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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

作者:格非 字数:100000 更新:2024-07-08 20:37:09

1

  夫宇宙名物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有切己着,虽铢锱不宜;有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公主梅城县政,不思以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汲汲于奇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2.jpg">巧、声光雷电,致使道有饿殍,家无隔夜之炊。民怨鼎沸,人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坏。造大坝,凿运河,息商贾,兴公社,梅城历来富庶之地,终至于焦瘁殆尽。为公思之,每恻然无眠。须知梅城小县,非武林桃园,不能以一人之偏私,弃十数万生灵于不顾。退社之风,盖有源于此。人事天道,自有分界。人事所不能,待以天道而已。夫人定胜天者,闻所未闻,非愚则妄,不待详辨。至若共产主义于1962年实现,则更是荒诞不经,痴人说梦。岂不闻六朝人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乎?公虽非荷,去之亦不远矣。公仰赖力大者护佑庇荫,遂一意孤行,胡作妄为,然而公独不闻宋人“荷尽已无擎雨盖”之言乎?

  这是大年除夕的傍晚,天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晦,大雪飘飞。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早晨泡的一杯茶,现已结了一层薄冰。谭功达坐在书房的桌前,将这封匿名信一连读了三遍。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个乡村学究所写,信中的话文绉绉的,却是骂人不带脏字。那首六朝人的小诗,明明是骂他秉赋黯弱,不堪重任,也含有劝退之意。而最后那句“荷尽已无擎雨盖”简直就有点刻毒了。从邮戳上来看,这封信竟然是从普济寄出的。此人身处乡野,竟然对县里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不仅知道自己背后有所谓“力大者护佑”而且居然知道他给省里和中央打过的一个1962年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报告,可见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信中所说的“力大者”大概指的就是鹤壁的聂凤至了。差不多在一个小时之前,谭功达给他打电话拜年。聂凤至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苍老、虚弱。他告诫谭功达,上面近来风声很紧,山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来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楼。地委各机关也很不太平,凡事都得处处谨慎。开挖大运河一事切不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之过急:“我已经老了,地委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可梅城是咱们的根据地,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的话,我可就连个养老的地方都没有了。”

  聂凤至又说:“潘书记病故之后,省里几位领导都主张派一个新书记来梅城,我担心新书记来了以后你会碍手碍脚,便提出书记一职由你兼任。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你做了书记,县长一职迟早得让出来。你的那个通讯员不是已经做了副县长了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嗯,靠不靠得住?”

  最后,聂凤至笑着问他:“你跟文工团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我看你还得往炉子里加点柴。就像国际歌里唱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白小娴回家过年去了,雪倒是越下越大。谭功达觉得胃部隐隐作痛,便走到厨房里找吃的。锅灶都是冷的,揭开锅盖,早晨煮的稀饭都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厨房的地上搁着两颗大白菜、一把小葱、一块用旧报纸卷着的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冬笋,这些东西是普济的高麻子托人给他送来的年货。平时,谭功达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三餐大多在县机关的食堂里吃,即便到了周末,他也难得在家生火做饭。可如今过年了,食堂和街面上的饭铺都关了门,谭功达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这堆东西,不知如何下手。

  天色渐渐地暗了,透过木格子的窗户,他看见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屋外的空地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堆雪人,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纷飞。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仰着脸在竹林边看着她的爷爷往门上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联;在更远一点的河道上,一个头戴皮帽的中年人手里拎着一只大猪头,嘴里呵着气雾,正急急地往家赶。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头上裹着方巾,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身后紧紧地追赶着他。男人也许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他们。很快,这几个人就走出了他的视线,惟有北风在旷野里扬起阵阵雪霰,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簌簌如雨。

  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清鼻涕,回过头来看了看冰冷的厨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暖其身”这句话来,细细一琢磨,倒也不无道理。现在,他只剩下去钱大钧家蹭饭一条路了。按照梅城一带的风俗,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饭,但听着肚子里咕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叫,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写字台前,打通了钱大钧家的电话。电话是田小凤接的,她说中午的时候白副县长就来电话把大钧叫走了,说是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开什么会?”

  “县长,您都不知道吗?”田小凤笑道“干脆,您到我们家来包饺子吧,是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馅的饺子,反正你也不会生火做饭。”

  谭功达放下电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大过年的,白庭禹和大钧他们却去开什么紧急会议!即便是开会,他作为一县之长,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他又往白庭禹家打了个电话,那头没人接。最后,谭功达将电话打到了杨福妹家。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嘴里含着一口浓痰,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她去哪里?我哪个晓得啰,不是说开会吗?一年到头的,哪天不能开会,偏偏挤到这么个时候,家里一大堆亲戚都等着她一个人。喂,你是哪位?”

  真是怪事,都去开会了,难道说梅城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他听见电话那头,老太太还在“喂喂喂”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叫,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挂。

  既然大钧不在家中,谭功达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饭的念头,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将早上没吃完的稀饭热了热,立在灶头,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随后,他去院中关上门,来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泡上一杯浓茶,拿过那本《沼气设计常识》,读了起来。可没读几页,就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然还会停电,谭功达的心里不由地再次暴怒起来。

  两年前,谭功达给省里和地委一连打了六份报告,省电力三厅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输电网上接出一条支线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电力供应紧张,梅城总是第一个被牺牲掉。普济的水库大坝虽然已经合拢,但发电机组一时还没有下文。本来南洋的两个侨眷愿意出钱购买发电机,还到普济实地看过两次,可报告打到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一位省领导在电话中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然大怒:“这两个华商的政治背景你到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清楚没有?他们和台湾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的大坝修在长江的支流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人烦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别的县连高级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级社的覆盖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数第二。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暗中闹退社,将县委派下去的工作组扣留在猪圈里…那些退了社的社员担心县里让他们重新入社,便故意毁坏农具,将耕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驴都杀来吃了,将犁头敲下来换糖,一夜之间,山林里长了百十年的大树通通被砍光。地、县公安机关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ang.jpg">毙了为首的五六个,事情还没平息,却有人偷偷地搞起单干的把戏来,把村里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给了个人。

  粮食征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农民自留的口粮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夏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竟然将孩子悄悄地送入县政府大院。县里只得办了一个托儿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那些从安徽、河南来的讨饭大军也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往县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又不能开口说话,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清楚他们的来历和身份,根本不可能。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就学、户口都是问题。谭功达多次打电话向聂凤至诉苦,老虎却总是很不耐烦地对他说:“别的县都搞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好的,怎么就你们县出了这么多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子?你要多动动脑子。”

  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条连接各乡村的运河。可土方包到各乡村,村民们只是在秋后的农闲季节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结了冰,他们就说下不去锹,宁肯聚在家里打扑克。县里派下去督察组,他们根本不予理睬。心情烦闷的时候,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想着这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免不了要向秘书姚佩佩唠叨几句,可姚佩佩一听他诉苦,就笑着朝他只摆手:“县长,您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您一说这个,我就脑仁疼。”然后就抱着脑袋向谭功达只翻白眼。她还说,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县里来工作,还不如当初在西津渡卖绒线自在呢。这个姚佩佩,脾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晴不定,总是让人摸不透,高兴的时候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兴起来,她就一连几天不理人,要么干脆就赖在家里装病。

  有的时候,谭功达也试着将县里的事跟白小娴说说,小娴倒是有耐心听,可根本没往脑子里去,听完了就说:“你一个人管这么大一个县,那该有多好玩啊!”或者说:“老谭,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替你当县长,你去我们文工团跳舞得了。”可见,她也没把谭功达的话当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两条腿都冻麻了,正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电话铃就响了。

  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猜猜看,我是谁?”

  谭功达有点听出他是谁来了,心里又不敢确定。愣了半天,只得冷冷道:“对不起,我猜不到。”

  “我是赵焕章。”对方哈哈大笑。

  谭功达诧异道:“怎么,怎么是你?”

  赵焕章反问道:“难道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赵焕章把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道:

  “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跟你告个别。”

  “怎么,这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差去吗?”

  “不是出差,是出门。”

  谭功达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

  “老弟,你喜欢养花吗?”

  谭功达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赶紧说:“喜欢啊,怎么呢?”

  “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

  两种花谭功达都没见过,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硬起头皮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

  “那好吧,再见。”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放下电话,站在桌边,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来由地打电话拜年,又没来由地挂断了电话,这赵焕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赵焕章是商务印书馆编字典的出身,肚子里颇有些墨水。平常邋里邋遢,连澡都懒得洗,可就是喜欢养个花花草草什么的,很有些小资情调。据同样喜欢养花的杨福妹说,他家的院子里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各式各样的盆花,台阶上,院墙上,地上,到处都是。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实际上就是狗蝇梅,问赵焕章讨,赵焕章倒是给她了。可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登门,去看看他的“美人”怎么样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杨福妹的老娘烦不胜烦。最后,小杨找了个借口推说这花自己养不活,让赵焕章又给抱回去了。有一句话赵焕章时常挂在嘴边,叫做“万事向衰无药起,一身躺倒任花埋”话虽说得颓唐了些,可县机关的人都知道他惜花如命。

  谭功达正在胡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想,忽听到屋外人声嘈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哄哄一片,他走到窗前,静静一听,原来是“移风易俗、破旧立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正在唱歌。在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他听见一个女高音用铅皮喇叭向居民们喊话。那声音在寂静的晚上远远地传来,颇有几分凄厉。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电还没有来。看来,梅城镇的居民们要在黑暗中度过这个除夕之夜了。

  2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看见司机小王手里拿着一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掸子,低着头正在雪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小王,你在找什么呢?”姚佩佩笑着跟他打招呼。小王抬头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语道:“咦,我的车钥匙怎么忽然无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扑”的一声就笑了起来。

  “怎么?我的这个成语又用得不对吗?”小王傻傻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姚佩佩笑道:“其实,说话不一定要用成语。你就说,我的车钥匙不见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语,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说‘不翼而飞’。”

  “那丢了什么东西才可以说‘无中生有’?”

  “什么东西丢了也不能说无中生有!这个词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小王“噢噢”了两声,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找他的钥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那辆吉普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她知道省里又来人了,说不定又在四楼大会议厅开会呢。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楼梯,直接向四楼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是白庭禹。他说话的嗓门很高,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门,那扇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杨福妹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正好出来。

  “你有什么事?”杨福妹道。她的语调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我来开会呀。”姚佩佩道。说完,就要从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中挤进去。

  杨福妹一把就把她给拽住了:“领导在开会,没你什么事。”

  随后,她拉上门,丢下姚佩佩,一个人下楼打开水去了。姚佩佩闹了个大红脸,心里道:原来并不是每次上面有领导来,她都有资格去开会的,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羞惭地下楼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里面骂自己“蠢货”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姚佩佩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花香。再一看,原来自己的办公桌玻璃上搁着一盆墨兰。她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墨兰,惊喜地差一点叫出声来了。还是在上海静安寺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吴妈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脚下,每次回家,总要带回几盆墨兰,在花园里养着。一到了开花的时节,父亲就会从花园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楼的大书房里,作为消闲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这个地方,竟然也有这种花,而且养得这么好!

  姚佩佩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转动着花盆,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这盆墨兰花叶宽阔,秀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拔,颜色黛中带绿,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三四茎深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花骨朵从花叶中挤出来,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花苞,有两朵已经开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镶边,凑上鼻子一闻,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过于普通,虽然颜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残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来的“兰在幽谷亦自香”几个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过,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汪了一层水,都漫到玻璃板上来了。她知道兰花喜燥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这个人既然养得出这么好的墨兰,怎么还会给它浇这么多的水?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凭着她对花草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感,墨兰的香气中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混杂其中,循着这缕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谭功达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养水仙的盆子通体洁白,显得极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几枚圆圆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花石,温润的石纹隐隐可见,宛若山水画的图案。水仙花的花茎高而壮,齐齐地开出一片铭黄。盆壁上也有几个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里道,这个养花人似乎很喜欢“幽谷”这两个字。不过,同样不幸的是,花盆里浇了太多的水,花梗上还散落着喝剩的茶叶,让用来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的棉花都浮了起来。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的茶杯,杯沿上还残留着几片茶叶末子。她找来一块干抹布,将盆里的水洇干,一边暗自窃笑,心里暗暗骂道:这个傻瓜,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少不了要给这两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谭功达开完会从楼上下来,看见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赏那丛兰花,就冲着她得意的喊道:“怎么样,好看吧?我给你的花也浇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浇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么,不能浇水吗?”谭功达认真的看着她,问道。

  姚佩佩笑道:“怎么不能浇?只是一次不能浇这么多。”

  谭功达“噢”了一声,凑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这一盆怎么只开了三、四朵,这花叫什么名字?”

  “墨兰。”姚佩佩道。随后就问起这花是谁送的,这么好的花怎么舍得送人。谭功达脸色凝重,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是赵副县长,赵焕章同志送的。”

  谭功达告诉她,刚才省里来的金秘书长传达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赵焕章已经被解除了职务。他或许提前知道了这个决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乡下去,在那儿的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带不走,就分送给县机关的同事,留个纪念。

  “赵副县长犯错误了?”姚佩佩一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惑地问。

  “不清楚。”谭功达道。

  姚佩佩因见谭功达一只手始终捂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嘴里还不时嘶嘶地往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气,便问他嘴怎么了。

  “我的牙蛀了。”谭功达说“昨天痛了一个晚上,腮帮子肿得老高。对了,你这儿有没有什么药?”

  姚佩佩说,她那儿有牛黄解毒丸,不过放在家里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见谭功达迟疑不决的样子,又补充道:“我骑脚踏车,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快的,一会就回来了。”

  “算了吧,我还是去

  医院叫大夫看看吧。”说完,他顺手抓过公文包,夹在腋下,捂着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那盆墨兰,心里惘然若失。她在县机关工作了这么些年,与赵焕章总共也没打过几个照面,可这个人在远赴他乡之前竟然还记得给自己留下一盆花来,她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还记得,有天下午会议结束后,开会的人都走光了,他却涨红了脸,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烟灰落了一身,掸也懒得掸。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吓着他:“赵副县长,散会了…”

  她又想起今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节前赵焕章用小楷誊抄的那首浣溪沙词。它贴在走廊的布告栏里,除了自己,没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着那淡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花朵在风中微微翕动,若有所思,若有所语,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觉落下泪来。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打来了一个电话,约她去鸿兴楼吃饭。佩佩道:“怎么忽然想得起来要请我吃饭?”钱大钧只是嘿嘿得笑。佩佩又问:“是单独请我一个,还是让我去陪别的什么人?”

  “你来了就知道了。”大钧道。

  姚佩佩骑上自行车,来到鸿兴楼饭店,由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仄的木楼梯,上了二层。地上的毯子黝黑黝黑的,楼梯扶手也是滑腻腻的,手一碰,就有一种不洁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这已算是最好的饭店了。二楼的大堂里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人,服务员领着她侧着身子一直走到里边朝北的一个大房间门口。她看见钱大钧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从省里来的金秘书长坐在主位,他的右边依次坐着白庭禹、杨福妹、还有信访办的老徐。另外还有几个人,她一概不认识。姚佩佩见门边的一张椅子还空着,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钱大钧见人都到齐了,就招呼服务员上菜。

  金秘书长看上去似乎五十来岁,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装,口袋上方别着一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主席像章,大敞着领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了脖子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大的喉结。由于距离很近,他嘴角的那颗大痦子分外触目,似乎还缀着一撮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样子看上去更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鸷、凶悍。原来是陪省领导吃饭。可钱大钧为何偏偏要叫上我呢?由于姚佩佩恰好坐在金玉秘书长的对面,她的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只得低下头,心里感到无聊,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几道冷盆端上来之后,钱大钧就起身斟酒。杨福妹推说不会喝,向服务员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见杨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厌恶,连带着把怒气撒到茶上,紧抿着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一声不吭。好在钱大钧善解人意,让服务员给她倒了一杯开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正要说话,金玉忽然道:“谭功达县长怎么没有来?”

  钱大钧正要解释,姚佩佩突然抢在前头,贸然说道:“谭县长?他去

  医院看牙了。”

  话一出口,自己听上去都觉得不对劲,似乎是在急于替县长分辨什么。而且这一分辨,反而使得谭功达的缺席,有故意推托之嫌,不觉脸一红,深深地低下头,心里怦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见房内餐桌周围并无空位。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通知谭功达,钱大钧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也并未问起他。

  白庭禹到底说了些什么,姚佩佩一句都没听清楚。白庭禹说完了话,金玉起身接口道:“白县长太客气了。大年三十敝人临时决定来梅城过年,顺便做些调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尽。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权借贵县宝地,略备薄酌,聊表心意,并谢叨扰之罪。”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来是金玉的答谢酒筵。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节前就已经来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辞别回省城去了。金秘书长这么一说,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钱大钧也连声道:“客气客气,金秘书长太客气了。”

  杨福妹也夹在里面附和道:“对对,招待不周。金秘书长看得起我们,选择在梅城过年,是我们全县十几万人民的福气,平时我们请都还请不动呢。”

  倒是信访办的老徐,虽然职位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说起话来倒是从容坦然:“细说起来,金秘书长恐怕还要算是半个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当年在去延安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军政大学学习之前,在梅城住过七八年呢。”

  “要不等会儿吃完了饭,我们几个陪着金秘书长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禹建议道。

  金玉略一沉思,便说:“那就不必了吧。兰芝这一死,房子早归了公了…我好像听说,那处房子,如今是谭县长住着不是?”

  钱大钧点头道:“52年分房子的时候,女主人刚刚去世,没人敢住。谭县长就自己搬了进去,他是个不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e2.jpg">的人。”说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见他们把话题扯到别的事情上去,谈兴甚浓,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里暗自庆幸,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可细细一听他们的谈话,又觉得他们说的话里大有文章。

  原来金玉本来就住在梅城!他的旧宅怎么又成了谭功达的家呢?那个“兰芝”又是谁?会不会就是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里同事们常常提及的冯寡妇?那金玉和这个风寡妇到底又是什么关系?正这样想着,忽听得白庭禹道:“兰芝的死,我们也负有不可推托的责任,上面派来的工作组要纠她到街市口批斗,我们事先并不知情。镇子上的几个泼皮无赖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一闹,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等到我们的人赶去搭救,已经晚了一步。她当晚回家就悬梁自尽了,我们的确没想到,这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金…”

  “事情已经过去,也就算了。”金玉点上一支烟,缓缓道:“我和兰芝虽没有正式办理离婚手续,名分上还是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但思想感情上早已分道扬镳,没有任何联系了。她是她,我是我。她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咎由自取,你们没有任何责任。只是,我还有些东西,主要是一些信件,还遗留在她那里…”

  钱大钧道:“要说老宅子里的物品,当时是老徐负责登记处理的,这事他最清楚。”

  老徐接话道:“首饰,银器,还有几件贵重的家具都作为无主物品归了公。书籍捐给了梅城图书馆。书信呢,我记得有四百多通,还有一些文稿什么的,都原封不动地保存在县档案室,我明天就派人去整理翻检。”

  “还整理什么!”钱大钧大声道“你不要让任何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手。待会我和你一起把所有的信件打包封存,过两天我们派专人给金秘书长送去。”

  老徐脸一红,憨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金秘书长未置可否,微微一笑。姚佩佩心里想,金秘书长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些书信,就是担心信件内容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e.jpg">,可老徐偏偏还是要回去“翻检”!他不把信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来看,又怎能知道哪些是金玉写的,真是迂腐得可以!与他相比,钱大钧的反应就要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得多了,难怪县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说他好的。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金玉在喊她的名字“姚佩菊同志…”

  他望着她笑。

  开始姚佩佩还以为他是在叫别人。“佩菊”这个名字,是祖父给她取的。从出生到1949年解放,没有人感觉到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可等到家中遭了大难,舅舅、姨妈、姑妈来上海奔丧,众口一辞,一口咬定家中的诸多变故都是这个名字惹的祸。“佩者,戴也,什么人会把菊花佩戴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只有在死了人的时候。”舅舅说。而在姑妈的眼睛里,甚至连姚佩佩本人都有了祸水的嫌疑。刚来梅城投奔姑妈的那些年,姑妈成天说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晦之气,急了就骂她报丧鬼。后来,她虽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姚佩佩,户口簿可是改不过来了。这个金玉怎么会知道她的原名呢?心中一慌,如同梦寐,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傻笑。

  “姚佩菊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妈的,他怎么知道我叫姚佩菊!心里狠狠的骂着,可嘴上依然傻傻的笑。她的手也抖得厉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听话地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糟溜鱼。可还没等送入口中,就掉在了汤碗里,溅起点点汤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n.jpg">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n.jpg">。她知道当时她的样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个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钻进去,好在钱大钧、白庭禹已经站了起来,向金秘书长敬酒。老徐假装没看见,惟有杨福妹在一旁看着她,似笑非笑。

  没等到酒筵结束,姚佩佩借口上厕所,从里边溜了出来。一个人沿着空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想起自己是骑车来的,想要回去取,又怕再遇见那伙人。一个人站在街边,看着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着热气,呆呆的发了会儿愣,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她怎么也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不了做梦的感觉。自打她记事的时候起,就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不掉这种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有来由的,没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她看不清别人的面目,可别人只要撇上她一眼,就能见其肺肝,轻而易举就掌握了她的一切。我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远,人世深险。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隐约可以窥见自己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而下的命运。就连自己可怜巴巴的藏着、掖着的那点心事,恐怕也要烂在心里。烂掉到也罢了,最可怕的,说不定迟早有一天,那个躲在紫云英阴影里的秘密终将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于光天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之下。唉,苦楝树和紫云英的阴影!

  3

  素有鱼米桑麻之乡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饿死了3个人。除去种子和公粮,老百姓的自留粮只够吃两个多月。公共食堂关了门。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碾粉做成团子,可以充饥,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手去抠;水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晒干碾粉可以消化,但苦涩难咽。全村人脸部浮肿,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风一吹就会倒下来。榆树皮早剥光了,现在已经有人吃观音土了。县长大人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是塘泥。村里的三个老人就是吃观音土死的。

  村长陶国华贪污腐败,生活糜烂。他将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运回家中,用盐腌起来,足足吃了4个多月,村民们气不过,将他从家里拖出来,暴打一顿,现已瘫痪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妇女主任丁秀英为了讨口饭吃,仗着自己生得漂亮,竟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i.jpg">的出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怀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心…

  这封长达七八页的匿名信,谭功达只看了个开头,就看见信访办的老徐笑眯眯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老徐告诉他,去年冒充县长亲戚的那个妇人又到了县里,如今正在信访办大哭大闹。工作人员把好话说尽了,她就是赖着不走,口口声声闹着要见县长。

  “你们给她两块钱,胡乱打发她回去就是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道。

  “我们给了她三块钱,都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票子,看起来倒有厚厚的一沓,可她蘸着唾沫,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就把钱往地上一撒,骂道:‘你们这是打发叫花子吗?’看来她这次来,胃口还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着她这样闹下去!没完没了!”谭功达把手里的那封信往桌上一丢,气呼呼地道。

  “这次她是带了铺盖卷来的。见我们撵她走,就把铺盖往地上一铺,躺在墙角死活不动了。碰到这样的硬钉子,我们也不知道该咋办。”

  谭功达想了想,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对老徐道:“行行行,我跟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书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骇异。她先是盯着谭功达看,然后脸一红,就飞快地转过身去了。搞得谭功达莫名其妙。

  下楼的时候,老徐嘿嘿地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县长,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的纽扣!”谭功达一低头,原来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裆的纽子没扣上,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的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红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带穗从里面钻了出来…

  两个人来到信访办,谭功达一眼就看见墙角的花布被褥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她手里拢着一个青布包裹,腿上扎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脚,脚蹬一双棉布鞋,鞋底穿了帮。旁边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妇人见了老徐和谭功达两人进来,不起身,也不说话,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架起二郎腿,将脸侧向一边。倒是那个小男孩,望见生人,有几分胆怯,紧紧地偎在她娘身上。谭功达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对妇人问道:“大嫂从哪里来?”

  妇人用手一挡,低声道:“不敢当!民妇是夏庄人。”

  谭功达笑道:“大嫂大老远从夏庄跑到县上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冷冷地笑了两声:“不知县长大人果真记不得民妇了呢,还是在装糊涂?”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这架势,这个妇人和县长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若她是县长过去的一个相好,自己夹在当中倒有些不便,正想找个借口回避,忽听得那妇人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上,在去普济水库的工地上,民妇与县长是见过面的。”

  谭功达刚才与她一打照面,就瞧着几分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可要说起什么时候、在那里见过她,倒也颇费思量。听妇人这么说,谭功达和老徐都松了一口气。谭功达很快就记起来:去年水库大坝因移民一事与村民发生争执,有个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涧,摔死了。眼前这个妇人,想必就是王德彪的遗孀了。说起来,王德彪还是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外甥。这个孙长虹因死者是自己的亲眷,竟然第一个带头闹事,谭功达一肚子火气,到今天还没消呢。想到这里,谭功达把脸一沉,语调顿时变得严厉起来:“事情不都已经解决了吗?你还到县上来闹什么闹!”

  “解决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十八块钱的抚恤金,就能换条人命吗?连棺材钱都不够。这年头,到处闹饥荒,我们孤儿寡母,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不找县上,你让我找谁去呀?”妇人的口气也强硬了起来。她使劲地捏了一下鼻子,捏出一条长长的鼻涕来,不知道朝哪里甩,最后就抹在了旁边的墙上。

  “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乡里解决。再说了,那个孙长虹,不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吗?”谁知谭功达一提起孙长虹,那妇人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谭功达吼道:“他的乡长不是早给你们换了吗!他现在连自己都只有躺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等死的份了,怎么能管得了我!”

  谭功达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知道孙长虹被免职的事情从何说起,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那妇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搐,忽然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双手捏成拳头,把自己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擂得咚咚直响。她那柔软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竟然能发出如此结实、坚硬的声音,令谭功达感到十分震惊。她一边哭叫,身体竟软绵绵地瘫了下去,就势在地上打起滚来,两只脚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惊吓,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了看谭功达,又看了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打滚的母亲,也跟着哇哇大哭。老徐费了半天的手脚,和信访办的几个人死拖活拖,才将那妇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到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凉水端过去。

  那妇人也不伸手去接,嘴里道:“县长若不给我解决,我们母子俩今天就死在你这里。”

  谭功达道:“那么依你说,你要怎么解决?”

  妇人见谭功达口气上让了步,立即止住了哭泣,低头想了半天,说道:“要依我,你们先给我那死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个烈士当当。”

  普济水库那件事,老徐也曾有所耳闻。妇人今天这一闹,总算是让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见妇人提出要评烈士,就笑着劝道:“这烈士也不是随便评的。你丈夫并不是因公牺牲,而是失足掉下悬崖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们就是闹到北京,他也当不成烈士。”

  “那你们就在县机关给我安排个工作。夏庄那个晦气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

  老徐道:“在县机关找工作,也没那么便当。机关里都是舞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墨的人,你来了,能做什么呀!”

  “字我倒是一个不识,”妇人道“不过什么事都会做,而且纺得一手好线…”

  谭功达见这么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把老徐悄悄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手边有没有钱?”

  “有。”

  “多少?”

  “刚刚领的工资,不到四十块。你要多少?”老徐问他。

  “全给我。”

  老徐打开抽屉,将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一迭钞票交给谭功达。谭功达又从自己的衣袋里找出一些钱来,凑成了五十块,递给那妇人,道:“这五十块钱,算是我个人送你的,你回去到集市上买点粮食,好好过日子,别没事就往县上跑,路也够远的。”

  那妇人看见这么多钱,眼睛一亮,赶紧站起身来接。嘴里还嘟哝道:“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我这成什么人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可话没说完,她就一把从谭功达手里把钱抢过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ao.jpg">起褂子,将它藏到棉袄的口袋里,嘴里仍不住地说:“这叫我怎么好意思,这都成了什么人了。”脸上又是笑,又是哭,说完又拉过那孩子,要他给谭功达磕头。

  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县长能给她这么多钱,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谭功达见她面目憔悴,衣服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可她的那段脖子倒是白得发青,眉宇间隐约还有一些妩媚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推算她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再看看那个皮包骨头的孩子,谭功达心里也不是滋味。

  老徐把母子二人送出门外,又留谭功达喝茶。两人隔桌而坐,说了一会闲话。老徐忽然笑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说这事在县机关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不知是真是假。谭功达知道他所说的是他和白小娴的事,因老徐不是外人,谭功达笑了笑,说:“事情也不能说没有,只是双方年龄相差太大,八字还没一撇呢。”

  “年龄差个十岁二十岁的不是问题,”老徐道“你知道铁托吗?”

  “怎么不知道?

  罗马尼亚的一个元帅。”

  “不是罗马尼亚,是南斯拉夫。”老徐笑着纠正道“他有个夫人,名叫万卡·布罗兹,她的年龄比铁托小了32岁,不也金玉良缘,琴瑟调和,革命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其乐融融吗!”

  见谭功达不吱声,老徐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谭功达道:“她父母倒是主张早一点把婚事办了。可小娴怎么也不答应,她说要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实现,才结婚。”

  “第二个五年计划?”老徐扳起手指,算了算“这么说,还得等个两、三年。要依我说呀,这种事急不得,可也等不得。”

  “您是说…”谭功达问道。

  老徐把脑袋往这边凑了凑,神秘地干笑了两声,说道:“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这是谁的诗?”谭功达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徐。

  “武则天。”老徐说。

  老徐觉得自己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可县长就是不懂他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崩出一句话来:“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倒,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你懂不懂?”

  “这又是谁的话?”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主席。我的意思…嗨,反正,这么跟您说吧,”老徐瞅了瞅四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了声音,对他道:“这姑娘家害羞忸怩是免不了的,比方说你要拉她一下手,她都不让,可你要以为她真的不愿意,那就傻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谭功达的眼神里还是有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离,眉头倒是越蹙越紧了。

  老徐见谭功达似乎对男女之事浑浑噩噩,浑然不懂,只得亮出了他的最后一招:“谭县长,这花,你要不给她浇水,她能自己开吗…”

  白小娴过完年,已经从乡下回来了。这天晚上,他和白小娴约好在家中见面。这还是小娴第一次答应到他家里来约会。这是一个不错的预兆,至少可以说明,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很大的转机。

  谭功达从信访办出来,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老徐跟他说过的话,越想心跳得越厉害,步伐随之加快,到了最后,连气都倒不上来了。这个老徐,别看他老实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的,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哈哈。

  回到办公室,一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姚佩佩也没去食堂吃饭,正伏在桌子上就着白开水啃烧饼呢。谭功达就问她还有没有干粮,姚佩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都是芝麻屑,嘟嘟囔囔地说:“我只买了一块,要不我分你一点?”

  谭功达想了想,说:“好吧。”

  姚佩佩就从没有吃过的那一头掰下一块递给他。随后,就翻开桌上的一本工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告诉县长上午都有哪些人打来电话,哪些人来访,说了哪些事情。谭功达根本就没有用心听,脑子里在盘算着别的什么事,因为他很快就打断了姚秘书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水账,吩咐她道:“姚秘书,下午你就不用上班了。你去一下

  图书馆,帮我查一下铁托的生平资料。”

  “铁托?”

  “对,铁托。”

  姚佩佩“噢”了一声,将这件新任务记录在本子上,端起水杯,出门往盥洗室去了。

  这天下午,谭功达也没在办公室呆着。姚佩佩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溜了出去,来到梅城供销社,想买件新衬衫。女售货员认得他是县长,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不过她告诉谭功达,供销社还从来没有卖过衬衫,只卖布料。想要现成的衬衫,得买布料让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去做。谭功达又去了一家百货公司,两三家布店,答覆均是如此。偌大一个梅城县,竟然买不到一件新衬衫!看来明天得专门开个会,好好研究研究。

  随后他去澡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让师傅替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了背,修了指甲。出了澡堂,见时间还早,又去剃头店理发修面。躺在理发馆的椅子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嘴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凉凉的剃须膏,谭功达一会想着白小娴,一会想着老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骨的煽动,心里仿佛有了底气似的,渐渐地出了神。只要用水来灌溉,幸福的花蕊遍地开。你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咚咚咚咚锵…

  4

  六点钟还不到,天就早早地黑下来了。谭功达和白小娴约好了在西津渡的牌楼底下见面。虽说昨天就开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天依旧冷得厉害。呼啸的西北风中,不时落下雪珠子,在石砌的地面上跳跃着。谭功达在那儿一直守到七点半,还是不见白小娴的人影。

  西津渡这个地方是很容易找的。她到七点半还不来,恐怕是遇到了什么事。谭功达在那儿又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附近一家水站的灯火都熄灭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谭功达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部电话机,能跟着人走,那该多好啊!可细细一琢磨,又觉得这个念头太过荒谬。这电话机跟着人走倒不难,可电话线怎么办呢?过去的战争年月,电话机总是跟着指挥部转,但也得有通讯兵去架线哪!钱大钧过去干的就是这个。假如将电话线埋在地底下呢?每隔50米安一部电话机,这样一来,不论人在何处,都可以随时联络了…这样想着,谭功达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兴奋起来,白小娴的失约带给他的巨大痛苦顿时大为减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打算将这个奇妙的想法记下来,明天拿到县常委会上去讨论,可他怎么也找不到钢笔。

  他沿着河堤往前走了一段,很快又推翻了原先的设想。道理很简单:打电话的人固然可以随时找到电话机,但接电话的人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动的,你根本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即便是大街上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电话机,你也不知道究竟该拨哪个号码。很显然,这个设想是行不通的。那么,改成无线电通讯呢?他在电影中看过,朝鲜战场上的士兵,背上都背着无线电报话机,上面还有一个“丫”字形的柔软的辫子…可你也不能要求人人上街都背着那么重那么大的一个铁匣子!等到他把自己的一个又一个设想逐一推翻之后,他已经快到家门口了。隔着光秃秃的树林,谭功达看见院门口的篱笆边上远远地站着一个人,他的心里漫过一阵惊喜的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

  “我的耳朵都快冻掉了!”白小娴笼着袖子,跺着脚,口里吐出团团白气,对着他抱怨道。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白布袋子,一个尼龙网兜。

  “不是约好了在西津渡见面吗?”谭功达道。

  “我在那等了两个小时,差不多快到七点了,还是没见你来接我,这才找到这儿来了。”白小娴气咻咻地说。

  经她这么一说,谭功达才猛然想起来,西津渡东西两面都有牌楼,相隔差不多二里地呢。她一定是去了东牌楼,那儿有一个很大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天集市。想到这儿,谭功达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小娴道:“我一说冯寡妇的老屋,围着我拉活的三轮车夫没有人不知道的。”

  谭功达掏出钥匙来开门,揶揄道:“看来,你还是蛮聪明的嘛!”

  “听你的口气,你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个傻子啰?”小娴提高了声音。

  在黑暗中,谭功达判断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生气,便赶紧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对她道:“不傻不傻,一点都不傻。这包里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沉?”

  小娴道:“是你丈母娘送给你的腊肠、花生、江米粉,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反正我也搞不清。”

  听到小娴称她自己的母亲为“你的丈母娘”谭功达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回过头去,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两人进了屋,把东西放下,谭功达就要带她去街上找馆子吃饭。“这么晚了,干脆我们在家里做点吧,对付着吃一顿就算了。”小娴不住地往手里哈着气,将头上的一块红色的方巾取下来,抖了抖雪粒,又扎在脖子上。

  “我可是只会下挂面。”谭功达说“小娴,你会做饭吗?”

  “做饭我不会,”白小娴抬头朝屋子里四下打量,嘴里道:“不过,我会烧火。”

  她说小时候一到寒冬腊月,她有事没事就爱往厨房里钻。灶膛里生着火,最暖和。她家有个长工,叫张妈的,常搂着她在灶下讲故事,时间长了,也会让她帮着烧把火。她妈妈一开始不愿意她跟那帮下人成天混在一起,可有时候过年,家里来了客人,厨房里忙不过来,母亲又会扯着嗓子叫她:“小娴小娴,去厨房帮张妈烧火去!”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时候的事,忽然抓过谭功达的一只手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jpg">起他的袖子,看了看他的手表:“呀,这么晚了,赶紧去厨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点吃的,吃完了我就该走了。”

  谭功达见小娴忽然抓他的手,心里着实抖了两抖。可一听说她吃完饭就要走,明显是不想留在这儿过夜的意思,又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心里凉了半截。两个人来到灶堂,谭功达在锅里放了几瓢水,白小娴果然在灶下生起火来。很快,火光就照亮了她的脸。谭功达只有低下头来,才能透过放油灯的墙孔端详她那张好看的脸。小娴也透过方孔看他,朝他嫣然一笑。柴火在炉膛里劈劈啪啪地烧着,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扇被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映红的花窗。锅盖的四周已经有丝丝的热气冒出来了,他的心也像袅袅上升的热气一样,飘了起来。

  “喂,你冷不冷?”小娴问他。

  “不冷,不冷!”谭功达吃了一惊,慌忙道。

  “你也来灶下烤烤火吧。”说着小娴在小板凳上往里面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了一小块地方。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的腿为什么会发抖?我的喉咙为什么会咕咕叫?我的血管为什么就像要爆裂似的?我的肠子为什么会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麻绳一样扭结在一起?见鬼!我为什么会想死?为什么会觉得这世上的万物原来这般空虚?!这般让人伤心!我的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我的亲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我要抱住你。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什么也挡不住了!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反正老子要抱住你!我要让你变成烂泥!变成灰烬!变成齑粉!我要天塌地陷,我要死…

  他狠狠地咽了两口唾沫,深深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一口气,绕到灶下,愣愣地看着小娴怪笑。小娴也歪着头,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冲着他笑。可她笑着笑着,脸色就渐渐地变了。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就粘在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再下不来了。

  谭功达口中急急地叫了声“小娴”身体向前一纵,以

  泰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顶、排山倒海之势朝她猛扑过去,将她按在了麦秸秆中。白小娴没有任何防备,经他这一扑,往后便倒。灶铁敲在锅底上,灶膛里顿时

  火星四溅。她的脑袋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一时间天旋地转,嗓子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忍不住直想呕吐。她还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谭功达的一只手早已从她的棉袄底下伸了进来,她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一阵冰凉。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小娴对谭功达的闪电突袭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不是出于隐忍和纵容,而是完全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她的大脑出现了短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着边际的心事。可谭功达这这段间隙中也无所作为,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嘴里“妈呀妈呀”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叫着,哼哼唧唧,手忙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像头猪一般在她怀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拱。很快,回过神来的白小娴决定反击。她的武器是尖叫。那是一种谭功达从未从未听见过的持续不断的尖叫。

  “不要叫!不要叫!”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了声音对她说。

  可白小娴叫得更厉害了。他伸手去捂她的嘴。白小娴在挣扎中,手碰到了灶铁,她悄悄地抓住了它。她把灶铁举到谭功达的眼前,嘴里嘟嘟囔囔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灶铁通红的一段已经顶在谭功达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他的棉衣立刻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谭功达像个被人缴了械的俘虏,慢慢地站了起来,高举着双手,向后退却。白小娴用灶铁杵着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一直把他顶到了水缸边的墙旮旯里。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白小娴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并不高,听上去就像是在轻声地叹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你是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原来你是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他妈的你竟是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

  很显然她受到了过度的惊吓,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她将灶铁往水缸里一丢“嗤”的一声,水缸里就腾起了一股白烟。她一手提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在厨房里转悠了半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嘴胡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语,自己都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厨房的门,拉开它,正要出去,又踅了回来,从地上捡起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带,看着谭功达,轻声道:“你这儿,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不好玩。我走了。再见。”

  白小娴没有回文工团驻地,而是径直去了她叔叔家。白庭禹那会儿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咚咚的砸门,吓得他一骨碌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翻下来。他跑到

  客厅里,老婆早已裹着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把门打开了。她看见白小娴披头散发,目光痴呆地站在门口。夫妇二人赶紧把她拉进屋来,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白小娴依旧像个梦游人似的,两眼发直,嘴里喃喃道:“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

  白庭禹看见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是血,上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肿得老高,脖子上也有一道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瘀痕。夫妇二人围着她问了半天,问她到底是被谁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了,她也不答话,只是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夫妇二人飞快地对望了一眼,白庭禹对老婆道:“你先去帮她洗洗,找身干净的衣裳替她换上,再来说话。”

  当白小娴裹着一条薄棉被再次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她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上已经涂了一点紫药水,看上去就像刚刚吃过桑椹一样。她缩在沙发上,身体仍然在簌簌发抖。白夫人给她端了一杯热水,白小娴端起杯子就扔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恩格斯的画像,玻璃相框晃了两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又抓起烟灰缸,吓得白庭禹一闪身,那烟缸飞向了墙角花梨木架上的鱼缸,鱼缸碎了,水“哗”的一声泻到地上,那红金鱼却还在地上扑腾着。

  看到侄女大发雷霆,白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砸吧砸吧,你想怎么砸,就怎么砸。你知道砸东西了,证明你没有疯。”

  白庭禹却是早就不耐烦了。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并没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只是放到鼻前闻了闻,冷冷的说:“说吧,孩子,谁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了你?我马上通知公安局去拿人。”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随后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是谭县长。”

  白庭禹一愣。一个人想了半天,把他那掉光了头发的秃脑袋摸了又摸,忽然笑了,嘴里自语道:“哈哈,谭功达,你这小子!哈哈,这回你倒是真急了!动真格的了。你不是吹牛说,女人对你可有可无吗?哈哈。”

  白小娴不依不饶。她连哭带叫地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叔叔讲了一遍,并让他马上下令去抓人:“去迟了一步,就叫这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跑了!”

  白庭禹笑眯眯地听完了白小娴颠来倒去的哭诉,对侄女道:“小娴,这,这这,这不叫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

  白小娴一听叔叔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杏眼圆睁,又要摔东西,可茶几上的一只景泰蓝花瓶已被他婶子抢先一步抱走了。

  “这都不算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算什么?”

  “这不叫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白庭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都摸了我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子了,还不算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吗?”白小娴叫道。

  “你小点声!”白庭禹低声提醒她“邻居都让你吵醒啦。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不是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

  “那是什么?啊?你说,那是什么?”

  “那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之过急。”白庭禹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起来。他夫人强忍住,抿着嘴,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同时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他把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带都扯下了,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你们不去抓人,我明天一早就去县里告他。”

  白庭禹终于将那支烟点上,道:“你就是告到县里,最后不也是由我们来处理?何况人家还是县长呢。”

  “县里告不赢,我就去省里,省里不行,我就上北京,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白小娴的牛脾气上来了,怎么劝都不行。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白庭禹列举了大量的事实,摆出了无数的道理,运用十分严密的逻辑,来反复论证这件事为什么不算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而是男女之间一种十分常见,并且正当的行为。甚至就连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不能完全避免。这种行为虽说和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在形式上差距不大,但动机却大相径庭。这种行为的后果之一,是为了繁衍后代,一句话,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也可以说,关系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和国家的未来:“谭县长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子的确是急了一些。尤其是你们还未结婚,他这么做是不恰当的,我们应当对他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可你想一想,谭县长四十多岁的人了,一心扑在全县的工作中,到今天还没娶上媳妇,这难道不应该值得我们敬爱吗?人非草木,也有七情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嘛!一时急火攻心,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心窍,做出些越轨举动,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这是每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仅不能回避,而且必须严肃面对的事…”

  一番话说得白小娴将信将疑,虽说嘴上仍不服软,心里毕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尤其是当她听说马克思和夫人燕妮之间也免不了这样丑恶的勾当,顿时长长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白小娴平时最崇拜马克思和燕妮了。她曾一度宣布,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白燕妮,而且逢人就说,你们以后不要叫我白小娴了,就叫我白燕妮好了。可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同寝室的女孩仍然叫她白小娴,她甚至早早为自己婚后的生活作了周密的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让谭功达留胡子。她仔细观察过了,谭功达的胡子又浓又密,若是好好留个几年,说不定也能和马克思不相上下。不过,她在内心一点也没有原谅谭功达的意思,她特别受不了他像个猪一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拱,哼哼唧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嘴胡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语,其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i.jpg">,简直令人发指。

  白夫人招呼小娴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睡觉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窗户上已泛出微微的白光。由于兴奋过度,白庭禹躺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起来上厕所,看见老婆的房中亮着灯,两个女人仍然在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他解完手出来,走过老婆的房门口,就听得里面小娴的声音道:“他扒掉了我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反正什么都被他看了去,今后我对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老婆咯咯地笑了两声,安慰她道:“傻闺女,就是给他看了去,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你们结了婚,他迟早是要看的。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之间,还说什么秘密!”

  小娴道:“可他还咬我,真的像条狗一样!我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就是被他咬破的。”

  夫人道:“这是好事。说明他还年轻,火力壮。”

  “这怎么是好事呢?”

  “这个你现在还不懂,以后就知道了。”老婆嘿嘿地笑着“像我和你叔叔这样,一人占一个屋,平常一年到头连话也说不得三四句,清汤寡水,这与守活寡又有什么两样!”

  白庭禹听到这里,只得龇牙咧嘴,暗暗苦笑。他摇了摇头,蹑手蹑脚地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庭禹到县里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谭功达正在那儿等他。白庭禹见他抓耳挠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言又止的样子,脸憋得通红,就猜到他是为昨晚的事情而来。他没事般地笑了笑,拍了拍谭功达的肩膀,对他说:“老谭哪,什么都别说了!事情呢,我都替你解决了。你可得好好请我吃一顿。”

  “好说好说,”谭功达道“那个自然,我,我当时也是一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了方寸。”

  “这算得了什么事?不过你以后可得悠着点,人家毕竟才二十出头。”

  “当然。当然。”谭功达道。

  “依我之见,你好好给人家写封信,道个歉,好好解释解释。”

  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事,谭功达起身告辞,白庭禹将他送到门外,忽然拉了他一把,笑道:“昨晚我们家的鱼缸被小娴砸碎了,你得记着给我买新的。”

  5

  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噙着一枚糖果。车窗外雨下得正大,谭功达坐在后排,鼾声如雷。在刷刷的雨声中,佩佩觉得四周有一丝难言的静谧之感,似乎雨幕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隔开了。她觉得心里很安稳,不时有雨滴渗过车顶的篷布,落在她脸上,凉凉的。车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分到谷雨这段时间,是梅城一带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季节。县机关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谭功达赶到运河水利工地去了。杨福妹留守值班,干部们全都下了乡,偌大的办公楼忽然变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残之外,她有时在楼道里成天碰不到一个人,连食堂也是空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的。

  谭功达闹了一段时间的肾炎,在医院打点滴。他不时地打电话给姚佩佩,通知她干这干那。最要命的,谭功达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会写文章,要她给县广播站写几篇通讯。虽说县长口授了大部分内容,可这种官样文章比不得自己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每写一句话,都得在自己的心里来一番挣扎和搏斗。短短千余字的广播稿,常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她心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时常往图书馆跑。图书馆也没什么人。女管理员整天坐在窗口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衣,有时还会将家中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豆带到单位来剥。姚佩佩胡乱地从书架上拿下书来随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杨梅、草莓和梅子并不是同一种植物;知道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主席还可以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润之,而且还先后娶过好几个老婆;知道共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居然是在嘉兴南湖的一条船上成立的。也许还下着雨,说起来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有诗意的呢,就像古时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这个世界摆平了。转眼之间,天地竟然为之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真是令人敢想像…这些妇孺皆知的常识,姚佩佩却像在看西洋镜似的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好奇。不过,她想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如此隔膜,也会觉得怅然若失。

  谭功达读了她的文章,有时会从

  医院专门打电话给她,表示赞赏。姚佩佩虽说有点害羞,心里还是觉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受用,虚荣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着给谭功达往医院送过一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汤。两个人居然在病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的话,这让佩佩心里觉得怪怪的。两个人成天坐一个办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两句话,可到了医院里,两个人忽然都变得婆婆妈妈的。佩佩竟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婚事,谭功达倒也不避讳。说起未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居然也“小娴小娴”的叫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亲热。

  这是一段悠闲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觉得吃饭做事睡觉,就连做梦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着,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清静!慵懒!让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食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无所用心。不料,谭功达病一好,立刻就故态复萌,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严峻了。随后,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随谭功达下乡。

  这天晚上,姑妈在为她打点行李的时候,姚佩佩忽然想起县长曾让她去查阅一下铁托的生平资料,可是这些天,她把

  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也没有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她问过了图书馆的每一个管理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她又去问汤碧云,碧云道:“中国姓铁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铁木真,没准是他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吧。”

  她看见姑父在一旁抽烟,想到他在梅城中学教书,没准见多识广,就去向他打听,姑父想了想,说:“从来没听说过,你有没有听错?”

  正在这时,在一旁忙着的姑妈突然开口说:“咦,我记得隔壁的媒婆说,古时候有个人叫西门庆的,倒是有个托子来,不过是银的,不是铁的…”

  一语未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姑父“噗噗”地笑了两声,好一阵才止住笑,愠怒的对姑妈道:“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七八糟的疯话,你知道那托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是啊,西门庆的托子是干嘛用的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吉普车行驶到县粮站附近的时候,司机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车。车轮打滑,车身“吱”的一声就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姚佩佩看见公路上新设了一个临时哨卡,几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着卡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ang.jpg">,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正在盘查过路车辆。吉普车刚停稳,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怀里夹着两面三角旗,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金属的哨子,朝他们走来。

  姚秘书赶紧打开车门。雨还在下着,那人的帽沿不断的往下滴着水。这人将脑袋从车门里伸进来,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证件。”

  姚佩佩和小王赶紧掏出证件,递给他,那人看了看,还给了他们。又对坐在后排的谭功达道:“你!”

  谭功达刚刚睡醒,大概一时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打着哈欠,将公文包搁在腿上,从里边取出证件,递给他。

  “嗬,还是个县委书记。”那人笑了起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了嘴里一排发黑的龋齿:“请问你有烟吗?”

  谭功达愣了一下,很不情愿的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扁了的“大生产”递给他。那人把烟往嘴里一叼,小王赶紧替他点上火。那人深深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两口,闭上眼睛,好一会才说,他们是省军区的,正在奉命协助公安部门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气,神色暧昧,似乎故意将烟吐在佩佩的脸上,熏得她眼泪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她只得拼命的把脖子扭到一边。

  “有点呛,是不是?”那人大声的咳嗽着,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去上会的路该怎么走?”

  姚佩佩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不清是雨点还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书说,她从未听说过“上会”这个地名。小王也说不太清楚。那人将烟头在吉普车的反光镜上摁灭,砰的一声把车门撞上,抓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的那枚哨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到嘴里吹了一下。

  吉普车通过哨卡之后,小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佩佩道:“我一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心里就直哆嗦,何况他们还带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ang.jpg">,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蒜皮。”

  小王又把成语用错了。他应该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皮疙瘩”才对。可佩佩的心里也像这雨天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霾一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的,蒙着一层霉斑,没有心思去纠正他。这时,她忽听得谭功达在后面问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语比赛怎么样了?”

  “县长您就别提了,”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第一轮我就被他们处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练成语,原来他是在参加成语比赛呢!姚佩佩心里想。不过——

  “什么叫做处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问。

  小王道:“处之泰然你怎么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们抵达普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吉普车在普济车站附近拐入了一条泥泞不堪的土路,往前又开了一段,向左进入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挂着一丛一丛的连翘,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对面就是一片粉墙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见院门边远远地站着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叽布中山装的,佩佩记得,就是上回见过面的高麻子。

  汽车刚停稳,高麻子就带着几个乡干部围了过来,跟谭功达叙起了寒温。有一个自称叫孟四婶的女人见佩佩落了单,就走到她跟前,嘴里宝宝、宝宝的叫个不停。又是摸她的头发,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还被对方称作“宝宝”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吓得她直往小王身后躲。

  小王悄悄地将她喊到一边,道:“这个孟四婶,老家住在长江中心的州上,那个地方的人,就是这个风俗。别说是二十岁,你就是七八十岁,他们为了表示亲热,都照样叫你宝宝。但反过来却不行,你不能叫他们宝宝,那是骂人的话。”

  姚佩佩听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婶已经放过了她,手里挎个竹篮子,到河边洗菜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眼屎,多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显得特别兴奋。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谭功达也有了几分醉意,喝到后来,就和高麻子划起拳来。

  姚佩佩平常最厌恶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谭县长竟然也深谙此道,心里倦倦的,有些不悦。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余光盯了佩佩一眼,借着浓浓的酒意,当着众人的面,对谭功达道:“县长果然好眼力,你是从哪里找出这么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来?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里猛地一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里说,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误认作白小娴了,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见谭功达并无帮她解释的意思,一生气,便冷笑道:“高乡长,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她这一喊,高麻子也镇住了,眨巴着他那对绿豆老鼠眼,仿佛一时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没错呀,县长的未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不是文工团的白小娴吗?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个月前她们团来运河工地巡回演出,我还和她照过一张像呢,怎么会错?”

  姚佩佩的脸更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着她。原来人家并没有说错,是自己自作多情。这高麻子,你说白小娴,可眼睛看着我干吗?佩佩又气、又急、又羞,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呆呆的望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着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高麻子手里挥舞着酒瓶子,忽然指着姚佩佩,向身边的干部们介绍说:“这位是姚秘书,是谭县长的干女儿。当年她在洗澡堂卖筹子的时候被谭县长撞见,就把她调到县里。姚秘书,我说的对不对?”

  佩佩一听见“洗澡堂卖筹子”几个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给掀了。可毕竟碍着众人的面,又不能随便发作起来。她瞥了谭功达一眼,他正从孟四婶手里接过一块热气腾腾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在那使劲地擦脸呢。倒是司机小王机灵,一把从高麻子手里夺过酒瓶,笑道:“高乡长,你也少喝点,下午我们还要去工地挖土呢。”就这样,总算把他的话岔开了。

  说不定在县长的心目中,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里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有几分悲凉。自己平白无故的受了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话里明明说了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傻丫头,你也配吗?好端端的,多什么心呢?你又算得了个什么东西!还巴巴的用紫云英花地的阴影来占卜算命!

  不过,人人都说白小娴漂亮,在男人们的口中,简直就是倾国倾城了。佩佩和羊杂碎曾在梅城中学礼堂门口撞见过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服气。姚佩佩一个人坐在桌边想心事,越想越生气,等到孟四婶端着脸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了,她才蓦地发现原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下午,谭功达在乡干部们的簇拥下要去运河工地劳动。小王过来催她,姚佩佩双手一抱脑袋,道:“我怎么觉得头痛得厉害?”

  谭功达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铁锹,正往外走,听见佩佩喊头痛,就回过头来冷冰冰的对她说:“你要实在不想去,也别找借口,就在家呆着吧。”说完拖着铁锹出门去了。

  姚佩佩本来也就这么一说,并没有不去的意思。经谭功达这么一抢白,她就是想跟着去也有点不合适了。她在心里恨死了这个谭功达,天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鬼心思,自己刚才在酒桌上那么尴尬,佩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心希望谭功达前来“搭救”他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假装没听见。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回到县里,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可转念一想,你算是他什么人,你一辈子不理他,与他何干?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气,人家根本就不拿它当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风却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云,杏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朝北飘,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阴影。姚佩佩闲着没事,听着屋顶上呼呼的风声,心里空落落的。她去厨房帮着孟四婶洗碗,俩人在灶下说了一会儿话。孟四婶说,她家就住在隔壁,是临时被高麻子喊来替他们做饭的。“这房子几十年没住过人了,前些日子高乡长听说县长要回来,特地派人连夜收拾,墙上新刷的石灰水还没有干透呢。”她还说,高乡长和谭县长是磕头的把兄弟,两人合穿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还嫌肥。

  收拾完锅灶,孟四婶又在忙着替他们准备晚上的饭菜了。姚佩佩见自己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不上手,就一个人走到屋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院子四处闲逛起来。这房子看上去的确有些年头了,院墙虽经修补,墙基却早已歪斜,上面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白垩。天井里有一棵天竺,墙头挂着葛藤,让风一吹沙沙有声。院中有回廊和厅堂相连,左侧是一幢两层的厢房。楼上走廊上的雕花栏杆上,落着一只雨燕,肥肥的,缩着脖子看着她。后院要大得多,四周沿墙栽种着杂树。通往巷子的月亮门关着,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砖石中长着一溜凤仙花。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倾颓的阁楼,阁楼边矗立着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这幢阁楼,姚佩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可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沿着石阶往上,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六角凉亭,围有护栏。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上面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樟树的叶子,多年未经打扫。从这个凉亭里可以看见院子西边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觉得这块菜地或许是原先的主人养花的地方,因为她发现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时候在静安寺的花园里,她们家也有这么一个荼糜架。

  开到荼糜花事了。这是《红楼梦》中的诗句,也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妈妈正对着梳妆台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姚佩佩背着书包去上学,临出门时,不知为什么,她担忧的回过头来看妈妈,恰好妈妈正巧也回过身看她。她的脸上泪痕狼藉,嘴角却挂着一绺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学回家,花园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台上,客厅里,到处都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人,她看见殡仪馆的人把妈妈的尸体抬走了。她身上裹着白被单,裹得那么严实,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了一丛头发。家中的佣人转眼间都不见了。晚上她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厅有多么大,多么空旷。她双手捂着脸,透过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偷偷的打量妈妈上吊的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房梁。南风从窗口吹进来,把客厅的枝形水晶吊灯吹得直晃。恐惧让她暂时忘掉了悲哀,她紧紧地攥着小拳头,似乎要攥进一个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车随时会“哞哞”的叫着,一阵风似的开进花园,车灯把花园的铸铁卫矛照得雪亮。好在我还有一个爸爸。爸爸会随时回来。她这样想着,就睡着了。直道第二天上午,最先赶到的一个姨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眼泪告诉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经在提篮桥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书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么意思,却发现房间的门上早已被人贴上了封条…

  顺着石阶再往上就是阁楼了。门环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着柳枝,被太阳晒瘪了,已经发了黑。大约是清明节用来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e2.jpg">的,在上海也有这样的风俗,不过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它就开了。阁楼里有一张雕花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的里侧还有抽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的被褥和蚊帐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头有一个五斗橱,靠墙一排红木书架,不过书架上空无一物。姚佩佩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边坐了一会儿,身上懒懒的。因想到下午也无事可做,便和衣倒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上灯时分,小王才从工地上回来。孟四婶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王也不答话,走到灶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抹了抹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这才说:“县长到夏庄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经早早吃过晚饭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洗脸,听到谭功达去夏庄喝酒,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么酒?”

  小王道:“我们几个从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见堤岸上来了一伙人,把我们当头拦住。一问,为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乡长,也就是咱们县长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几个人又拽又拉,把谭县长给拽走了。”

  “这么说,那个白小娴原来是夏庄人?”佩佩问道。

  “那还用问?”小王说“他丈母娘,老丈人都来了。那丈母娘一见县长,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替他掸土,我当时跟在后面,不知究里,心里吃了一惊。心说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痴婆子,怎么一见县长,上来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打人呢。”

  孟四婶笑得前仰后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说,还真滑稽。”

  姚佩佩没有笑。她咬着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脸也渐渐地变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那你干嘛回来?蛮好跟着县长一块去开开荤。”

  小王听见佩佩的话中含着讥讽之意,又不知她为何跟自己生气,只得陪着笑脸道:“他们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来了。”

  “难为你这么费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饭,孟四婶炒了一盘隔年的南瓜子。三个人围着灶脚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直等到后半夜,还不见县长回来。孟四婶道:“县长这时候不回来,兴许今晚就不会回来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说,他们蛮好再打个电话到文工团,把那个白小娴也叫回来,来个一锅烩,岂不更好!”小王嘿嘿地笑着。孟四婶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第二天,谭县长还没回来。高乡长和几个乡干部也都不见了踪影。小王劝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装装样子也好。”

  姚佩佩跟着几个媳妇、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酸背痛。佩佩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扁担刚刚挨到肩膀,她一缩脖子就滑了下来,一连三次都是如此,嘴里还说:“咦,我的肩膀怎么是滑的?”逗得村里的媳妇们笑成了一团。她们又让她去挖土,可任凭她怎样用力猛踩,那铁锹却是纹丝不动。最后,一个管事的妇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发筹子。原来在农村干活,也要发筹子,每个人挑着土从河底爬上来,都要从老婆婆手里取一个竹筹,最后按筹子的多少计算工分。一看到那些涂着红漆的竹筹,姚佩佩心里一动,眼泪又下来了。

  老太太看见姚佩佩一个人独自流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开始的时候又不好贸然相劝,等到中午歇工的时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领了一只白馒头,掰开一半递给她,这才说道:“闺女,凡事你要往宽处想。碰上过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来。心硬起来,没有什么事过不去。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叫日本人打死了,一个死在朝鲜,剩下的一个几个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唉,熬着呗。”

  说完,老婆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嗒嗒地哭了起来。姚佩佩又只得反过来劝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说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个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阁楼,倒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蒙头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脸的对姚佩佩说:“咱们谭县长这回可真是乐不思蜀了呀。”

  佩佩笑道:“别说,这个成语用在这儿很贴切,看来你总算开窍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看上去很得意。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道:“人家谭县长本来就是为了这门亲事而来,嘴上说来工地劳动,跟过去的皇帝亲耕一样,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在丈母娘家热乎几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们两个。夹在当中,不尴不尬,碍手碍脚的。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梅城去吧。”

  小王随口道:“你这么说县长,真是以怨报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谭县长还专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我说,佩佩怎么忽然头痛起来了,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替她瞧瞧。”

  姚佩佩听小王这么说,不知是真是假,低了头半天不作声,嘴上却道:“小王,你这个‘以怨报德’虽说用对了地方,却与事实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什么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小王见她不相信,就拍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发誓赌咒了一番,接着又道:“佩佩,我怎么觉得,县长有点怕你?”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怕我做什么?我也不会一口吃了他。”

  “他倒不是怕你一个人。但凡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姑娘,他都怕。”说到这儿,一个人捂着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拧了一把,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道:“你这张小油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的!”小王笑了一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没听说吗?咱们县长可是个有名的花痴呀。”

  姚佩佩眼珠子一转,忽然道:“等县长一回来,我就把你这句话告诉他。”

  小王吓得赶紧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摇又晃,连声求饶。姚佩佩罚他连叫三声姐姐,一声亲姐姐,小王只得依从。两个人正闹着,见孟四婶提着一只脚盆走进了厨房。孟四婶在脚盆里放了点热水,佩佩就坐在盆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鞋,同时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我要洗脚了。”

  小王心里想,洗个脚还要把人赶出去,这是为何?又不是洗澡!刚走到门口,又被姚佩佩给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脚丫子长在你自己腿上,又没人用绳子拴着,你走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个人早早地起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普济汽车站,坐第一班长途汽车离开了普济。

  6

  那天傍晚,夏庄的干部来到河堤上,请谭功达去喝酒。谭功达看见白小娴的家人也夹在其中,就有些不高兴,本想推托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娴,他的心又软了。自从今年正月他与小娴出了那档子事,谭功达一直觉得理亏心虚,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中大骂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义,从中斡旋,自己又一连给小娴写了六、七封悔过书,才哄得她回心转意,勉强与他恢复了来往。今见小娴的哥哥白小虎与未来的丈人、丈母娘都亲自来接,若是执意不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后在小娴的情面上也不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待,想到这儿,便回过头去看了看高乡长:“麻子,你也一同去呗。”

  高麻子平时就贪杯,一听说夏庄的人请喝酒,眼睛都有些发直,巴不得也跟了去。听县长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

  说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孜孜的搭着谭功达的肩膀,一路往夏庄去了。

  他们抵达夏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谭功达在那伙人的簇拥下绕过一片水塘,走进了一条狭窄的甬道。这条甬道极幽深,两边都是砖垒的高墙。到了尽处,忽见一座轩昂的旧式门楼,门前趴着一对石狮子,檐下挂着三只大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开朗。只见檐廊曲折,亭阁处处。只是天色已晚,隐隐绰绰地看不太真切。谭功达笑道:“这个衙门倒是比县政府还要气派许多。”

  白小虎一听,赶紧趋步上前,在谭功达的耳边介绍说:“区区乡政府,哪有钱来盖这么大个园子,这原是夏庄首富薛举人的私家园林。当年薛祖彦因组织反清的蜩蛄会,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门抄斩,这所房子多少年来一直空着。乡政府的房子又破又旧,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天才搬到这里临时办公。”

  谭功达道:“乡政府的房子修好之后,你们仍旧搬回去。这个园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后建个学校什么的,倒也合适。”

  “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说着,一面从衣兜里掏出个本子来记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一处精致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荫翳,古树参天,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塘。听白小虎说,这处房子原先是薛举人赏雨的地方。几个人刚刚落了座,热气腾腾的菜肴就端上来了,白小虎就忙着给谭县长斟酒。

  谭功达因乡干部们“乡长乡长”地叫个不停,自己四下一望,并不见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半个人影,心中有些诧异,就随便问了一句:“你们这儿谁是乡长?”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乡干部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作声。半晌,一个年纪稍长的老者朗声道:“我们夏庄乡如今是白副乡长在主持工作。孙乡长身体有病,下不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已经在家中躺了好几个月了。”

  谭功达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问道:“孙乡长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谭功达忽然想起来,白小娴的父母第一次登门相亲的时候,她母亲曾提出让大儿子出来做官,被谭功达一口拒绝,为此双方闹得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而散。时隔半年多,白小虎居然已经在夏庄乡主持工作了!更为严重的是,乡干部的任免,要由县常委会决定,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谭功达转过身来,瞪着白小虎,道:“你的副乡长是什么时候任命的?”

  “今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节过后,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脸一红,嘴里支吾着。

  “谁给你的任命?”谭功达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眼见得谭功达当场就要发作,高麻子赶紧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乡干部们也都纷纷举起酒杯:“喝酒喝酒。”

  谭功达强捺住心头的火气,将杯中的酒干了,看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桌的酒菜,呆呆地发愣。太过分!太过分了!白庭禹你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太过分了。席间,白小虎一连三次举起酒杯来给县长敬酒,谭功达只装看不见,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儿,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面通红,手里端着那杯酒,喝不下去却也放不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乡干部们也都吓得大气不敢出,手足无措。

  正在这时,小娴的妈妈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系着一条围裙,早已从厨房赶了过来。她笑呵呵地走到谭功达身边,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劝道:“我们家小虎人老实,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抬举他做了个副乡长,也是县领导和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谭县长的信任。他有些不对的地方,还请谭县长多多教导。”

  高麻子见状,赶紧低声对谭功达道:“若是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丈母娘给女婿敬酒,就算是天大的礼数了,这酒你不能不喝。”

  谭功达只得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杯,硬是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道了声谢,一饮而尽。那女人见谭功达脸色转缓,又用胳膊碰了碰他儿子,嘴里道:“县长你慢慢喝着,厨房那边还等着我去烧火呢。”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说来也奇怪,那妇人走了以后,不论是白小虎还是别的什么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谭功达既不推辞也不答话,端起酒杯就喝,仿佛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谭功达心中气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加,积郁难排,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劝止,见他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担心。只见谭功达目光飘忽,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点支持不住了。勉强捱了一会儿,谭功达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酒桌上,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两人赶紧将他扶起来,带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刚走到外面,谭功达就对着花坛要呕吐,呕了半天又吐不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扶到房中,安顿他睡下。小娴的妈妈听说姑爷醉了,早已替他从厨房端了一杯酽茶来,一伙人忙了半天,直到谭功达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才悄悄离去。

  第二天一早,谭功达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醒来,见太阳已经升高了。又听得窗户外面人声鼎沸,锣鼓阵阵,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因见高麻子正坐在一边抽烟,便问道:“麻子,外面怎么这么热闹?”

  高麻子道:“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是农历四月十五,正逢夏庄集场,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

  谭功达“噢”了一声,看了看高麻子,又瞥了旁边站着的白小虎一眼:“农村的集市,上面不是专门发了文,不让搞了吗?”

  白小虎见谭功达走到窗下的脸盆架前,正要洗漱,早已趋到跟前,将一杆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牙膏的牙刷递到县长手中,谦卑地笑了笑:“这农村的集市是旧风俗,已延续几千年,若完全不让搞,恐怕也不现实。如今的供销社,生产资料供应严重匮乏。别的不说,到了收割的季节,农民要买把镰刀,都难上加难。我们几个乡干部一商量,决定搞一个社会主义新集市,除了生产资料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用品的买卖之外,我们还搞了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泽东思想文艺表演队,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风易俗,古为今用吧。”

  谭功达听他说话有条有理,看上去人也显得精神伶俐,办起事来似乎颇有决断,比起孙长虹那昏聩糊涂的窝囊废,的确不知强了多少倍。只是他的头发梳成主席像的样式,有点不伦不类。想到这儿,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乡长昨天见你喝醉了酒,惟恐有个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边守了一夜,早上四点钟才走的。”

  谭功达听高麻子这么说,想起昨晚的事来,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便对未来的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怪白庭禹这个狗娘养的,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连个口风都不漏给我。”

  白小虎也笑了起来。他见谭功达洗完了脸,赶紧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雅致的白瓷小瓶,递给谭功达,谭功达看了看,用手一挡:“雪花膏?我不用这个。”

  用过早餐,谭功达忽然来了兴致,对白小虎道:“我这就去见识见识你的新集市,怎么样?”

  白小虎连声说好。自己在前面带路,乡干部簇拥在后,一行人走到院外,穿过那条阴暗的巷道,鱼贯而去。出了巷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塘,岸边栽种着菖蒲和茭白。池塘中间有一座大坟,坟包上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茂密的芦苇。集市沿塘而设,一直延伸到祠堂边的打谷场上,万头攒动,场面盛大。数不清的铁器、竹器、木器和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农具沿路排开。祠堂边还搭有一个戏台,宣传队的演员们正在表演三句半,引得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哄笑。孩子们都爬在树上,连围墙上都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人。集市虽然热闹,却丝毫不见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乡里组织的民兵佩戴臂章,正在巡逻。

  开始的时候白小虎还紧紧地跟着谭功达,碰到县长没见过的东西,他就逐一介绍:连枷、牛轭、空竹、会叫的风筝、鞋楦子…谭功达连连点头。一见到故乡的这些物件,谭功达心里还是觉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亲切的,可是不一会儿,他们俩就被人群冲散了。谭功达看见高麻子正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头前向他招手,就挤了过去。

  “这个泥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好玩的,你要不要给小娴买一个?”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从小见惯了这些玩意儿,哪里会稀罕!”谭功达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管她见过没见过!你给她买了,也是你的一点意思。她见了保准眉开眼笑。”高麻子说。

  经不住高麻子再三撺掇,谭功达问了问价钱,就给小娴买了一个。高麻子抢先替他付了钱,两人正要走,谭功达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摊上又挑了个一模一样的买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买两个,须是不一样的才好。”

  谭功达道:“这一个,送给姚秘书。她是

  上海人,没见过乡下这些土玩意儿。”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说什么,只见白小虎已经到了跟前,就没再言语。

  逛完了集市,谭功达就召集乡村各级干部开了个会。高麻子虽是外乡人,也被邀列席。会议开到一半,孙长虹来了。虽说是已经过了清明,可孙长虹还是披着一件破旧棉袄,脸色蜡黄,看来果然病得不轻。散了会,谭功达将孙长虹单独留下来谈话。谭功达问他昨晚怎么不来,孙长虹两眼一翻,拢了拢袖子,恶声恶气地道:“我倒是眼巴巴的想来给县长大人接风,可人家不让啊!”“谁不让你来?”

  孙长虹将脖子一梗,没再说话。

  这时,一个乡干部凑到谭功达耳畔,低声道:“孙长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厉害,传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极强。”

  谭功达转过身去,对孙长虹道:“你们乡,有一个名叫张金芳的,你认不认得?”

  “怎么不认得?”孙长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妇,住在水库附近的兴隆村。”

  “她三天两头到县上来胡闹,搅得信访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飞狗跳,影响极坏。你们既然是亲戚关系,见到她好好跟她说说。”

  “说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孙长虹大嘴一咧,直着脖子嚷道:“脚长在她身上,她爱去哪儿去哪儿,犯不着我来管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巴事。”说完将他那破棉袄掖了掖,转过身去,径自走了。

  谭功达气得面皮紫涨,半天说不出话来。白小虎见孙长虹当面顶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县长下不来台,便笑着安慰谭功达道:“反正他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了,县长犯不着跟他计较。”

  可一听他这么说,谭功达又隐隐觉得有些刺心,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抬起头来,重新把白小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吃过中饭,谭功达和高麻子告辞回普济。白小虎领着一帮人,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头的大柳树下,这才握手道别。

  在返回普济的路上,高麻子一个人倒剪着双手,在麦陇中走得飞快。谭功达常年不走村路,加上昨晚醉了酒,身上有些倦怠渐渐的就有些撵不上他了。走了不到两华里,早已累得大气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高麻子已经走到了一条湍急的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边,水上有一座小木桥,他在桥上回过头来对谭功达说:“功达,我看你真的是变了。成天坐办公室,走个几步路,都累成这样。”

  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着气,骂道:“歇会再走,好不好?干嘛那么着急?是你们家的房子失了火还是怎的?”

  清澈的溪水淙淙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成群的江鸥在桑林上空盘旋。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养蜂人头戴面罩,正在帐篷前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蜂箱。在他身后是大片起伏的坡地,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紫红色的小花。谭功达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在溪边的茅草地上坐下,高麻子递给他一支烟。谭功达因见坡地上大片的红花,被阳光照得仿佛烧起来一般,便问道:

  “那是什么花?”

  “翘摇。”高麻子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回答道:“又叫紫云英,我们当地人都叫它红花草。”

  “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并不奇怪,”高麻子解释说“五四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上,鹤壁地委组织我们去花家舍参观,我见他们那儿漫山遍野都是这玩意儿,就向当地的老农讨了些种籽带回来。当时我也是看着这花惹人怜爱,带回来种着玩的,没想到它却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这紫云英难道也可以入药?”

  “入药?”高麻子白了谭功达一眼“你作为一县之长,怎么倒像个武陵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知道这些年,梅城一县,饿死多少人?鹤壁一市五县,又饿死多少人?普济乡倒是没死人,可全靠这紫云英救的命。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你可别小看这小花小草,生命力极强。播下种子,雨水一淋,十天半个月就开花了。河边、田埂上、山坡上,哪儿都能长,刀割一茬,没几天又窜杆开花了。这玩意儿,猪能吃,牛能吃,人也能吃,而且味道还不错呢。我去年腌了两坛子,还没吃完呢,待会到了家,让你嫂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一点来下酒如何?”

  “那最好。”谭功达道。

  论年龄,高麻子比谭功达还要年长一岁。当年他在普济读过几年私塾,一直在新四军军部做文书。皖南事变之后,他的部队被打散了,就连夜赶到苏北,找到了谭功达,在他手下做了一名参谋。到了四八年,江南新四军改编时,他已经是团长了。刚一解放,高麻子要学那曾文正公功成身退,归隐田园“百战归来再读书”地委行署的聂凤至要调他到县里给谭功达做副手,他一口拒绝。回到普济之后,就与当地的一个农妇结了婚,在小学当代课老师。后来经不住谭功达软磨硬泡,才答应出来做了个乡长。

  说起县上的事,谭功达一肚子苦水,不知从哪儿倒起。好端端的一件事,一旦到了自己手上,立刻就成了烂泥一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刚刚诉了几句苦,高麻子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替你想想,倒真是够呛,别的不说,光就你身边那几个精明人,你恐怕就对付不了。白庭禹的手伸得太长;你亲自提拔的那一个呢,恐怕也靠不住。”

  谭功达知道他说的“那一个”指的是谁,心里闷闷的。

  “再说了,天上风云不测。”高麻子接着道“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有人要学朱元璋,有人要做李自成。你在底下当个芝麻绿豆官,滋味肯定不好受。”

  谭功达听他话中有话,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吃了一惊,朝四下里看了看,虽说不见人影,还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了声音,问道:“李自成怎样?朱元璋又怎样?”

  高麻子将手里的烟蒂捏了捏,续上一支,道:“这李自成就不用说了,当年后金的大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近北京,大明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李闯王仓猝在陕西米脂起兵,在崇祯帝的后脊梁上狠狠扎下一刀。你说他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救大明吗?虽说攻下了西安城,他不是立刻就改西安为长安,做起那大顺帝来了吗?再说他手下那一帮人物,脑袋掖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带上,出生入死,还不是图个加官进爵,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荫子?可一旦分封既定,夙愿已足,却偏偏有人要给他来个托洛斯基式的‘不断革命’,你说这伙人受得了吗?这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的人物,史不绝书,大多目光短浅,并无明确的政治目标,区区一个书生李岩,又能顶个什么用!

  “可朱元璋就不一样了,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个口号中,他的志向可见一斑,一旦做了皇帝,河清海晏,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眼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怀又未免过于远大了些。他要那天下江山,千秋万代都姓了朱,永不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手底下的那二十四员悍将,没有一个看得顺眼。胡惟庸是怎么死的?李善长又是怎么死的?洪武帝为何又废除宰相一职?修竣法,严吏治,天下山河都入梦中…哎,我说的这些话,你可听得懂?

  “不过,最可笑的,这世上还有一类人。本是苦出身,却不思饮食布帛,反求海市蜃景。又是修大坝,又是挖运河,建沼气,也做起那天下大同的桃花梦来。”

  高麻子前面说了这一大段,絮絮叨叨,谭功达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到了后来,谭功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家伙,原来是变着法儿骂人哪。”

  高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随便说说,不足为训。”

  谭功达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把手中的烟头在地上掐灭,站起身来。两人过了木桥,沿着桑林中的一条羊肠小径,朝普济走去。

  一路上,谭功达旧事重提,问高麻子愿不愿意来县里工作:“你可以屈尊先做一年的民政科长,过度一下。来年再进入县委常委的班子。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地委的聂书记也多次这么建议过。”

  高麻子小心地替谭功达拨开纷披的桑枝,没有理会他刚才的话,只是道:“老虎的身体也不好,身上有旧伤,又有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病,嘴里的牙齿都让大夫给拔光了。去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节我专门到鹤壁去看过他。他的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也大不如从前了,人也有些颓唐。只要他在位子上待一天,你还可以放心做你的县长,可俗话说得好,荷尽已无擎雨盖,他那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以后的情形就不好说了。凡事都要有个长远考虑。”

  谭功达抢过话来,再次劝道:“就因为这样,我才想着调你上来,给我搭把手。”

  高麻子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谭功达,半天才说:“我还不是为你好吗?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万一你在县里出了什么事,我这里好歹还有你的一个容身之处。普济是咱们的根据地,大后方不能轻易丢掉。”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有些伤感,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低着头出了桑林,一路无话。

  快到村头的时候,高麻子也许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便拍了拍谭功达的肩,笑道:“你的那个从上海来的秘书,她叫什么来着?”

  “姚佩佩。”

  “对对对,姚佩佩,”高麻子道“这个姚佩佩,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对你倒是一往情深呢。”

  谭功达一愣,急道:“你不要瞎说,不要瞎说,哪有这事?”

  “怎么是瞎说?”高麻子不依不饶“那天中午你们刚到的时候,在酒桌上,我提起白小娴,你瞧瞧她那反应!虽然善于掩饰,可在我的眼中,她倒是一览无余。”

  “人家哪有这意思,你不要胡说。”谭功达虽然假作恼怒,可咧开的嘴却怎么也合不拢。

  “万无一失。”高麻子道“我没别的本事,可是看人还是有一套的。论长相,她倒是一点也不比白小娴差,若说聪慧灵秀之气,更是小娴不及。要是在旧社会,我就要劝你两个人一起收了。”说完高麻子哈哈大笑。

  “什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七八糟的!”谭功达笑道“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就不搭茬,说起这些没边的事来,倒是浑身是劲,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放着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妙人在身边,整天在一个办公室同进同出,你敢说你就没动过半点心思?你若对她没有一点心思,怎么会好端端得记得在集市上买个泥人送给她?鬼才相信呢!只怕是妖桃秾李,一时难以取舍吧。功达兄,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说说怕什么呀,我又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着你去娶她。”

  一番话,说得谭功达心里七上八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腔的熔岩铁水似乎就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薄而出。

  7

  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里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实在无聊,又懒懒地到县里去上班。县里的干部们下乡去还没回来,整座办公楼仍然空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姚佩佩到四楼杨福妹的办公桌前晃了一晃,好让对方知道她来上班了。随后,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闷坐了一个上午,又觉得百无聊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不该一个人赌傻气跑回梅城来。谭功达从夏庄回来,一见自己不在,心里会怎么想?人家好端端的,没招你,没惹你,你赌什么气呢?自己这一走,倒是很容易让对方看穿自己心里藏着的那点阴暗的东西,说不定还会一个人偷偷地发笑,笑完了之后还会把它告诉白小娴。一想到谭功达和白小娴拍拍打打地取笑自己的样子,佩佩不觉又怒火中烧。真是神经病!这么瞎折腾,何苦呢?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羊杂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便锁上房门,到了楼下,沿着空无一人的楼道,朝多种经营办公室走去。

  隔着玻璃窗,姚秘书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手里捏着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画图。汤碧云曾对自己报怨说,她的胖领导怎么看都像一只蛤蟆。姚佩佩细细一打量,还真有点像。而且这女人嘴角长着一圈又黑又密的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怪不得羊杂碎成天背地里叫她小胡子。她的确是太胖了,一说话,嘴里就泛出蜂鸣声,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就会剧烈地颤抖起来,经久不息。小胡子常常去佩佩的办公室,给县长送材料和各种报表,对佩佩倒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客气。

  她告诉姚佩佩,汤碧云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上班了。既没请过假,也没有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什么辞职报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还专门派人去汤碧云家走访过一次,也没见到她本人:“她家里人叽里咕噜的跟我们派去的同志胡乱比划了一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还不回县里来上班,按规定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时,我们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小胡子嗓门很大,脸上有几分凶悍,但说起话来倒也通情达理,并不像汤碧云描述的那样蛮横。姚佩佩问她能不能抄一下汤碧云家的地址,小胡子就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桌的图纸底下翻出一个通讯簿来,随手扯下一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历,在反面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她,又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坐下来喝杯茶,我这里有上好的梅家坞龙井。”

  姚佩佩见对方已经拉开了抽屉,取出了茶叶罐子,只得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茶泡出来,泛出焦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泽像酱油汤一般浑浊,尝了一口,又苦又涩。这哪是什么梅家坞龙井,分明是陈年的树叶子!可嘴里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我这辈子还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呢。”说得小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面色也变得慈祥起来。她把手里的那个茶叶罐子往佩佩的手里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道:“你要喜欢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么喝茶。这么好的东西,搁在我这儿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让了半天,拗不过她,只得收了,一迭声地道了谢,告辞而去。

  汤碧云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葬岗一带。过去一直是处决犯人的法场,最近县政府正打算在那儿修建一座火葬场和一个看守所。长江屡经改道,形成了一堎堎的沙丘,河汊密布,杂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森。姚佩佩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很快在一个大水闸的边上找到了汤碧云的家。

  一进屋,姚佩佩就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竹香。早听碧云说她父亲是个篾匠,手比女人还巧。她曾送给佩佩一只精致的蝈蝈笼子。屋子里光线阴暗,墙边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竹器,篮子、筛子、匾子、笼屉,什么都有。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围着一块白布围裙,手执一把竹刀,赤着双脚,正蹲在地上破篾编席子呢。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长长的青竹到了他的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不一会儿就变出了无数条细匀柔软的篾条来。他的十个手指上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着橡皮膏,连看都不看佩佩一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从外面进来。姚佩佩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想了半天,竟然叫他“汤碧云的爸爸”连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她说是来找碧云的,那男人头也不抬,半天才说:“她不在家。”

  佩佩又问他:“碧云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一个多月不去单位上班?”

  “她不在家。”还是这句话。

  随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那把竹刀,拖上鞋,揭开门帘进里屋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里面传来了唰唰的磨刀声。

  姚佩佩从碧云家出来,沿着河岸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在叫她“宝宝”她回过头,看见碧云的父亲正在门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赶紧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领着她进了屋,踮着脚,绕开地上的那张快要编好的竹席,走进里屋。那男人什么话也没说,指了指墙边搁着的一张梯子,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原来上面还有一层木板搭成的阁楼!姚佩佩顺着窄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见楼板上搁着一架纺车,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里点着一盏美孚灯。汤碧云身上裹着一条薄被,头上扎着一块白布,正半靠在墙边,冲着她笑。

  “该死的羊杂碎,你搞什么鬼!”姚佩佩骂道。话没说完,就“哎哟”一声,脑袋早已重重地撞在了房顶的梁上。

  汤碧云连喊“小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汤碧云往里挪了挪身子,让佩佩和自己并排坐下来。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jpg">起佩佩的头发凑在灯前看了看,笑道:“还好,没给撞破。”

  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将她推开,叫道:“你发什么神经?这么长时间不去上班,一个人躲在阁上,坐月子呢?”

  汤碧云只是笑。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桔子来,剥去皮,递给姚佩佩。佩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里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刚才我在外面盘问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阁楼上怎么会听不见?你爹也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害得我差一点白跑一趟。”

  “我爹这个人,脾气怪得很,你别见怪,他是谁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经说句话,也不太容易。”

  “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叫我宝宝。”

  “那地方人就是见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主席,也是要叫他宝宝的。”

  汤碧云说,她父亲十多岁就从洲上出来,在梅城开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关门了,这些年就连摆个小摊政府也不允许,她父亲只好偷偷地在家里编些篮、筛、笼、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时候,天不亮就挑出去卖。有时碰到县里的巡防大队,就把他的竹器担子整个抛到江中…

  “哎,你先别扯那么远。这么长时间你窝在家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觉已经把那只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里。

  “刚才你不都说了吗?”汤碧云道“坐月子呗。”

  “你别跟我胡说八道了,你病了吗?生的是什么病?”

  “我没病,”汤碧云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骗你,我真的有孩子了。”

  姚佩佩转过身去,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起初还以为她在逗自己开心,因为碧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碧云笑着笑着脸色就变了,眼泪止不住地从脸上滚落下来,似乎不像是在说谎。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吓了一大跳。

  “怎么搞的?你在说什么呀?你,你有男人了吗?孩子呢?你,遇到了坏人?”佩佩紧紧地拽住碧云的一只胳膊,着急地问道。

  汤碧云半天不吭气,一个人静静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眼泪。过了很久才囔着鼻子道:“你这个人呀,我最烦了。什么事情都要问!刚才我听见你在隔壁跟我爹说话,心里就犹豫着要不要喊你一声。可咱俩一见面,你免不了要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问底,问这问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没作声,可等到你出去了,心里又想着跟你见一面,就让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来。”说着把姚佩佩抱着的那只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了出来,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哭泣。

  佩佩这时也没了主意,也不敢追着问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着她一块流泪:“我这么急着来找你,也不为别的,你们主任说,到月底再不去县里上班,他们就要给你除名了。”

  “不要紧,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汤碧云说“我们两个人姐妹一场,贴心贴肺的,按理说我有个什么事,也不该瞒着你,可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保证吓你一跟头。你这个人比不得我,没事的时候就疑神疑鬼的,白白的让你跟着担心,何苦来呢。”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汤碧云起身理了理额角的头发,对佩佩道:“没关系,是我娘回来了。刚才我让她去供销社替我买纸去了。”

  “什么纸?”

  “我下面还有点淋漓不断,要垫纸。不过今天已经好多了。”

  不一会的工夫,碧云的娘端着一碗红枣汤,到阁楼上来了。她微笑地望着佩佩,将碗递到佩佩的手中,红枣里还有一只剥好的鸡蛋。姚佩佩推托了半天,最后又把碗递给汤碧云。

  “这是我娘特意给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这段时间,闻到枣汤的味儿就忍不住要呕吐。”

  佩佩只喝了两口汤,就把碗搁下了,对汤碧云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走?你着什么急?好不容易见个面,咱俩好好坐着说说话吧。”

  姚佩佩知道,汤碧云是个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子,最憋不住话。你若是向她打听一件事,她总是拿腔拿调,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不肯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半个字的,可你若是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她自己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你不听她说还不行呢。

  果然,汤碧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飞马牌香烟,抖出一支来,叼在嘴上,凑近美孚灯的玻璃灯罩,点着了火,一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好几口,这才道:“佩佩,你得赔我们家一百斤山芋。”

  “山芋?什么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汤碧云笑道。

  “我什么时候欠你们家这么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睁大了眼睛问道。

  “我的这件倒霉事,说到底还是因你而起。”

  “我?”

  “没错。”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碧云看了看手里夹着的香烟,道:“这烟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来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

  “哎呀,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一会山芋,一会香烟,卖什么关子。”佩佩看起来可真是有点急了,她一急,碧云反而故作神秘,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这事要换作我,吓都吓死了。你还笑!还像男人一样抽烟!简直是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氓。”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春天我们俩一起在四楼的大会议厅开会?”

  “记得呀。”

  “就是金玉来的那次。那天你迟到了,进门的时候大家都在唱《国际歌》,等到唱完歌,谭县长请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

  “我当然记得,可那又怎么了呢?”姚佩佩一听到金玉的名字,总觉得这个人有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一个人站在那儿,鹤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群,左顾右盼,可有人就在暗中盯上你了。这个人,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他的名字吗?”汤碧云看见姚佩佩浑身抖得厉害,就像打摆子似的,就把手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剩的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递给她,姚佩佩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像模像样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两口。

  “我招呼你坐到我的边上来,事情就坏在那一刻。”汤碧云道“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大伙都在鼓掌,目送省领导离开。会场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哄哄的,金秘书长就凑到钱大钧的耳边道:‘那个长得很白的小妮子,倒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标致的,她叫什么名字?’你别生气,她当时的确就是这么说的。钱大钧,你想想,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可这会也不知道金秘书长指的是谁,便对金玉说:‘首长,您指的是谁?’金玉就用手朝咱俩坐着的方向胡乱那么一指,钱大钧就误以为是我。当天下午就找我谈话去了,你说这不是引火烧身是什么?”

  姚佩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惊骇,脸气得通红,手脚冰冷,目光躲躲闪闪,连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根本不敢去看碧云的脸。

  汤碧云说,那天中午在食堂,吃完忆苦饭,她就把钱大钧约她谈话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中午想起来这回事来,就赶紧来到钱大钧的办公室。他刚刚升了官,正忙着和杨福妹办交接呢,看到碧云进来,就向她挥挥手:“我这里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着呢,你下午五点半再来吧。”

  到了下午快六点的时候,办公楼里的人都下了班。钱大钧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只脚搁在茶几上,正在那儿看报纸,见汤碧云推门进来,只说了一个字:“坐。”接着,把那张报纸从脸上移开,一动不动地盯着汤碧云打量,脸上似笑非笑。一直等到汤碧云面红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把头深深地埋下去,钱大钧这才从椅子上翻身坐起,将报纸随手一丢,道:“走,我们吃饭去。”

  汤碧云见对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根本就没有任何推托的机会,只得跟着他走到大街上,找了个静僻的饭馆,两人坐下来吃饭。钱大钧要了一瓶烧酒,不容分说,也给汤碧云斟了一杯。汤碧云道:“钱县长找我有什么事?”钱大钧笑了笑,端起酒杯道:“来,我们先干了这一杯。”汤碧云嘴上连连推托,手却将酒杯端了起来,还没有沾到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人就先晕乎乎地飘了起来,好像突然之间就失去了重量。钱大钧直勾勾地看着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了声音,喃喃地说:“碧云,你是能够保守秘密的,对吗?”汤碧云的目光一下子就慌乱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大概,可以吧。”

  接下来,钱大钧就把金秘书长如何相中了一位白皮肤的女孩,而他又如何误认为是汤碧云,后来又如何打电话跟金秘书长核实,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钱大钧猥亵地笑了笑:“原来金秘书长看中的不是你,而是最后走进会场的那个人。”

  没等钱大钧把话说完,汤碧云早已魂飞魄散,她做梦也没想到,在德高望重的领导们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钱大钧会把这么隐秘的事,向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和盘托出。不过,一听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错了人,她心里倒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免又有些替佩佩担心。

  汤碧云喝了两口酒,胆子也渐渐的壮了,便也开玩笑似的对钱大钧道:“既然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错了,钱县长干嘛还要约我来谈话呢?”言下之意,你们直接去找佩佩不就得了吗?

  钱大钧转身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闲人,嘴角就堆起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的笑容,大着胆子道:“那是因为,并不是只有金秘书长一个人喜欢白皮肤的姑娘,而且白皮肤的姑娘也不只是姚佩佩一个。这就叫无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柳——”

  “柳成荫!”汤碧云傻乎乎地接话道。

  她冷不防这一接话,害得钱大钧笑得连鼻涕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了出来。

  汤碧云说,那天深夜,她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觉得什么都变了。这个世界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想想就有些伤心。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上的血迹,伏在枕头上哭了一个晚上。可快天亮的时候,她又有些想他。她想着钱大钧在她耳边说的那些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话,奇怪的是,这些话让她害臊,让她的心怦怦直跳,可也使她觉得有点污秽的甜蜜。

  第二天一早,汤碧云红肿着双眼去县里上班。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钱大钧正跷着二郎腿,和小胡子领导谈话呢。她记得那天他们在说淡水养珍珠的事。钱大钧这个人,特别会装蒜,连正眼都不朝汤碧云瞧一眼,一直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临走前,他假装刚刚看见汤碧云的样子,特地走到汤碧云的跟前,笑道:“哎,小同志,你今天的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可不太好,怎么搞的?”

  汤碧云正在往杯子里倒水,心里一慌,就拿着茶杯盖子要去盖水瓶。

  “昨天被一只狗咬了,一宿没睡。”汤碧云稳了稳心神,漠然答道。

  钱大钧关切地问道:“被狗咬了倒没事,就怕是疯狗。让大夫瞧过没有?我劝你赶紧去

  医院消消毒,打个预防针什么的,确保万无一失。”

  “没事没事。”碧云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十分窝囊。钱大钧来到她们办公室,明摆着是担心她出事,来探听风声的。她这么一说,倒似乎是在宽慰对方似的,心里不住地骂自己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钱大钧莞尔一笑,拉开门出去了。

  他前脚刚走,就听见小胡子主任对办公室的老陈道:“钱副县长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是在梦游似的。我跟他说在长江口养点珍珠,他竟然说:‘养猪?长江里怎么能养猪?’”

  中午的时候,钱大钧给她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约她晚上在老地方见面。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没等碧云答复,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所说的老地方,指的就是城郊的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亭。钱大钧在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亭旁边的一个村庄里有一所带天井、有院落的房子。这房子原先是他舅舅的私产,舅舅去世后,两个老表都去了台湾。房子虽说划归县里,但一直由他代管。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心里骂着钱大钧。可骂归骂,到了下班的时间,却迟迟没有离开,心里又挣扎起来,最后还是稀里糊涂地去了。由于担心过了约会时间,钱大钧也许会误以为她失约,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在路上飞跑起来。钱大钧见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头大汗地出现在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亭外的马路上,就从树林背后闪了出来,看了看表,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不怕我这个疯狗再咬你一口?”

  从那以后,钱大钧和汤碧云隔三差五的到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亭约会。不过他们从来不在那过夜,大钧担心田小凤会起疑心。时间一长,钱大钧甚至都用不着次次给她打电话了。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他只要使个眼色,汤碧云就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颠地跑去跟他约会。渐渐地,她对钱大钧竟有了深深的依恋之感,只要一个礼拜见不到他,整个人就快要疯了。最后,汤碧云竟然央求钱大钧给她配一把钥匙,钱大钧爽快地答应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汤碧云对姚佩佩道。

  “你还好意思说‘有点’,呸!”姚佩佩怒道“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不管你这摊烂事,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你可别说得这么轻松。要不要脸,我的事反正就这样了。你呢?你的事还没开始呢。”

  姚佩佩的脸立刻阴沉下来,心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碧云接着说,她今年过完年就没来月经,又熬了一个月,还是没来,她就慌了。也找不到个人商量。去找钱大钧吧,他倒不当一回事,只是说:“这好办,我在县医院替你安排个大夫,二十分钟就解决了。”可汤碧云不愿意去县医院,万一要是走漏了什么风声,她就什么都完了。她最不愿意将这件事情让母亲知道,可到了最后,眼看就熬不过去了,也只有去折磨一下自己的老娘了。她把这事跟母亲一说,她娘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身子一歪,立刻大哭大喊起来,躺在地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滚。

  她的父亲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到水缸边,要把她摁在水缸里闷死。眼见得要出事,她娘也不在地上滚了,又去抱丈夫的腿,一家人闹了一个上午。最后,她爹扔下她,从屋外找了一把明晃晃的竹刀,对汤碧云吼道:“告诉我那个畜牲是谁,我这就去把他杀了来!”

  汤碧云眼看着瞒不下去了,只得说出了钱大钧的名字。说来也奇怪,她父亲一听见“钱大钧”三个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立刻就安静了下来,也不叫也不闹,该干嘛干嘛去了。她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脸上反倒有了一丝欣喜。整整一个晚上,她睡在碧云身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着她问这问那。

  到了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母亲竟然还旁敲侧击地问道:“她大姑,在这新社会,当官的还兴不兴娶二房?”一听母亲这样说,碧云心里就像刀割的一般,觉得十分凄凉。后来,母亲从乡下老家请来了一位老郎中,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就替她把孩子打下来了。临走前,那郎中道:“钱我就不要了,你们给我一百斤山芋就行了。”

  汤碧云说,孩子打掉之后,她妈妈趁着端汤倒水服侍她的间歇,成天琢磨着从她嘴里套话。在碧云看来,母亲的那点鬼心思既天真,又愚不可及。母亲说“钱副县长既然决定跟你好,家里那个黄脸婆怎么办?她是不是打算跟田小凤离婚呢?”母亲竟然也知道钱大钧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叫田小凤,天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她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着碧云,问她能不能安排跟钱副县长见个面,让他们“好好谈谈”汤碧云被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急了,心一横,就对她母亲吼道:“你这老不死的,再这样胡搅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我火了,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一把火把这破庙烧个干干净净。”

  母亲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把油灯打翻。她呆呆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敢多说一句,她有点怕我。”汤碧云笑道。

  “你这叫‘扳住门框子狠’!对钱大钧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作践,可折磨起自己的爹娘来,倒是浑身的本事!”

  “我哪里忍心折磨她?我担心她异想天开,到处瞎掺合,要是再生出点别的事来,我可真是没活路了。”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呗。这种事你就是把脑袋想穿了,又有什么用?要是哪一天他对我厌烦了,我就随便找个什么人嫁了就是。”

  汤碧云呆呆地望着壁龛里的灯出神。她说,她过去最大的梦想,是嫁给一名空军飞行员,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她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自从孩子被打掉了之后,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变硬了。

  从汤碧云家出来,姚佩佩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的杂货铺买一包“大生产”牌的香烟。她胡乱地撕开香烟的锡箔封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一支点上,旁若无人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云吐雾,大步流星沿着河岸往前走,引得过往的行人全都驻足观望。

  姚佩佩走到县委大院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辆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泥水的吉普车。她知道谭功达已经从乡下回来了。

  司机小王正和门房的常老头蹲在地上聊天。一见姚佩佩,小王赶紧站起身来,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姚佩佩笑道:“谭县长从夏庄回来,看到我没打声招呼就溜了,一定大发雷霆了吧?”

  “物极必反,”小王道“他不仅没有骂你,而且还给你带回了一样礼物。”

  “你应当说‘恰恰相反’,”佩佩道“他给我带了件什么礼物?”

  “是夏庄当地的小泥人,没有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的那种。”

  “呸,谁稀罕那玩意!”

  姚佩佩低声骂了一句,一个人转身走了。

  8

  太慢了!梅城县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步伐太慢了!

  临近的长洲县已率先成立了人民公社,我们还等什么?天地翻覆,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转,革命形势瞬息万变。革命不是老牛破车,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长江对岸的甸上乡,如今已改名东方红人民公社。革命形势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千里,所到之处,红旗翻卷如海,歌声响彻云霄,人民群众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无比自豪,无比幸福,无比激动!啊,小鸟在歌唱!饿死几个人怕什么?我们有六亿人,才死掉十来个,能算个什么事?死了几个人,我们就驻足观望啦?就止步不前啦?就被吓破了胆了吗?

  可是让我们来看看梅城。梅城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委一班人,脑子里生了锈,思想上长了霉,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白蛆。看来得用铲子铲一铲,用刷子刷一刷,用砂子磨一磨,还要用“666”药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彻底地消消毒,非得下一番由此及彼,由表及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胎换骨的功夫不可…

  从夏庄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两只泥人,由于吉普车长途颠簸,到了梅城,谭功达就发现碎了一只。可他吃不准碎掉的究竟是送给白小娴的那一只,还是送给姚佩佩的那一只。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谭功达从梅城回来后,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和小娴联系了。白庭禹瞒着自己安排他的侄子白小虎代理乡长这件事,给了谭功达太大的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高麻子说他手伸得太长,看来的确如此。假如他和白小娴结了婚,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后许多事情就说不清了。白庭禹那么热心地掺和他和小娴的事,也并非没有他的深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虑。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白庭禹。直接摊牌当然不行,白庭禹这个人,成天笑嘻嘻的,像个泥鳅一样滑,城府极深,往往是你开口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已经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把柄。

  谭功达把白小娴晾了几个星期,小娴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烈反应大大出乎谭功达的预料。这也再一次让他认识到,恋爱这件事是多么的诡异复杂!谭功达沉默了两三个星期之后,小娴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会,一连三次,谭功达都硬着头皮拒绝了。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冷漠和鲁莽反而点燃了对方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情,终至于一发而不可收。她开始隔一天给谭功达写一封信,到了后来,基本上就是一天一封。最后,她寄来的信中标明了写信的具体时间。有时一封信上竟有六、七个小段,分别是在六、七个不同时段里写成的。

  仔细研究她的来信,谭功达很容易计算出这样一个惊人的结果:从凌晨到午夜,除了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外,她竟然是无时无刻不在写信。而且谭功达还这样设想,白小娴用来睡觉的那四五个小时,说不定也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或者因为思念过度而泪不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这样一路想下去,虽说对小娴的处境有几分担忧,但自己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足。

  他去办公室上班,姚秘书将电话记录单递给他看,竟然十有八九是从文工团打来的。到了六月底,文工团的团长本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白小娴近来神思恍惚,目光呆滞,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而且,据她宿舍的同学反映,她和谁都不说话,动不动就大发脾气。最近又威胁说要绝食,不知怎么搞的。接完电话,谭功达的整个身子都软了。静下心来一想,自己的行为太孩子气了。心里对白庭禹有气,却去如此残酷地折磨一个无辜的女孩,这算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呢!而且自己也没说过跟人家一刀两断,这样不清不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人家寻死觅活的,实在不是个事。因此谭功达就打算约白小娴好好谈一次,可他又担心他与白小娴一见面,小娴泪眼婆娑这么一哭,自己说不定又要把持不住。

  他想给她写封信。可是熬了一个通宵,写了撕,撕了又写,到天亮还没写完。一想到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从此以后与自己形同陌路,想着就有点揪心。看起来是在写一封信,实际上是在跟生命中什么最珍贵、最隐秘的东西彻底诀别。他把白小娴的信找来仔仔细细地读了又读,最后自己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下了眼泪。不管怎么说,这么一闹,他倒是明白了对方的真心。他又开始胡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想起来,想着想着,又记起高麻子在河边跟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佩佩那张脸来。要是小娴换作了姚佩佩,那情形又将如何?他被自己的这个丑恶的念头吓得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往窗外一看,原来天已经大亮了。要是世上没有女人,没有复杂的男女之情,那该多么太平!桌上摆着的那个小泥人,正冲着他笑。

  第二天上午,谭功达找了几个科委的年轻干部谈话,商量“村村通公路”的计划。随后,他又去了沼气试验站,听取了攻关小组的汇报。回到办公室,发现楼上楼下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来是礼拜六。他打算早点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大门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面看见老徐穿着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搭着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顶着炎炎的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从外面走进来。

  “我是特为来找你的,”老徐道:“家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谁来找我?”

  “还会是谁呢!”老徐向他诡秘地一笑,又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道:“你坐我车后头,我驮你回去。

  谭功达跳上老徐的车,俩人弯弯扭扭地走了。老徐告诉他,白小娴吃中饭的时候就来了,进不了门,就站在院子外面的毒太阳底下。“我们家那位劝了她半天,让她到我家来喝杯茶,她也不搭理我们。只是一个人站在那抹眼泪,一边哭,还一边用脚去踢那院门。我们家那口子就劝她:‘你这傻孩子,踢了这半天的门,没人应答,分明是县长不在家。门踢坏了倒也不要紧,你的脚就不疼吗?’可那丫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子也真是倔,把眼一瞪,对我家那口子道:‘我就喜欢踢门玩,你管得着吗?’”

  老徐一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着气,一边哈哈大笑。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西津渡外的河道边。刚过了石桥,透过一片开花的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树林,谭功达果然看见白小娴站在院门外的篱笆边。这时她早已不踢门了,只是在糟蹋那篱笆上的枸杞花。那些紫蓝的花朵被她一朵朵地揪下来,扔在地上,用凉鞋碾得稀烂。到了家门口,谭功达刚跳下自行车,老徐紧踩了几脚,一弓身,早跑没影了。

  白小娴身穿一件杏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

  连衣裙,身上斜挎着一个印有“

  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绿色书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泪痕汗渍,头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漉漉的,一绺一绺搭在额前,眼睛都哭红了。她一见谭功达,那可爱的小鼻子不住地翕动着,歪着头,梗着脖子,斜着眼睛,一字一顿对他道:“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谭功达正想解释,白小娴又吼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谭功达笑了笑,开了门,就要拉她进去,白小娴用力把他甩开了。

  “你混蛋!”她叫了一声,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嗒嗒地哭了起来。

  谭功达抓耳挠腮,哭笑不得。他看见四周的墙角,树下,草垛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探头探脑。老徐的爱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垫着脚,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可谭功达朝她一看,那脑袋又缩回去了。

  “有话我们进屋去说,”谭功达低声下气地笑道“在这儿叫邻居们看了笑话。”

  “我就不进去!”

  “那你先别哭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脸。”

  “我就不洗!”

  “你若实在不愿意进屋,咱么就找个荫凉地儿呆着,也好说话。”

  “我就不去!”

  谭功达见她频频使用这个“就不”句式,明明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虽说有些尴尬,心里却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觉得这孩子越是横眉怒目,越是逗人怜爱。过了半晌,他凑到小娴跟前,轻声问她:“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我就不站!”

  “你就不站,莫非你想躺下来吗?”谭功达说。

  白小娴知道自己被他绕进去了“噗”的一声先笑了起来,抡起小拳头,叮叮咚咚的在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好一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砸。谭功达顺势搂着她,两个人跌跌撞撞进屋去了。邻居们一看好戏收场,也都悻悻地散了。

  进了屋,白小娴就找个小板凳坐下,依旧噘着嘴不理他。谭功达只得蹲在地上跟她说话。他转到右边,小娴的身体就别向左边,谭功达没法,只得起身去替她打了一桶井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了一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拿给她。小娴擦完脸,顺手又把脖子擦了一遍。谭功达赶紧要替她把身上那背着的书包给取下来,那白小娴忽然将手中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往水桶里一丢,一把拽住谭功达的手,仰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结婚?”谭功达就像触了电似的“你不是说过些年,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实现再结婚吗?”

  白小娴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头撞在谭功达怀里,把毫无防备的谭功达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我不管,我们这就结婚!立刻!立刻就结婚,马上!”

  小娴把头埋在他怀里:“我再也不放过你了。”

  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柔软,而且颤抖得那么厉害!谭功达紧紧地搂着她,白小娴唧唧咕咕地在他怀里不知说些什么,谭功达一句也没听懂。他将她搂得那么紧,又担心把她勒坏了,就把她的脸捧起来。小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里有一股婴儿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味,白皙的额头上叫太阳晒得起了一层痱子。谭功达用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碰了碰那痱子,把自己发过的种种毒誓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也无法压抑住心脏的狂跳。谭功达啊谭功达,谁他娘的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哪!在这一刻,他似乎觉得共产主义已经提前实现,因为他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所有的焦虑不安都烟消云散。可白小娴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轻轻地把谭功达推开。她红着脸,跑到桌边的一张藤椅下坐下,把气息调匀。谭功达随后跟了过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小娴把他的手拿开了,突然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他道:

  “不激动。”

  “你说什么?”

  “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激动?”白小娴怔怔地看着他“怎么跟我想像的不一样?”

  “不激动,这就对了。”

  谭功达耐心地开导她“《牛牤》那本书中说,凡是真正的爱情,庄严而神圣,都显得十分平静。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激动。反过来,如果说你激动了,那就说明这不是真正的爱情,懂了吗?”

  小娴听他这么一解释,立刻笑了起来,连声道:“我懂了。我懂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谭功达,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东西,谭功达想了想说,他不记得了。

  “有没有吃洋葱?”

  “吃过的,吃过的,”谭功达拍了拍脑门,笑道。

  “以后不许你吃洋葱,还有大蒜,韭菜,而且…”白小娴翻着白眼,想了想,接着道:“而且每顿饭后都要刷一遍牙。”

  谭功达马上就答应了。白小娴又给他约法十章,她说,这十条都是她晚上睡不着觉时,一个人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想出来的,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许不回信!

  谭功达一听就笑了:“要是结了婚,我们整天在一块,你还写什么信呢?”

  白小娴想了想,就把这条删去,补上了不许吃洋葱这一条。谭功达一一依允,还和她拉了拉钩。

  “好了,没事了,”白小娴长长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一口气,忽然道:“告诉我,肥皂在哪儿。”

  “你要肥皂做什么?”

  “给你洗衣服呀!”

  谭功达找来一块肥皂,小娴就将他扔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都是的脏衣服,鞋子,袜子,袖套,一古脑地装在脚盆里,端到井台上去洗。谭功达仍有些晕乎乎的。他甚至来不及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世界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完全变了样。他依依不舍地跟着小娴往井台上一蹲,看着她洗衣服,小娴却道:“你去干你的事吧。”

  为了不扫她兴,谭功达乖乖地进了书房。拿起一本书来正要翻看,白小娴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你的刷子在哪儿?”于是谭功达又出来帮她找刷子,两个人走到门后面,谭功达又把她轻轻地抱住了。过了半天,白小娴再次抬起头来,对他道:“我现在有点激动了,头还有点昏,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真正的爱情中,偶尔有点激动,是被允许的。”

  这天下午,两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分开不到一会儿,又会自动地凑到一起。很快,他们就认认真真地商量起今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节订婚的事来。

  白小娴在井边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总算把谭功达的衣服鞋袜都洗了出来,可挂到晾衣绳上一看,谭功达刚做的一件白衬衫早已被染成了深蓝色。

  “我也不知怎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的。”白小娴皱着眉头,望着他。“没关系,你就只当是做了一件蓝衬衫吧。”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刚走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电话是白小娴打来的,她问谭功达昨晚是几点睡的?想不想她?早饭吃了什么?都是一些琐碎的磨嘴皮子的事。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声音,叽里咕噜地跟她聊了半天,那边才把电话挂了。可没过半小时,白小娴再次打来了电话,问他的身高。

  “一米七三,”谭功达笑道:“你问这事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白小娴说。

  这天上午,她一连打来五个电话,说的都是一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蒜皮的小事。谭功达知道,文工团只有一部电话机,白小娴要给自己打电话,必须去团长办公室。她如此频繁地占用这部电话,干扰团部的工作不说,传出去影响也不太好,便委婉地告诫她:“你三番五次地去团部打电话,你们领导还怎么工作?”

  白小娴嘻嘻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团长说了,只要我愿意,爱怎么打怎么打,那部电话归我管。”

  “那你不是要耽误练功吗?”

  白小娴说:“我们换教练了。原来的秃头教练调回省城了,新教练还没来,团长安排我们义务劳动,在院子里除草。不过,团长说了,我不必参加。”

  放下电话,谭功达瞧见姚秘书双手捂着耳朵,心烦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的,脸上愀然不乐。他看了看表,已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就问姚佩佩,是不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姚佩佩头也不抬,嘟哝道:“您自个去吧。我待会再来。”

  谭功达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定是小娴。他心里一着急,便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的朝楼上猛跑,到了二楼的拐弯处,碰见姚秘书正从楼上下来,便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姚秘书将身体侧过去,紧紧贴着墙壁,以便让心急火燎的谭功达通过,鼻子里却冷不丁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心,别闪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

  明摆着是冷嘲热讽,可谭功达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冲进办公室,扑到电话机前,一把就将话筒提了起来。

  “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白小娴道“猜猜看,是什么?”

  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未定,一连猜了七八次,都没猜着。

  “我在团部附近的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铺给你做了一件新衬衫,”白小娴咯咯地笑着“昨天我把你的衬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花了,就算是我赔你的吧。”

  谭功达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心头一热:这白小娴,平常大大咧咧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一旦谈起恋爱来,心思却极细,他觉得心里很受用。白小娴又问他有没有刷牙,谭功达说他刚吃完饭,还没顾得上。

  “别的事可以放一放,牙是一定要刷的。”白小娴再次叮嘱道“明天晚上我能不能来你家,把新做的衬衫拿给你试试?”

  他们俩原来约好是一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只过了一天,白小娴就变了卦。

  “怎么不行!就是今天晚上也行阿。”谭功达笑道。

  “今天可不行,晚上团里有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会。”白小娴说“再说了,衬衫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做出来。”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会闲话,直到姚秘书从食堂回来了,谭功达才想到要挂电话,可小娴还是意犹未尽,再次叮嘱道:“刷牙的时候要顺着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从上往下,或是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地刷,不能让牙刷横着拖,那样是会损坏牙龈的。”

  “刷牙谁不会?难道还要你一点点的教吗?”谭功达嘿嘿地笑道“好了好了,挂了吧,有事明晚见面再说。”

  谭功达放下电话,便站起身来,对姚佩佩道:“佩佩,你的牙缸能不能借我用一用?”

  姚佩佩蓦地一愣,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天,这才摇了摇头,苦笑道:“人家苦口婆心教你怎么刷牙,难道就忘了教你最起码的卫生习惯吗?这牙刷怎么能两个人一起用呢?新鲜!”

  “怕什么,”谭功达道“我又不会用坏你的。”

  姚佩佩被他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不过,最后只得将窗台上晾着的牙缸递给他,笑道:“你要实在不嫌我脏,就拿去用吧,我明天再从家里带一套新的来就是了。”

  这天晚上,谭功达在家中苦苦守候到半夜,也没等到白小娴半个人影。难道是自己把时间记错啦?还是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铺没有把新衬衫做好?他把每一种可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都想了一遍,最后导致了整夜的失眠。第二天,他眼睛里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血丝来县里上班,不时地瞥一眼搁在茶几上的电话机。说来也奇怪,整整一天,白小娴连一个电话也没打来。随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白小娴就像突然从人间消失了似的,杳无音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谭功达神形倦怠,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如年。为了不至于错过小娴的电话,他连中饭也不去食堂吃了,而是让姚秘书给他捎回来。即便是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也要向姚秘书盘问半天,问她有没有文工团来的电话,最后把姚佩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烦透了,挖苦道:“你自己往文工团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就像热汤浇了蚂蚁窝,大火烧了蜂房似的,何必呢!”

  一句话噎得他青筋暴突,又拿她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约定见面的星期六,白小娴倒是来了,可完全变了个人。她的长发剪掉了,脸色阴郁,唉声叹气,靠着门框,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打采的,进了屋,也不坐下,双手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着书包上的背带,半晌,终于说:

  “老谭,要是我现在才告诉你,我并不爱你,你不会生气吧?”

  谭功达一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再一听她说出这么一句没由头的话来,心猛地往下一坠,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连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爱你。真的,不爱。一点都不爱。”白小娴嘟嘟囔囔地道“这是你的东西。”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新衬衫递给他。还有谭功达给她写过的七、八封信、他送给小娴的一支钢笔、一个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塑料笔记本,都统统还给他。明摆着要与自己一刀两断。谭功达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故作轻松的对小娴道:

  “就算是分手,也得把话说说清楚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发急,还得替我保守秘密。”

  谭功达点点头,想在她背上拍一下,可小娴身子一闪,敏捷地躲开了。一说分手,他娘的,连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说,星期一的晚上,省里给她们团派来了一位新教练。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会上,她只看了新教练一眼,心里忽然就像一块糖溶化了似的,又甜蜜,又激动!他在晚会上表演了一套新排的芭蕾,跳的是《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女》里的“红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到杨各庄”比起原先的那个秃头教练,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那身子板,又轻又矫健,尤其是空中劈叉动作,把团长都吓得面无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那天晚上,小娴把巴掌都拍红了。第二天在练功房排练,新教练一眼就挑中了她,训练她跳“阿提秋”和“阿拉贝斯”她的心都蹿到嗓子眼了,嘴里泛出了苦苦的胆汁,一整天脑子都是晕的。到了中午,教练骑着一辆自行车,带她去外面的饭馆吃饭。

  “他让我搂着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可我不敢。教练就批评我说,小娴同志,你怎么能那么封建呢?万一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怎么办呢?我就搂着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一路上我忍不住老想把脸靠在他背上,可心里又不敢,人就像发了黄热病似的。”

  白小娴最后总结说,虽然她对这个新来的教练暂时还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可“有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的人不是你,而是新来的舞蹈教练王大进。”

  谭功达怔怔地僵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连小娴离去时要跟他握手告别,他也没有搭理。白小娴走到院中,忽然又转过身来,对谭功达喊道:“我们今后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就忘了我,彻底地忘了我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是和王大进教练谈不成,也不会再和你好了。再见。”

  白小娴走后没多久,谭功达就拨通了文工团团长的电话:“你们团是不是来了一位新的舞蹈教练?”谭功达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王教练专业技术好,人也很和善,学员们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的…”

  “放你娘的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骂道“明天一早,你就叫那个叫什么王大进的狗娘养的卷铺盖给老子走人!”

  9

  自从与汤碧云有了那次阁楼密谈之后,佩佩一直愁眉不展。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被判决了死刑,只不过执行的公文由于某种原因,尚未抵达行刑队。这个阴暗的念头常使她半夜惊起,大汗淋漓。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只要让钱大钧看不见她,几个月,甚至几年以后,说不定,他们就会把自己给忘了,从而放过她。姚佩佩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如果像汤碧云建议的那样,随便找个什么人结婚,造成既成事实,她或许能逃过一劫。这样做的后果同样严重、荒谬,也是她不能接受的。问题是,即便自己愿意去找人结婚,她又能嫁给谁呢?

  “比如说,县长的司机小王,”有一次,汤碧云认真地向佩佩推荐道:“这个小伙子脾气好,整天笑嘻嘻的,人也长得清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ang.jpg">,你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我来跟他说?”

  “算了吧,”姚佩佩笑道:“他只是一个大男孩。而且有点娘娘腔,逗逗他,取个乐子什么的倒也凑合。再说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呀。”

  姚佩佩越害怕见到钱大钧,她就越是频繁的遇见他。有时候一天之中就能撞上五六回。钱大钧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匆匆、步履急促,好像这个世界上每分钟都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每件事都少不了他的指挥与决断。他的身后总跟着一大群人,有的她认识,比如杨福妹;有的她一次也没见过。他照例是皮鞋锃亮,上装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笔直,笑容怪异。只是身体微微有些发福,皮带上凸起了一个将军肚。由于佩佩在钱大钧面前频频“现眼”钱副县长的记忆力显然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活了,终于有一天给她往办公室打来了电话,约她晚上在一起吃饭。为了打消姚佩佩不必要的顾虑,钱大钧特意将晚饭的地点安排在家中,而且“除了我与你嫂子之外,没有旁人”;而且“这是你嫂子的主意,她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成天念叨着与你叙叙旧。”

  姚佩佩回想起来,几年前,她从西津渡的绒线铺子里被钱大钧找出来,暂住在他们家的时候,田小凤连一句话都没跟自己说过。不过,她接到了钱大钧的电话,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正如一个囚犯终于获悉了审判的确切时间,反而有几分激动。她打定了主意,只要钱大钧提到那个金玉,自己决不松口,以死相拼。

  可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预料,晚上吃饭的时候,钱大钧只字未提金玉,倒是亲热地一口一个“姚妹”叫得人心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别扭,还不时地往佩佩的碗里夹菜。田小凤更是张家长李家短,跟他说了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最后,钱大钧推说多喝了酒,让田小凤代为送客,自己就进屋躺下了。说不上热情,也谈不上冷淡;人家引而不发,她却无可奈何;对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若观火,她却如坠雾中。只是心里又多了一层侥幸。当然,她的心底里多少也有点被人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i.jpg">辱——要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清楚钱大钧的脑袋壳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念头,以自己愚钝的智力,未免是异想天开。

  有一回,她和汤碧云参加县机关组织的义务劳动,去西津渡扫大街。突然遇到了夏日的瓢泼大雨,姚佩佩赶紧丢下扫帚,拉着汤碧云,跑到牌坊的屋檐下避雨。可跑到那儿一看,俩人都吓了一跳,原来钱大钧和谭功达小声交谈着什么,也在那儿避雨。她们两个人搂作一团,挤靠在牌坊下的木柱上,就像是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汤碧云看见钱大钧,更是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兀自呼哧呼哧地在那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气,气氛一时十分尴尬。可没想到,钱大钧却笑嘻嘻地朝她俩走了过来,冲着汤碧云煞有介事地道:“羊杂碎,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你羊杂碎,可你到底叫个什么名字来着?你看我这脑子…”

  “汤碧云。”碧云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抖抖嗦嗦地答道。

  “噢,对,汤碧云。”钱大钧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你具体在哪个部门上班?”

  “多种经营办公室啊?”

  钱大钧又“噢”了一声,接着又问道:“你们老家不在梅城吧?”

  汤碧云这才算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明白了钱大钧的意图,两个人大大方方地聊起天来。最后,钱大钧假模假式地问她“汤碧云”三个字怎么写,害得姚佩佩背过身拼命地深呼吸,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谭功达这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话道:“大钧,你这个人,跟我一样糊涂,县委大院到底有多少人,谁是谁,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

  呆子呆子,人家可跟你大不一样,你糊涂,人家可不糊涂。钱大钧与汤碧云说着话,却拿眼睛朝佩佩这边看。为了不让钱大钧从自己的脸上看出来她知道他们的秘密,佩佩可算是费尽了心机,最后出了一身大汗。

  这天中午,姚佩佩去食堂吃饭。当她走到变电房旁边的小树林时,看见钱大钧用火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剔着牙,在那伙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姚佩佩想要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小鬼,”钱大钧叫了她一声。他一会叫她“佩佩”一会叫她“小姚”有时候也叫她“姚妹”或者干脆“姚佩佩同志”今天当着他手下那群干部的面,他又开始叫她“小鬼”了。听到钱大钧喊她,姚佩佩的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开步子。钱大钧对身边的人摆了摆手。一直等那伙人走远了,才对姚佩佩低声道:“你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员不是?”

  “现在还不是。”姚佩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申请了吗?”

  “暂时还没有考虑。”

  钱大钧咬着火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笑了起来:“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落后分子,一点没错。你回去赶紧写一份简历,再写一个两年来的工作总结,明天一上班,就交给县委办公室的杨福妹同志。”

  “写那个做什么?”

  “叫你写,你就写呗。”

  说完,钱大钧摇头晃脑,径自走了。

  他干嘛让我写简历?再说,现在还不到年终,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让我写什么工作总结?姚佩佩心事重重地在食堂吃了饭,回到办公室,谭功达还在那儿抱着电话不放呢。看起来他和白小娴的事有了进展,她一看见谭功达对着电话机傻笑的样子,心里就直冒火。笑什么笑?!你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人家也看不见!谭功达放下电话,就笑嘻嘻地过来跟她借牙缸。最可气的,他刷完牙之后,还好意思把牙刷还给她!她一眼就瞧见牙刷上还镶着一片菜叶子,想要说几句话损损他,心里忽然又觉得特别没意思:在诺大的县委机关,她也就敢跟谭功达使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子!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边写简历,可刚写了一行,就勾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差一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下泪来。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姚佩佩把笔杆都咬出了一个个圆圆的牙印,好歹才算把那篇简历给胡诌了出来。谭功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姚佩佩正想接着写那要命的工作总结,耳边忽听得“嘀嗒”一声,脑袋顶上的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灯管忽然就亮了。她扭头一看,发现司机小王正站在门边,冲着他傻笑呢。

  “喂,你搞什么鬼,探头探脑的,把我吓一跳。”佩佩笑道。

  “屋里这么黑,你也不开灯,莫非你要把自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成一叶障目呀?”

  “你要再跟我说你那烂成语,我就再不理你了。好好说话成不成?”姚佩佩忍住笑,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一个人在这瞎转悠。

  小王讪笑着说:“你不是也没走吗?我正好过来陪陪你。”

  “你可别在这瞎捣乱,我可正忙正经事呢。”姚佩佩道。

  小王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忙你的,甭管我,我在这儿坐一会儿,颐养天年。”

  一句话说得佩佩又笑了起来:“你要呆就呆着吧,那我真的不管你了。要喝水自己倒。”

  说完,佩佩抓过笔来,正要写,心里却狐疑道:这小子,今天也不知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神经搭错了,下了班也不回家。小王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看了看,丢下,又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在屋子里东走西看,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姚佩佩趴在桌上刚写了没几个字,小王就凑到她的跟前,歪着脑袋看她,嘴里道:“你在写什么呀?”

  “钱副县长忽然叫我写什么工作总结,”姚佩佩一边说一边把信纸折起来“不许你看,一边呆着去。”

  “这会儿写什么工作总结呀,”小王笑道:“是不是你要升官发财了?”

  “升个鬼!”姚佩佩嗔怒道:“你别打岔,明天一早就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的。”

  “还真是写总结?”

  “我骗你做什么!”

  “那你就别瞎忙了,总结我这儿现成的就有一份,你照着抄一遍不就行了。”小王说着,脸色就有点异样。姚佩佩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小王却果然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来,往他桌上一扔,嘴上说了句“我先走了”随后,一转身就跑没影了。

  姚佩佩听见楼梯上传来叮叮咚咚的下楼的声音,心想,这小子怎么溜得这么快!再后来,她就听见了楼下吉普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姚佩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可她拆开信封一看,脸一下就红了。

  原来那是一封情书。

  在这封长达十多页的情书的开头,小王就向姚佩佩郑重道歉。他说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i.jpg">地”欺骗了她。自己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也不至于每个成语都用错。那一天,他和佩佩出车去普济,因偶然说错了一个成语,逗得她前仰后合,他就开始胡乱地用起成语来。无非是逗她开心。久而久之,一看到佩佩愁眉不展,他就故伎重演。以至于现在一开口,就胡说八道,想改都改不过来了。他说,他就是喜欢看她笑,明知道这是恶作剧,可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姚佩佩读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动:别看这小子平时一副老实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的样子,鬼心眼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多的,连自己都被他蒙在鼓里,还专门给他买了一本《成语词典》。可转念一想,小王能在自己身上耗费这么大的心思,也实在难得,不由得心头一热。

  在这封信的末尾,小王说,他是在汤碧云大姐的殷切关怀和热情鼓励下,才终于鼓足了勇气,给她写这封信的:“你也不用给我什么答复。等到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一见到你就会朝你喊一句‘打倒法西斯’,你如果同意跟我好,就回答说‘胜利属于人民’。”

  要是不同意呢?笨蛋!

  关于这一点,小王信中可没写。

  姚佩佩的脸上火辣辣的。不过,她一看到情书末尾小王的签名,突然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他的名字叫做“王小二”!还真有人叫这名字。姚佩佩笑了半天,心里又多了一个疑问,没准这小子又在故意逗我,编出这么个怪名字,取乐罢了。

  10

  “我怕他?我怕他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iao.jpg">!要不是鹤壁地委有人替他罩着,我才不用成天跟着他做小媳妇呢,还把自己的侄女给搭了进去。那么一个雪白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的小姑娘,我呸!他都四十大几的人了,也配!”

  这是白庭禹副县长的原话。他是在铜管厂检查工作时喝醉了酒,才说出这番话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铜管厂的伙房工作,碰巧听见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我琢磨着,白副县长所说的那个“他”指的会不会就是县长您呢?

  …

  即便把喝醉了酒这一因素考虑在内,白庭禹在公开场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还是显得有点不同寻常。这封匿名信将谭功达隐忍许久的怒火都勾了起来。白庭禹不仅让自己的侄子当上了代理乡长,而且私下里在好几个乡搞起了包产到户;谭功达最近一连好几个提案,包括村村通公路计划,建造集体居民点,丧葬改革,沼气推广等等,都遭到了他公开的反对。白庭禹甚至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委会上,不指名地暗示说,在梅城,有人犯了右倾冒进主义的错误。最让谭功达不能容忍的,是自己苦心孤诣,克服重重险阻,才得以上马的普济发电厂的修建,也让他暗中下令停了工。四月份回到普济时,他曾让高麻子带他去水库大坝看看,高麻子让他最好不要去“你去看了会伤心的。建筑工人都搬走了,大坝上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杂草,临时指挥部的房子都叫当地的农民给拆了。”

  钱大钧这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谭功达说服了鹤壁的聂书记,提拔大钧当副县长时,高麻子曾再三劝他慎重。谭功达一意孤行,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个人再不可靠,毕竟鞍前马后,跟过自己这么多年。可自打他当上副县长之后,他的面目反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有一个干部私下向他反应,钱大钧与省委的金秘书长打得火热。今年金玉到梅城过年,钱大钧一直陪伴左右,可居然没给自己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半点风声!不行不行,得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谈谈。

  谭功达把那封匿名信撕成了碎片,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随后,他给县委办公室主任杨福妹打了个电话,让她立刻通知县里的六个常委到家里来开会。

  “现在吗?”

  “现在。”

  “算了吧,”杨福妹在电话那头打着哈欠“天都快黑了,外面又刮着这么大的风…”

  谭功达捏着电话的听筒,朝窗外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外面正在刮风下雨:树枝狂摆,黄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飞,寒雨如注,已是一派残秋气象。

  “不如这样吧,”杨福妹道:“常委会明天下午两点开,地点就在四楼会议室,我这就逐个打电话去通知,阿好?”

  第二天下午两点,谭功达夹着皮包,准时走进了会议室。他看见只有担任记录员的姚佩佩一个人在那儿,心里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格登”了一下。谭功达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抬腕看表。

  过了两点半,杨福妹才来。她远远地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托着脑袋,看上去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打采的。

  “人呢?”谭功达怒道,手指敲得桌面笃笃直响。

  “人?什么人?”杨福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我让你通知开会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来?”

  “噢,”杨福妹站了起来,像背书似的说道“白副县长下乡检查工作去了;钱副县长去省里出差,还没回来;还有两个常委,一个生病,另一个电话打了一上午,没人接。”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向我早点报告?嗯?这会,还他娘的开什么开!”谭功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桌子“叭”地一拍“你呢?开会迟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来了还在那打瞌睡,怎么连你也变得这么涣散!”

  杨福妹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你还要狡辩!”谭功达朝她吼道。

  杨福妹果然不吱声了。呆呆地转动着手里的红铅笔,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还笑!”谭功达这一叫,把姚佩佩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杨福妹倒是不笑了,她拢了拢齐耳短发,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一大摞材料收罗收罗,往腋下一夹,一句话也没说,走了。

  正在这时,不知是哪个部门的办事员,手里拿着一张报表,走了进来,要请谭功达签字。谭功达已经被杨福妹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把从她手中夺过表格,看了看,随手就往她怀里一揣,大声道:“签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你去找白庭禹签吧!”谁知那姑娘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厉害角色,把白眼一翻,没大没小地顶撞道:“不签就不签,可县长您说话可得文明点。”

  谭功达自知理亏,脸一红,也不作声,拎起公文包,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姚佩佩见县长还仰在椅子上,呼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气,又咕咕咚咚地往肚子里灌凉茶,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招惹他。就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三国志》来,看了没几页,就听得谭功达在叫她。

  “姚秘书,你下楼去替我买包烟上来。”

  姚秘书问他买什么牌子的烟。

  “就买大前门吧。”谭功达道:“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八分钱一包,待会儿回来我再给你钱。”

  姚佩佩正想走,忽然想起自己半年前买的那包烟还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完,就对谭功达说:“县长,我这有包‘大生产’,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

  “‘大生产’也行啊,你拿过来吧。”谭功达说“哎,佩佩,你这儿怎么会有烟?”

  “我一个人心烦的时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着玩的。”

  “这烟也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着玩吗?女孩子抽烟,让人看了多不好。”

  姚秘书也不理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包烟来,走到谭功达的桌子边,递给他。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叼在嘴上,又看了姚秘书一眼,举着烟盒道:“要不你也来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

  “您要让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那我可就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啦。”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吧。”谭功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不在乎地说。

  姚佩佩迟疑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连一个普通的办事员都敢那么顶撞他,我要是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上烟,让人看见两个人在办公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云吐雾的,免不了又是一番闲话。她见谭功达的杯子里没水了,就抓过水瓶,给他续上水。她见谭功达脸色特别难看,就想找些闲话来,给他打打岔,因此笑道:“谭县长,听人说您上次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件什么礼物,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送给我呀?”

  “哦,你说的是那小泥人,”谭功达皱起眉头“在夏庄的集市上,我是买了两个。可惜在回梅城的路上,让汽车颠碎了一只。”

  不用说,碎了的那只照例算在我头上;那只好的,定然已落在了白小娴手中。要在平常,姚佩佩早就冷言冷语,怪话连篇了。可这会儿,她见谭功达余怒未消,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不料谭功达接着又说:“剩下的那只好的,还在我家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头柜上摆着呢,明天我就给你带来。”

  这么说,他没送给白小娴?

  佩佩细细地琢磨着他的这句话,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转动着桌上的茶杯,呆呆地就出了神。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不一会儿就下起大雨来。

  “佩佩,若是有人调你去省里工作,你去不去?”谭功达一连划了好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火柴,才把香烟点着。他说话的语气缓和多了。

  “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姚佩佩转过身来望着他“谁要调我去省城啊?”

  “是钱副县长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委会上提出来的,要调你去省干部培训学院学习。不过,已经叫我给他否决了。”

  姚佩佩一听说钱大钧要调他去省城,心头一紧,吓得腿都软了。可又听说被谭功达拦住了,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不过她嘴上倒是讪讪的,嗲声嗲气地道:“谭县长,你不让我去省里,是觉得我表现不够格呢?还是你用我用顺手了,舍不得让我走?”

  这话说得有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骨。可一说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她微微的飞红了脸,偷觑了谭功达一眼。好在那傻子极为迟钝,把手一挥,嚷嚷道:“不够格不够格!实事求是地说,的确不够格!你既不是劳模,又不是先进工作者,连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员都不是,凭啥叫你去?”他这一嚷,姚佩佩不免又有点窝火,怏怏地转过身去,正要去读她的《三国志》,又听见谭功达叫她:

  “姚秘书,”

  “嗯。”“说说看,你对未来都有什么考虑啊?有什么理想啊?”谭功达似乎忽然来了谈兴,可脸上依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云密布。

  “没有想过。”姚佩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揶揄道:“我这样一个落后分子,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啊。要不得,要不得。”谭功达顿了顿,接着说:“我是想知道,你今后打算从事什么样的具体工作。我这个县长,能做到哪一天,不好说。另外,你也不能一辈子跟人当秘书。”

  听他话里的意思,谭功达似乎已经在有意无意之中,为自己考虑后路了,心中不免隐隐有些凄凉。她把圆珠笔放在嘴里咬了咬,忽然笑道:“要说理想,我心里倒有一个,可我知道死活实现不了。”

  “你说出来我听听。”

  “我想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

  “你又没犯法,逃什么逃!”

  “你怎么知道我没犯法?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犯法?我这种人,或许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呢!”姚佩佩说到这里,脸色陡变,心中忽然大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抛抛洒洒,落在了摊开的书页上。

  谭功达一见她扑簌簌掉泪,就知道刚才哪句话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怀,心里有些不忍,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装出一副没听懂她话的样子来,问道:

  “你到那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姚佩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就这么隐姓埋名,过上一辈子。”

  “干嘛还要隐姓埋名呢?”

  “我讨厌见人。不论是什么人,我都讨厌。”

  “这么说,连我,你也讨厌啰?”

  “讨厌。你本来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讨厌的呀。”

  谭功达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仍耐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子逗她道:“你还不如干脆到山上,找个庙,去当尼姑呢!”

  “山上的尼姑庙,不都让你们这些当官的给铲了吗?”佩佩反问道。

  “这倒也是。不过佩佩,——”

  “嗯。”姚佩佩应了一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佩佩,你什么时候打算去实现你的理想,请你跟我也说一声。”

  “干嘛跟您说?”

  “我跟你一块去,好不好?”谭功达想了想,柔声道。

  佩佩猛地一愣,心里一紧,就有些晕眩,失声道:“你真的要去?我,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也是真心的。”

  姚佩佩心里知道,谭功达再呆再傻,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顿时五内翻搅,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涨红了脸,问道:“那,那你少不了也要带她一起去啰?”

  “不带她去,就我们两个人。”

  他们俩都明白,刚才他们所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谁都不愿意点破。仿佛轻而易举就绕开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似的。

  姚佩佩一时心慌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泻水如注,就像一张哭泣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佩佩定了定神,喃喃道:“不行,不能带你去,你到了岛上,一会儿要造大坝发电,一会儿又要建沼气池照明,还要铺上十七八条公路,挖上几百条运河。让你这么一折腾,好好的一片清静之地,马上被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乌烟瘴气。你还得把岛上的狸子、獐子、野狼、猴子什么的召集起来,成天开会,咱们还不如不去呢!”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我就什么都不干,成天在家里听你说怪话。”

  天哪!他竟然会说“在家里”!

  接下来,两个人果然郑重其事地讨论起小岛的计划来。按照姚佩佩的设想,她要把小岛的每个角落全都种上紫云英。她说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在阳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花朵,犹如铺锦堆秀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这么说着,就好像他们此刻已经置身小岛。

  他们一刻不停地说着话,等待屋外的雨停下来。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黑暗将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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