬《中国》的事已经拖了很久,不过那篇充大人的所谓论文却写得很顺手。文章写完的第二天下午,他把稿子送到颜林父亲那里。他忐忑不安地坐在一旁,瞧着颜老头眯着眼睛读文章。后来颜林说他,当听见老头喊他的声音时,"脸都绿了"。
"这篇文章我负责帮你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柳先生,"老头宣布说,"柳老爱才如命,尽管你这篇文章有不少地方写得…写得很可笑,但是,"老头宣判似的说下去,"你显然应当属于我们地理学。"
"颜叔叔,"他小心翼翼地问,"哪些地方,唔,写得可笑呢?"
老头说,"你的描述很准确。结合方言的地理分析也很独到。但是你显然根本没有摸过第四纪地质学,你对黄土还很陌生。小伙子,你懂得什么叫‘黄土’吗?"
他吓得没敢回答。虽然他也知道第四纪的黄土,知道"马兰黄土","离石黄土"等概念。
颜老头嘿嘿笑了起来。"没关系,"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搞人文地理的,而不是搞黄土地貌。你大胆地使用了一种人文科学的材料,而且眼光独到。而柳老,柳先生过去在英国牛津是学人类学出身的,我估计,他会看重你的。"
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黄土!他的脑袋已经晕了,黄土!我连一点像样的地貌知识也没有。我连这么基本的东西也没掌握。他从以往对黄河以及湟水的了解中明白:自己的这一缺陷是严重的。他联想到自己对外语考试的那些宝贵经验。你一定会在考卷上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马脚的,伙计,他责骂着自己,你会在那些基本的概念上踩响地雷,写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篇错误的漂亮话。他脸色铁青,好不容易才顾全了对老头的礼貌。
他当场从颜老头那儿抱走了一大捆书:科学院地质所编的《中国的黄土堆积》、一本出版年代虽然嫌早,但却是奠基之著的《黄土》,以及几十本地质、地理方面的学报和论文集。骑着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又想起李希霍芬的那本《中国》里也有一些他不曾留心的黄土论述,他决定当天晚上就把那些段落找出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读一遍。路过沙滩东面的十字路口时,他下车来把书捆了捆牢,然后在小店里排队给家里买元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钱时,他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全部资本,那一百多元钱似乎已经所剩不多。黑龙江,他想,不知道钱包里的这些小伙计还能不能帮我去黑龙江。他决定要做一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打细算。再跨上车时他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种不详的预感。横过马路的时候他没有控制住车把——这是他回北京以来第一次和人撞车。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迷糊糊的"四眼儿"一头栽到他怀里,并且连车带人摔倒在马路中央。他猛扭了几下,用脚支住了地面——立即又明白这是错误的反应。我应该可怜巴巴地摔倒才对,应该让他把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在下边才好。他望着威严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近的警察想。他一句话也没讲,他从那警察的眼神中看出,只要一分辩,自行车保险被扣。警察拖着长腔,慢条斯理地"消遣"他时,他谦恭的默立着,先考虑了一会儿"黄土"的事,然后改背政治经济学名词。"罚款一元,"等警察掏出小本开发票时,他如释重负,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透明大团结"递过去,等着警察找钱。等他接过找回的九块以后,立即飞也似的把车一拐,骑进了科学院图书馆。
他在开架阅览室里打开各种百科全书和词典,把"黄土地貌"的词条全部浏览一遍,并且摘录了一些提纲挚领的东西。不过,当他伸手搬下高高放在书架顶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现代百科大事典》时,右肩的肌腱钻心般地疼了一下。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本大书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摔在地板上。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管理员,对着他照直走了过来。
书没有摔坏。他跪在地上抱起那书来,一面用袖子擦着那书的人造革面,一面小声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么?"他听见那人在亲切地问他。他努力地作出了个笑容,抱起大书坐了下来。当他翻阅着这部辞书时,心头悄悄掠过了一阵苍凉。这条胳膊叛变啦,他想,我还以为它早就好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呸,胆小鬼,背叛的东西。他咬着牙暗自咒骂着。他竭力不再想这件事,专心地把心思埋到那些书里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阅着,辞典和百科全书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水一样被取来又送回。他读着,觉得这些书也像一条河。闭馆铃一响,他就离开图书馆驱车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视,中速行驶,特别提防着身旁骑车的妇女和戴眼镜的。
第二天他的运气更坏。
他一清早就骑车到了A委员会。颜林老爹所讲的人文地理学泰斗柳先生就在这个A委员会所属的一个研究院供职。他锁上车后,径直向大门冲去。
"哎,回来回来!"传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他忙上前说明来意。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面如镔铁的胖妇女。她冷冷地听着他的话,伸手打了个电话。他只好等着那胖女人掐头去尾地把他的事用电话传达过去。咔喀,电话挂了。胖女人黑脸一沉:"研究生办的人说啦,应届大学毕业生一律在学校报名,领取准考证。不给单个人办理报名手续。"
他觉得头顶上挨了一记雷轰。那女人转过铁面孔去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线了,他连忙解释道:"我有特殊情况,我是…"
"不行!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哪儿那么多特殊情况!"那女人出口不逊,"没人听你的特殊情况!"
他使劲咽下这口气,尽量用研究生的温雅口吻循循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地说:"对不起,耽误您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您让我进去,跟他们研究生办公室的同志谈谈好吗?我的情况,他们一听就会同意的,我——"
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暴怒地扑上去,用拳头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开,一张气歪了的胖黑脸朝他吼着:"干什么!你抽疯哪!"
他的牙咬得格格响。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鲁地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家老头子揍少啦,惯得你这么浑?"
他看见那铁黑脸哆嗦着,伸手去抓电话。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冲出门厅。这家伙准是要找保卫科,他想着跨上了自行车。他骑着,气得浑身在发抖。
他在气急败坏中居然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在电话簿上查到了A委员会的号码。他使劲克制着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了号码。电话通了,他尽量装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样地讲:
"研究生办么?我是新疆大学。我们学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证没有寄来。我们查询的结果,发现邮局把他的报名表寄丢了。现在考期已近,我们准备让这个考生直接到北京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涉,并且参加考试。请你们接待一下。"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着,痉挛的手死死地攥住电话听筒。——这时,那边答腔了:
"好吧,但是,让他带上你们学校政治部人事处的介绍信,详细说明原因。"
他忙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起青海话:"时间还来得及吧?我们可不能耽误人才呀!"
电话回答说:"唔,反正报名还没有结束。而且,你们这不是打了招呼了吗?我们记着就是。"
他挂断电话,浑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门虎"拦不住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气,而且今天的几句青海话讲得有板有眼,俨然一副大学里的办公室主任的口吻。
他马上飞车赶到电报大楼,给新大中文系的恩师秦老师发了一份加急长电,详细说明了苦衷,要秦老师明天就把介绍信寄出来。拜托您啦,秦老师!他想。秦老师是个极为善良慈爱的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她是决不会看着她的门生在这里受气的。秦老师没准寄特挂呢,他分析着。没错,秦老师一定寄特挂,而且同时再直接给那个A委员会写一封盖公章的长信。
打电报整整用了九块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钱。他干脆坐在电报大楼的皮沙发上,清点了一下囊中财产。还有九十块零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他默默地盘算着,刚好够跑一趟黑龙江回来。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馆,一律睡车站或者住老乡家。我还可以到处截卡车坐,最好能在黑龙江上干几天船夫什么的短工。
黑龙江,他一想这个名字就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神移。那可是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人的巨川哪,完全是由一条黑龙变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龙江,我就算见过了西至阿勒泰,东至小兴安岭的整个广柔北方的一切大河。"从额尔齐斯——到黑龙江!"不,"额尔齐斯在西方流逝,黑龙江在东方奔腾!"他顺口诌出了两句,又摇摇头笑了。不行,伙计,这哪里像诗呢。他离开了电报大楼,顺着宽阔的长安大街缓缓骑车回家。他顺手从右面口袋里摸出一张政治词卡片,读完,灵活地一换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到左边口袋里,再摸出下一张。他快活地吹着口哨,吹了哈萨克情歌《美丽的姑娘》,又吹了《乌苏里船歌》。他想,这些卡片像是从额尔齐斯河一张张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进了黑龙江。他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笑了,心里很快活。路过北京站时,他瞥见大钟正指着上午十点。钟楼上悠扬的乐曲奏起来了,他使劲吹着口哨应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想,这一天过得还不错。我回去就去译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内完成译稿第一稿,并且去研究生办公室办好手续。等准考证一到手,我就出发去黑龙江。要抓紧,他想,也要节省用钱,一星期之后力争出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进黑龙江。
晚饭的时候天气闷热,他和弟弟、母亲把小饭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蝉声中吃着面条。母亲炸了一碗香味扑鼻的花椒油,他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虎咽地吃着,吃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头大汗。
"哥,咱们盖小厨房的事儿,"弟弟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料快备齐啦。人工也方便,我们那儿有一伙铁哥儿们。都说了,言语一声就来。家伙我去厂子里借。用不着管饭,他们说了,帮工不帮饭。砖、沙、麻刀、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备齐啦。主要是两件事麻烦点:一是打个水泥地,得买几袋子洋灰;二是顶棚,咱们是买点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毡呢,还是买点石棉瓦?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毡省点,找路子买处理的,三、四十就够啦。"
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顾自己啦,他想。我忘记了家里没个小厨房,忘记了妈妈是挤在锅碗瓢盆和煤气灶中间休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准考证,想着去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那条遥远的黑龙江。我忘记了,弟弟正在不声不响地维持着这个家,还有一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来望着弟弟。
他想起自己隐隐有过的对弟弟不爱读书的反感。他望着面前这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壮的小伙子,又想起了那个一打输了架就来找他的小男孩。他总是冲出去扑向那些恶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个小男孩则像条勇敢的小狼一样,从他侧面扑上去投入复仇的反攻。后来他离家远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里有个弟弟,这弟弟陪着母亲看家守业,打发生活。
"小弟,"他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着说,"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照顾妈。我回来了,你该歇歇啦,小厨房需要的料,由我来买吧,我也该出点力啦。"他望了望院子里那个千疮百孔的破棚子,别了,黑龙江,他想。好好地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吧,我将来会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用,哥。咱们一人出一半吧,哥俩么。"
晚饭后,他和弟弟仔细地盘算了盖小厨房的事,具体地商量了人工、用料和动工的日子。当他把钱交给弟弟的时候,他吩咐说:"喂,小弟,告诉她——星期天来吃晚饭。"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是哥哥请她。"
弟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还像以前那样,他想。以前每当他帮助弟弟战败了那些热衷于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后,弟弟也总是这么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台灯,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国》。他译得非常快,因为他的精神从未如此集中而安详。一个个准确的词汇涌向笔尖,待他把它们嚓嚓地写在纸上时,那些词汇又添了一分严谨和文采。他唰唰地写着,偶尔翻一翻辞典。他模糊感到时钟正在一旁嘀嗒响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时间。右肩的疼痛开始持久起来,但他心里对这疼痛是麻木的,他觉得那疼痛与他无关。他译得出了神,思想愈来愈沉地陷入那德国地理学大师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译着,觉得自己正愈来愈清晰地理解着黄土,理解着地理科学,理解着中国北方的条条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亲在门口唤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感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走到外屋。
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从黑人造革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他打开一看,赫然一个"新疆大学政治部人事处"的鲜红大印跃入眼帘。"秦老师——"他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小声叫道。
来客说,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处买票,秦老师拉住了他。他说他早就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女教师在围着他转了。"她一直盯着我,"来客吁出一口长气说,"你的那个老师说,通过邮局赶不上今天下午的飞机了,她要求我今晚一下飞机就亲自送到这儿来。千叮咛万嘱咐的,"他又歇了口气,接着站了起来,"我答应了,就送来啦。行啦,没我的事啦。"
秦老师在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与A委员会研究生办公室联系的结果,要随时告诉她。如果再有障碍,她动员学校派人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涉。"只是,"老师用一种娟秀的字迹写道,"你是在奔跑着生活。你不觉得太累了么?"
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来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里又是一片寂静。他拿起秦老师写来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着一条浮冰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的大河。那是解冻时节的黑龙江。他用图钉把这张明信片钉在墙上,然后继续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他神情冷峻地写着,钢笔尖重重地划着纸面。午夜十二点时,他收起了词典和译稿。他又取出一沓纸,把台灯罩拉得低些。他一直专注地写到三点钟。这个晚上,他写出了那首诗的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