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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者:史铁生 字数:14601 更新:2024-07-08 20:23:49

钟声

  B还不到一岁的那年,父母就离开了这块大陆,连爷爷也不知道他们最终去了哪儿。当时爷爷说,你们得给我留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那时爷爷已经看出这绝不是通常的分别,所以坚持要他们给他留下一个孙子。爷爷知道除此之外都已成定局,所以从始至终只提了这一个要求。父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夜犹豫,临走的那天早上才决定下来,把B留给爷爷。因为B的两个哥哥已经大到能够哭着喊着片刻不离他们的母亲了,而B还不到一岁,世界还没来得及给他什么具体的印象。又因为爷爷说死说活不愿离开这块土地。

  这是多年之后B对我说的。

  B跟着爷爷在北方农村的一个镇子上长到五岁。镇子很小,只有两条纵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叉的街。有一条长不成鱼而只可供人们洗洗衣裳的细水,从远处悠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来,挨一挨镇子的边缘,便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走到很远去了。两条街上,杂货店、小饭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铺、粉房、豆腐房、铁匠铺、车马大店等等各有一家。杂货店里有两架挂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不清是哪代开明或是糊涂的掌柜进的货,从无买主问津;一架已经坏了,另一架就为镇上的人提供了一个观赏和赞叹的机会,也给小店的生意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镇上没有电,没有学校,差不多没有新闻。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不断的是粉房和豆腐房的石磨声,还有铁匠铺的打铁声。车马大店前永远站着几匹贪婪吃草的牲口。小饭馆门口则卧着一头肥硕无比的大狗,那狗自知全镇无敌,目光便不凶猛,而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了傲慢与昏愦,漠视并且蔑视那些四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的同类。两条街的四端都伸入到不见边际的田地里去;冬天是褐色的不见边际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o.jpg">土,夏天是金黄闪耀不见边际的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的花朵。小镇给B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成百上千万素朴又肆无忌惮的花朵铺天盖地。天气晴朗时一派灿烂辉煌把小镇映照得愉快、安谧。遇到坏天气,所有的花朵一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o.jpg">动癫狂起来,漫山遍野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喧嚣,令种植它们的人也头晕目眩魄动心惊,整个镇子都随之惶惶然无所适从一般。

  这都是多年以后B给我讲的,象是在讲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他说:“你哪年出生?”我告诉他:“51年。”他说:“让我想。哦,这么说我第一次跟爷爷收获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的时候,你可能刚刚出生,也可能你还没出生呢。”他说,当那些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一棵一棵成片成片地被砍倒时,他忽然大哭不止。“为什么?”“不知道,”他说“生命中本来有很多神秘的事。”

  五岁的那年夏天,爷爷对B说:我带你到城市去。到县城去?不,可比县城大多了,也比县城远多了。爷爷给B和自己都带了几件换洗的衣裳,用一把老铜锁锁了门,爷孙俩便出了镇子,走在森林一样的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地里了。干嘛要到那儿去?去念书,你该念书了,你到了得念书的年龄了。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的叶子大如蒲扇,层层叠叠,圈拢起燠热而沉重的葵花香,蚂蚱醉醺醺地趴在葵杆上昏睡,蝈蝈则到处发着梦呓。在那条细水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的地方,偶尔生出几丝风来,蛇一样分头钻进葵林,闹鬼似地嬉戏游逛,郁郁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的花香便被惊扰得四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大漂泊一阵,干枯的花蕊借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离花盘,细密如雨,灌进B的衣领。我父母是不是在那儿?不,不在,他们没在那儿。他们在哪儿?爷爷从来没打算骗你,爷爷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在哪儿。你跟着爷爷不好吗?可咱们到那儿去找谁?咱们就住在你姑家,还有你姑父,还有你的表妹和表弟。他们认识我?你姑和你姑父见过你,那时你生下来才几天你还不记事呢。

  爷孙俩走了一个上午,还是没走出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林。然后他们搭上了汽车,汽车开了一个下午,仍然随处可见盛开的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花。直到第二天他们上了火车,B的注意力让火车里面的事物吸引了整整一个白天,那些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才梦幻一般地消失了。当他又想起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时,车窗外已是茫茫黑夜。姑知道我父母上哪儿去了吗?不,你姑也不知道。

  问过她了?

  问过了。他们是不是也坐火车走的?别再想这件事了,不再想这事了好吗?你说爷爷好不好?也许姑父会知道吧?咱们不说这事了,你该睡了,我担心这两天你要累病了呢,躺在爷爷腿上,对,睡吧。您没问问姑父?记住,以后不管谁问你,你就说,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记住了吗?窗外夜黑如墨。在随后的梦里,B仍没能勾画出父母的模样,而是整宿都在绵延不断的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花中间徘徊。

  B醒来火车已进人城市。就是我在其中出生、长大、并一直活到现在的这座城市。B的姑姑家离我家不算太远。从我家往东再往北,再往东再往北,走过大约四五条街,有一座教堂,B的姑姑家就住在那座教堂旁,在教堂东约三四十米的地方。B在那儿住了差不多七年,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相识。

  “但那时说不定我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面相遇过,”B说。很多年后B故地重游,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冷饮店里,我们俩从午后一直坐到天黑。我说:“这很可能。”他说:“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结果我们就不把它算在内。”我说:“算在什么内?”他说:“你绝对数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对一个人的命运起作用。你不觉得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我点点头,不过说老实话我没太懂B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天气燥热,报纸上说已经连续九十几天没有降水了。我和B坐在冷饮店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太阳在外头隆隆作响,把路面烤变了形,树叶和纸屑被踩进黑亮刺目的沥青里去。B说:“你还记得那座教堂?”我说:“我光是听说过它。不过我记得它的钟声。”他说:“让我想。哦,你可能没见过它,你可能对那教堂还没什么印象那教堂就已经没了。”我说:“可我朦朦胧胧记得一种钟声,后来我长大了相信那肯定是一种钟声。那教堂是不是有钟声。”“要是你相信你听到的是钟声,那肯定就是它的钟声。有,它有钟声,它一天当中要敲响好几遍钟声。”“那声音缥缥缈缈,那声音至今给我一种安详的感觉。”

  “你不觉得那声音很神秘吗?”“你指什么?”“同样的钟声,在清晨你会觉得那就是清晨的声音,在午后你会觉得那就是午后的声音,在黄昏你又觉得那就是黄昏本身所固有的声音了。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这样。”我慢慢去回忆那钟声,一边喝着啤酒;而我觉得那是襁褓中一梦醒来时所固有的声音,是忽然展现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屋顶、窗口、窗外的树和我老祖母慈祥的面容)所随身携带的声音,是生命之初的声音。我没有见过那座教堂。在那教堂的遗址上后来盖起了一座红色的居民大楼。我问B:“你到那教堂里去过吗?”“当然,”

  B说“我姑父就是那儿的最后一任主讲牧师。”

  姑父身材颀长,坐在一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墙一般的书柜前面,白皙的脸和白皙的手臂又鲜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悬挂于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这印象的由来还在于,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听见了那座教堂的钟声。那是晚祷的钟声。当然这些是后来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么是古典派肖像。还包括知道,在那个斯文而和蔼的姑父的身体里面并不乏火一样的热情。

  姑站着刚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样高。姑蹲下来把B搂在怀里,一边说;唉唉——,那时候你生下来才一个月,那回我们去看你正是你满月的那天,那天我们去得正巧,约摸你该满月了结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岁了吧?五岁。五岁?唉,可不是么。姑的怀里非常温柔,象早秋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地里的风。姑身上有种B从没闻见过的味儿,跟爷爷身上的味儿完全不同,这味儿让B有点羡慕和惊慌。五岁啦,爷爷说,得上学啦。爷爷的目光在姑父脸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镇子上没有学校,县城里的学校又远又不象个样子,想了又想,幸亏还有你这么个亲姑姑,和他的亲姑父,他得上学了。于是姑就流泪:上学,当然得上学,你就住在姑姑这儿上学。那爷爷呢?爷爷也不回去了,都在这儿,咱们在一块,咱们是一家人。爷爷叹了口气。姑站起身,后退两步坐在爷爷身旁,象端详一幅画那样端详B:天呐可真象!鼻子以上象他妈,鼻子以下象他爸。他们还是没有消息吗?没有,一点音信也没有。唉唉——,姑就又流泪。一时屋子里很静,那座教堂的钟声也已停歇。过了好一会,B忽然听见一个异常纯净圆柔的声音缓缓地说:他们本来不必走,他们根本不该走,他们真像那一对误人歧途失去了乐园的人。B没料到姑父的嗓音那么好听,以至竟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会,才相信那声音确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随后姑父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说:看看这是多么可爱的家园!姑父就象在教堂里布道那样:上帝所应许的那个乐园正在实现,一个没有人奴役人,没有人挨饿,没有贫穷,没有战争、罪恶、暴行,甚至没有仇恨和自私的乐园就要实现了。姑父神采焕发白皙的脸上泛起红光,语调抑扬顿挫就象唱歌:他把这样的乐园最先赐予了我们,上帝把全世界梦寐以求的、把全人类自古以来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间天堂最先给了我们的祖国。姑父停顿了一会,激动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说:我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走?他们不该走实在是不该走呀!(后来,当B在学校里学到“痛心疾首”这个词的时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时的样子,于是一点没费劲儿就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但当时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儿去了。

  这都是很多年以后的那个下午B跟我说的,象是说着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传至今的故事。他说:“那天晚上姑父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直到爷爷靠在沙发上响起了鼾声,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说:“都说了些什么我记不住了,那时我才五岁。但肯定说的是一个乐园就要实现了什么的,他一辈子都在说这件事。”B说,只有他却一直听着,他以为姑父最后一定会说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儿。

  B和爷爷住一间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间屋,姑父一个人住一间屋。表妹和表弟都还太小,一个才两岁,另一个还不到一岁,他们似乎整天都在睡觉。夏日漫长的白昼寂寞无比。在B的印象里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觉,他趴在他们身边久久地看着等着,希望他们能醒来跟他玩一会。教堂的钟声一遍遍响过,孤独又惆怅。姑偶尔走来,对B说: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总在睡觉。姑父有时来和B说一会话。他很想问问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儿,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给他讲关于那个乐园的事;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欢读书。B终于问:我就是象表弟这样睡着觉的时候,我的父母没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没有回答,然后摸摸B的头说:表弟表妹和你一样,都是我们的孩子,你说是吗?B发现姑父一点都不可怕。

  不久,姑带B到一所小学校去考试。那原是一座庙。院中有两棵参天的老柏树,浓荫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一地。很多孩子都由父母带着来考试。姑带B走进一间教室。教室是由荒残的殿堂改造而成,门窗上镶了玻璃并且涂了绿色的油漆。B走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姑让B管她叫老师。老师就问他:你刚从农村来吧?B很奇怪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老师又问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叫什么名字?然后老师又问:你父母在哪儿工作?这一问B没能马上回答,但他很快想起了爷爷教他的话:爷爷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老师好像没注意到他的回答,跟姑走到教室外面去了。B独自在那儿站了一会,出神地看那黑板和一排排桌椅。站还不回来,他就去找。姑和老师站在树荫里谈话。他听见姑说:是的是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都去世了。老师叹了口气:这么说,他就只有你了?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他还有爷爷,他一直跟着爷爷。这时候他们看见了B,就都不再说话。后来老师摸摸B的头,说:来吧,开学就来吧,我看你准是个聪明的孩子。

  那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被成片成片地砍倒,素朴而灿烂的花朵散落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悲伤,他又哭起来。爷爷被惊醒了:怎么了?做什么恶梦了吧?我梦见了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呵,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有什么好怕的?睡吧,快睡吧。爷爷,您也会死吗?爷爷好半天没有回答,然后猛地翻身坐了起来:干嘛问这个?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死了是不是就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黑暗中,爷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您干嘛不告诉我?那个老师很有眼力,B是个过于聪明的孩子。始走了进来。我父母是不是死了,爷爷您干嘛不说话?爷爷开了灯,愣愣地看着姑。姑父也来了。姑,是不是我父母在我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姑看看爷爷,爷爷低着头谁也不看也不说话。姑又看姑父,姑父没好气地说:我早说过,简直是多此一举。姑瞪了姑父一眼,走过来坐在B身边:爷爷没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姑只说了这一句就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起泪来。他们是怎么死的?病,姑说。他们一下子都得了病?姑的眼泪甚至也惊呆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不动了。全家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五岁的孩子。有一年所有的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就一下子都病了,都死了,是不是爷爷?姑推了一下爷爷,爷爷象得了救似地:是,是,可不是吗,是。姑把B搂在怀里,什么也不说,很久很久,光是流泪光是一个劲儿叹气。姑父气哼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说:我不懂有什么必要这样。姑说:你出去。姑说:你快出去。姑对姑父说:你快走吧,这件事不能听你的。姑父一甩手走了出去。好了睡吧,姑说。这时教堂的晨钟响了。姑说,再睡一会儿吧。

  “他们还是把我低估了,”B说“五岁已经能从别人的神态中感觉出些问题了,我看出姑父是说不了谎的人。”他说。我们喝着啤酒,那天下午真是热极了,没有风,大约短时期内仍然下不了雨。B说:“我注意到了姑父说的话。我想我的父母可能没死,我以为爷爷骗我只是为了不让我再说这件事。”他说:“我就不再说这件事。但我想什么时候我一定得问问姑父。”

  有一天B瞒着爷爷和姑姑独自去找姑父。他寻着钟声走,走进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园子。推开沉重的铁栅栏门,是一片小树林,阳光星星点点在一条石子小路上跳耀。钟声停了,四处静悄悄,B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随后又听见了轻缓如自己脚步一般的风琴声。矮的也许是丁香和连翘,早已谢了花。高的后来B知道那是枫树,叶子正红,默默地仿佛心甘情愿燃烧。他朝那琴声走,琴声中又加进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树林,B看见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个很高的尖顶和几间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斑斓叶子的矮房;周围一环绕着大片大片开放着野花的草地。琴声和歌声就是从那矮房中散漫出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漾在草地上又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进枫林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从草。地上向B伸来,象一座桥,象一条空灵的路。教堂的门开着,一个白发老人问他:你找什么,孩子?

  B不吭声。等到歌声停了,等到琴声也停了,B听见了姑父的声音,他没有看见姑父但他听见了那纯净圆柔的声音,那声音不是谁都能有的。姑父说要退出教会。姑父说要放弃圣职。姑父说他的信仰已无可挽回地改变:我们为什么要向这虚幻的天空呼吁?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并感恩于那并不存在的上帝?我们千百年来祈望于他的他都置若罔闻。B循声走进正堂,躲在一个老太太背后。姑父站在讲台上,比那天晚上还要激动:现在,并不靠上帝的垂怜和恩赐,一个实实在在的乐园就要建成了!一个没有贫富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之分的社会已经到来,所有的人都将丰衣足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们千百年来的梦想已经实现!姑父低头沉思片刻,和蔼的微笑又回到他脸上:让那个无用的上帝安息吧。然后他走下讲台,穿过走廊,走出鸦雀无声的教堂。B看见他迈着长腿大义凛然地走在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映照的草地上,看见那鲜明而沉寂的身影最后消失在火红的枫林中。(后来在学校,老师让B用“大义凛然”这个词造句时B便写道:那天我看见姑父大义凛然地走出了教堂。)

  这些都是B亲口对我说的,在那个下午。而我当时总感觉是在听一个过于古老的传说。

  那天B没找到机会向姑父问问自己的事。以后很多天他都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姑父总是很忙,白天不在家,晚上又有很多人来找他翻来覆去地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一堆图纸。那些图纸有些是姑父画的,姑说他上大学时就是学的建筑,姑说他本来就不该改行。

  有一天夜里,B又梦见了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梦见那些金黄的花朵象灿烂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体一般,顺着岩石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隙洇开,顺着土地的裂纹洇开,顺着山峦间的沟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开,就象正午的太阳融化着一切阴影,很快到处都是一派耀眼的辉煌了;从始至终便有一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醉的歌曲在花间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B醒了。他看见姑父的书房里仍亮着灯并且听见姑父在轻声地哼唱。他没有惊动爷爷,便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走到姑父的书房去。姑父喝着茶,闭目坐在那张很旧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面带微笑哼着一支令人睡意全无的歌;书桌上仍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图纸。姑父的嗓音仍是那么圆润清朗与众不同。您画的这是什么呀?哦哟,你问这个?这是一座大楼。这是一座真正的乐园。就是您常说的那个?差不多就是。姑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一张最大的图纸,桌上铺不开就铺在地上。姑父好像把时间记错了,好像这不是深夜,好像他正盼着有人来听他讲讲关于这些图纸的事。你看,要有上万的人住在这楼里。你看这是公共食堂,这是公共浴室,这是公共娱乐厅和阅览室,这是公共电话间。那夜姑父的谈兴很高。什么是“公共”?噢,公共就是大家,公共的就是大家的。是我的么?不,不分你我;公共的财产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是属于所有的人。这座楼?对,这座楼里的一切都不分你我,都是大家的。您知道我父母到哪儿去了么?姑父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愣了,看看B又看看那张图纸,好像那图纸中有一个灾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错误让这孩子给看出来了。B一直望着姑父的眼睛等着回答。姑父走开,又走回来,B还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再走开再走回来,B仍然望着他的眼睛。姑父在B跟前蹲下,不看他,光看着那张图纸。听我说,你听我跟你说,你要相信我你就别害怕也别难过,在那个我给你讲过的乐园里,连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大家的孩子,连所有的父母也都是大家的父母,所有的欢乐和困难都是大家的欢乐和困难。你听我说,所有的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计较报酬,钱已经没用了,谁需要什么自己去拿好了。你听我说,在那儿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别担心,那个乐园马上就要实现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劳动之余大家就在一起尽情欢乐…多年以后B才想到,那天夜里姑父可能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姑父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喝酒的。

  “你姑父说的就是那座红色的居民大楼吧?”“对。不过那时候还只是一张图纸。”“就是后来在那教堂的遗址上盖起来的那座?”“就是那座。”“怎么,它是你姑父设计的?”“不完全是。但有他一份。不过现在没人承认这个。”

  我记得几十年前当听说要盖那座大楼的时候,我家那一带的人们是多么激动。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人们聚在院子里,聚在大门前,聚在街口的老树下,兴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地谈论的都是关于那座大楼的事。年轻人给老人们讲,男人们给女人们讲,女人们就给孩子们讲,都讲的是关于那座神奇而美妙的大楼里的事,所讲的和B的姑父讲的大致相同。人们兴奋得寝食难安,嗓子沙哑了眼睛里也都有血丝,一有空闲就到街口的老树下去站着,朝那座大楼将要耸起的方向眺望;从白天到晚上,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万丈把月亮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得暗淡下去,那老树下一直人群不断,人声和远处塔吊的轰鸣声片刻不息。我的祖母很高兴,她相信谢天谢地从此不用再围着锅台转了。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那样一座大楼里,孩子们的游戏队伍将无可怀疑地得到壮大。我不知道别人都是为什么而兴奋而激动。但后来又有消息说,那座大楼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所在的那一带的人们并不能住进这座大楼。失望的人们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问,便看出那楼确实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听说像这样的大楼将要永远不断地盖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住上,人们这才又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着希望回来。我跟着祖母也到那工地上去过,但这是后来听我的祖母说的,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儿印象,这事很怪。

  “你也不记得那儿有很多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吗?”“不记得,但这事我听人家说过。”“怎么说?”“据说有天夜里,在一场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后在它周围就莫名其妙地长出了许多许多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长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园子里都是,长得茂盛无比密不透风。”

  B笑笑:“你说那教堂是因为下雨才倒塌的?”“我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这么说。”B再喝光一杯啤酒,然后漫不经意地说:“在下那场雨之前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园子里。你信吗?是随着那教堂轰隆一声塌下来才开始下起大雨的。”

  是B亲口跟我这么说的;这是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关于那座教堂倒塌之因的唯一的不同说法。我只想说明这一点,并不想判断谁是谁非。况且,那天下午B是不是也把酒喝得过分了,我没有把握。或许是我们俩都多喝了一点。我有时候不是很清楚他确凿是在讲着关于谁的故事。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我想。至于是在那传说之后有了我们有了那个下午我们的喝酒和谈话,还是在我们喝酒谈话之中才有了那个传说,我不敢贸然确定。总之,你一旦出生你就进人了一个传说。

  姑父退出教会的第二年冬天,教堂就关闭了。园门紧锁,除了黎明和黄昏时分一群群乌鸦在那儿聒噪着起落,园内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一无声息。B不仅聪明而且胆大,他能够轻而易举地翻过园墙,独自到园中游逛。雪地上除了乌鸦和麻雀的脚印就是B的脚印。有一天,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开一扇窗户钻进教堂,教堂里霉味儿扑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叽叽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尘糟蹋得狼藉不堪。他爬上钟楼,用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敲响锈蚀斑斑的大钟。可惜他的力气还太小。但那微弱的仿佛是风吹响的钟声竟出人意外地温存而忧哀,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溶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B已经确信他的父母并没死,他们不过是在很远的地方罢了,但他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能回来。B便常常在这种心境袭来之际偷偷到那教堂里去,让钟声按着他的愿望响起来。这件事在附近的居民中引起大大地疑惑,不久便有了很多令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骨悚然的谣言到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传。冬天的末尾来了一群人,把那大钟卸下来装上汽车运走了;据说是为了炼钢铁。B象失去了一位朋友那样难过,很久不再到那园中去。然而令人心神不安的谣言却并不停止反而加剧,而且在春风呼啸的某个夜晚,所有的人都听见从那教堂里发出了像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像是咳嗽像是刀砍斧劈的声音。那声音响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甚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附近的居民便以此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吓唬深夜不安心睡觉的孩子。B也很害怕,因为那奇怪的声音确凿无疑。爷爷,那是什么响?甭怕,那是风刮得门窗响。爷爷,那不像是门窗响了那是什么响?那是房檐下的木橡让风刮得响,是老树枝子让风刮得响。爷爷你听你再听,今天比哪天都响得厉害。睡吧这不关你的事,那是老鼠在打架在啃得房梁响。B终于忍不住了要自己去看看。春风和煦的傍晚他又翻墙跳进了园中。教堂尖顶的影子依然向他伸来,像一座桥,像一条荒凉的路。他看见教堂的所有门窗都不翼而飞。他看见它檐下的木橡和梁柱也残损不全。他看见它的桌椅和地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然无存,角落里只有几堆风干的粪便。教堂里空空如也,夕阳的黄光中唯有灰尘缓缓地飘浮;他试着喊了两声,回音震落了墙上一块灰皮。一只早来的蜘蛛仓皇而走,又停下来听一阵看一阵,终于再度落荒而逃。

  “怎么回事?”“喔——,你知道那都是很好的木料。”“那么那些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并没说那些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葵。”“那是个谜。不过我想那肯定是我爷爷种的。如果那人种的就肯定是我爷爷种的。”“他没告诉你?”“没。就象他到底也没说我的父母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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