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灵隐渠修至村头是在秋后的出月初九。那时候山梁上已经有几分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玉蜀黍都已收回到各家院落，整个村落的房檐下、树杈上都吊着金黄的蜀黍穗儿，秋天浑稠的香味，灿烂在街巷和胡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和麻雀，只消张开嘴来，温馨也就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了肚子。这是一个吉祥的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村里没有谁家有人喉咙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也没有谁生病闹灾，更没有白色的对联帖在门框上，写着：“今天一去上了天堂，明朝一来长命百岁”的字样。从山梁上望出去，犁过的土地，红彤彤如浸了染房的水。未及翻耕的田野，呈出呆板的灰白，蜀黍茬儿均匀地箭在田地，有许多从未晒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的草藤，借着一年中最后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生机，急忙忙攀爬上去，张开一片绿的颜色。就这个当儿，耕地的耕地，播麦种的播着麦种，忽然就有人抬着司马虎在梁上大喝：

　　“司马六婶——司马六婶——虎叔卖皮子回来啦，你回家把门开开，给六叔烧一碗汤喝——。”

　　司马鹿和司马虎的两个女人，在山坡上捆蜀黍杆儿，一齐从山坡下上来，看见抬着司马虎的是二豹和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忙掀开担架上薄被的一角看了，见瞌睡着的司马虎脸色红润，一睁眼兴奋像布样在眼角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媳妇说卖了多大一块？司马虎说两个大腿上的好皮子全都卖了。媳妇说卖皮子不能光是咱司马家的事情，你卖光了皮子家里急用钱了咋办？司马虎瞪了一眼媳妇，说灵隐渠立马通了，过些日子村里成立村委会四哥就宣布让我当村里的民兵营长哩，派我最后卖一次人皮庆贺灵隐渠通水，我能不把腿皮全都卖了嘛。媳妇想想也是，问民兵营长能管着副村长吗？人家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可是要当副村长。司马虎默下一会想了，说分工不同，摘菜剥葱各管一工，谁也管不了谁。

　　媳妇把担架上的被子全都掀开，果然见司马虎的两条大腿全都用纱布裹了，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又白，犹如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汉白玉的柱子。纱布上有点点血红，雪地梅花样又鲜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放在脚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腿的脚脖那儿，分别用两条细绳扎住，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腿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10000响、5000响和2000响的火炸雷鞭，还有一捆又一捆的拇指炸炮，半尺长的两响、三响炮。另一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腿里除了鞭炮，还有各类红红绿绿的小糖，而在他两脚周围，则用衣裳裹着隔着，放了十余瓶白酒，还有一块红布，一卷红纸。有种庆典年节的氛围，像蒸汽盖在笼中样盖在被子下。女人被这年节气息熏住了，脸上也跟着红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起来，说给我买件衣裳没？司马虎便恶了媳妇一眼，把枕着的一个纸卷打开来，取出一块灰布，又沉又滑，说这是你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二十多块一米，有一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料哩，取出一块红底蓝花的，说这是女孩娃的，想做啥儿做啥儿。女人便在村头把布在身上比了，又拉着扯一扯，说结实哩，颜色也好看，又指着担架边上的一塑料袋儿糖：

　　“是咱的还是村里的？”

　　司马虎说：“瞧你他娘那没出息的样。”

　　女人并不生气，知道那糖是自家的，立马分给司马鹿媳妇一半。“五嫂，拿回去给侄儿侄女吃。”两个女人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天喜地把被子盖上，抬上担架穿街往自家走过去。

　　村人们都从田里、家里出来，围了一层一层，七零八碎地问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问二豹，一下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村落就如三、四月间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雨样，遍地都是红白哗哗的说话声。

　　问：“渠真的快通了？”

　　说：“有道梁是青石，一炸一挖就通了。”

　　问：“啥时儿回村？”

　　说：“快了十天半个月。”

　　问：“这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咋不见有人回村呢？”

　　说：“村长疯了哩，谁想回村他都摔锨砸钎。”

　　问：“渠通了，都活过四十、五十、六十岁，孙子、孙女一大群，家家的房子不就都不够住了吗？”

　　说：“盖呀。”

　　问：“钱哩？”

　　说：“挣呀。”

　　问：“还卖皮子？”

　　说：“还可以做生意买卖嘛。”

　　说：“渠通了，早死的人都亏了。”

　　说：“要都活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白头发白胡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村落飘，你说那该是啥样儿。”

　　说：“寡妇也不会因为寿短懒得再嫁了，杜柏这样的人也该随便再娶了。”

　　司马虎媳妇走在前边，忽然回过头来问男人：

　　“渠一通四哥真的要和蓝四十合铺儿？”

　　司马虎猛地拍了下担架：“走你的路，哥的事情不消我们管。”

　　就有人在人群寻找着蓝四十，不见有影儿，便把目光朝胡同那头的小瓦门楼望过去。已经有孩娃去那门前报喜了，推几下门没能推敞开，回来说四十姑家里没人哩，就又加入到人群蹦蹦跳跳了。

　　随后七八天的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里，三姓村的女人、孩娃都深陷在年节般的大喜中。灵隐渠立马就通了，费时16年的工程就告下一个段落了。有时正吃饭听到几声放炮声，村人们一轰放下碗，跑到梁上去，等许久看到一股烟尘在天空云样漫散着。就有孩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着那炮声走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接喜悦和自家的父亲们，可翻山时找不到路就又折回了。折回来就在街上跳皮筋，掏麻雀。女人问没有看见你爹你叔们？答那炮声还远哪，相隔几道山。女人们就耐不住地把目光岁月长久地投到耙楼深处去。吃饭时把碗端到饭场上，翻来覆去就是说渠快修通了，修通了人命也通了，人就长寿了的话。然后议论哪一个人死早了，死亏了，哪一个寡妇会先改嫁，有可能嫁给谁。这样的话题，白天黑夜地说，墙上、树上、田野，到处搁着挂着，眼看说着说着就觉得说多了，单调了再说显得罗嗦了。于是风息了，平心静气了，该干啥儿干啥了。可在激动和喜悦开始有些麻木时，杜柏去了一趟工地，头天去，第三天回。回来时天还朦朦胧胧，月光像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一样褪去了，村落里厚了一层昏黑，秋夜的凉气寒冬样弥漫着。杜柏到媳妇的坟上坐着歇一会，对媳妇说渠修通了哩，孩娃快当副村长啦，当了副村长就能当村长，以后三姓村能活七老八十岁，人人都得听咱杜家的话。说你先走你就先走吧，留下的好日子由我替你过了吧。歇够了，他离开坟地回到村里去，先在村头立了立，想了会，就拿手去拍第一家的大门，啪啪啪啪，均匀而又有节奏。接着他唤：

　　“喂——该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了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该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了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拍第二家的门，

　　“该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了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该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了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拍第三家的门，

　　“该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了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该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了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拍第三十七家的门，

　　“竹翠妹子，司马蓝快要回来了，你该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了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该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了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千万对他好一些──”

　　举起手去拍蓝四十家大门时，猛然想起四十孑然一人，并没有男人孩娃到梁上修渠，手在门板上僵了片刻，闻到从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挤出一些怪异的中药气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了下鼻子，也就车转身来。这一转身，看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头从东山梁上跳了出来，村前的梁地和村口的路上，立马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一层金黄。就在那金黄间，一旗人隐隐约约拥着朝村里走回来。几车工具，几车杂乱，一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麻的人们。他回过头来，脸上嘭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惊喜，立刻红光烂漫起来，忙把手嗽叭在嘴上，撕着嗓门高唤：

　　“各家各户听着——灵隐渠修到了梁那边——村人们回来到梁上啦——都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接人啦呀啊——”

　　他如疯子一样，在这条胡同唤过，又到那条胡同唤。暗红沙哑的嗓音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照的云样把村落盖住了。紧跟着他的唤声，三姓村的大门便接连不断地响起来，门轴的吱扭声长有十里八里，接下来女人们的脚步声，孩娃们叫爹叫哥的惊喜声，灰腾腾、白亮亮，在村胡同中轰隆轰隆地响开了。人们都系着扣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着睡眼向村头跑过去。说话声风风雨雨，脚步声雷鸣电闪。重新被点燃的喜悦烈火样在门里、门外，街上、村头和半空铺天盖地。像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大红被子热暖暖地蒙在整个天空里。孩娃们从娘的怀里挣下来，朝走近的男人跑跳着，跌倒了爬起不哭不闹继续往前跑。女人们跟在孩娃们的身后，咯咯的笑声，银朗朗地落在脚下边。她们一边讥笑着身边的某一个女人，说看你急得模样儿，听说男人回了，脸都顾不上洗。一边又被别人讥笑着，说看你自个吧，鞋都顾不上穿，趿拉着跑得比谁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哩。整个村子煮沸了。惊喜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在每个人的内心膨账得转眼要炸开。秋日也异常的好，金盆一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世界都响着红铜轻撞的声响，空明而又脆净。秋早不热不冷的爽快，在每个人的身上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着。牛在棚下站起后的哞叫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壮浑浊，但却使人心里温暖。

　　就这么渠就修通了。

　　男人们出去了半年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群一股，跟着一行架子车队，一步一步朝村头靠近了。女人们说，不是说明后天才能回来吗，早知了该提前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杀了炖一炖。说要活过了四十岁，外村人不歧视咱们三姓村，说死说活也要把闺女嫁到镇上去，一出门就能赶集，就能逛商店，烧好了饭，再出门买盐买醋也能赶上饭时用；说每月都能不出村看上一场戏，那日子过上一年二年人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这么惊喜着，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不息地议论着，男人们就到了村口上。女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那些拉着车子的走得并不快，最前的为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着步子似的，不慌不忙，不时地要回头看看后边挤成一团的男人们，再看看那走在边上的司马蓝。

　　司马蓝的眼睛不再是离开家前绿色了，他双眼云雾蒙蒙，脸上的尘垢如一道山梁的厚土，如同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二十年没有洗过脸，干枯的胡茬同这季节未及翻犁的蜀黍茬儿一样深。他头微微的低着，却又要隔三差五地挣着抬起，瞟一眼站在村口的女人孩娃们。青壮的男人，全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瘦，穿着似上百年未曾见水的破烂衣裳，跟在他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朝着村子靠近。随着两相距离的缩短，异样的空气旋风一样开始在中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动起来。人们屏不住的呼吸声，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下的寒冬风霜样冷白吱吱的响。终于就到了近前，双方的目光咣咣咚咚打起来。脚步声由重变轻，冰雹落地样又突然冻结在了村口上。男人们拉的车子全都停了下来。上百个女人、孩娃，也就终于看清，两车工具和杂七杂八后的七辆架子车上，拉了七个死人，都用棺材盛了。七口黑棺，一线儿排开，如一条黑色的堤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在那黑棺上泛着刺眼的亮光，七口棺前的“祭”字都被刻成金圆的盘儿，如头顶七颗初升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头。男人们都立在棺材旁，像把女人们的一件衣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丢了一样木呆着，不知道该和女人说些啥，如何解释那东西是如何丢掉了。女人们像一片棉花样堆在路口上，一片哑然，一片苍白，眼里的惊愕石板样噼哩啪啦砸在棺材上，砸在第一副棺材前的司马蓝的脸上，砸在架子车杆上和车厢的行李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愈发的黄亮，浅色的火光烧在人们的头顶。从村里到村外，从山里到山外，从人世的里边到人世之外，百里千里的寂静无声。目光落地的声音像烈火一样响。山那边野兔和蚂蚱的跑跳，清清晰晰传过来。在这漫无边际的死寂中，有个孩娃咳一下，旁边的一棵槐树，青叶哗哗啦啦被震落下一大片。空气中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白色的痴呆和震惊。脚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都是孩娃被惊吓掉的哆嗦和屏住呼吸的紧张。所有的村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目光都钝而无力，被棺材的黑色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砍断再也望不到远处去。谁都在等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等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头在头顶轰然的一声炸裂，碎片拖着亮光飞溅到山梁内外的四面八方去。时间黑乎乎又粘又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不开，转不动，寒寒冷冷地浸泡着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下的三姓村。一百多双目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都缓缓地从棺材上移开去，如房梁样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又重，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尘灰，小心地倒在司马蓝的脸上了。司马蓝感到了木然的污脸上，有劈劈剥剥的响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膛里轰轰隆隆如二月的闷雷一样滚动不止。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地动山摇，站到第一口棺材前，手扶在棺材上，对着村里的百名女人孩娃说：“都看见了吧，这次修渠村里统共死了七个人，凡是三十七岁以上，喉咙有病的都死了。是我让他们死了的。最早死的是在三个月前，不让你们知道是怕你们去工地上闹，闹得灵隐渠再次修不到村里来。是我说凡回村的男人，谁回去说了有人死在水渠上，全村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他祖宗八辈再让他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出二亩地。最晚死的就是昨儿黄昏的最后一响炮。在后梁刘家涧的山梁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子深，空气少，不闷死人就别想把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挖开，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不开，灵隐渠就一辈子别想修到村落里，你们说咋办？我只能让三十七岁以上喉咙有病的人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里。”说到这儿，司马蓝用手拍了一下棺材“死一个人，就在山坡上丘一个。今儿我把他们全都拉回了，一人一副泡桐木棺，棺材都是三寸厚，前档后档是柏木。每一口棺材都是二百、三百块，这钱村里还欠着镇上的棺材铺，后边各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办丧事办大办小都由你们自家定，能大办就大办，不能大办就小办，花钱吃粮有你们各家付。喂──都愣着干啥呀，你们各家把各家的棺材拉回去。”

　　如开会讲话一般，大声说到这儿，司马蓝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开始把目光搁在女人们身上，从左向右地搜过去，最后目光搁在蓝家的一个女人身上去，那女人脸色刷一下白起来，人就瘫在地上了。

　　司马蓝拍拍第一口棺，

　　“三妮子，这是你的男人。”

　　拍拍第二口棺，

　　“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家里的，这是你男人。”

　　拍拍第三口棺，

　　“杜大桃，这是你男人。”

　　拍拍第四口棺，

　　“司马红妹，这是你男人，你还年轻就守寡，算司马蓝我对不起你了啊。”

　　拍拍第五口棺，

　　“司马珠妹，这口你拉去。”

　　拍拍第六口棺，

　　“蓝叶儿，这口你拉去。”

　　到了第七口棺前，他立下，望望那依然呆怔不动的村人们，看见一片雪白的脸上没有泪，木呆着如出土的棺材上的尘埃一样儿，跟过来的村里的几只狗，知情悲戚地卧在人群的腿间一动不动儿，连麻雀从头顶飞过也是静默悄息着。他说都把棺材拉走吧，愣着能把死人愣活吗？然后又回头对着身后的男人们唤，都回家洗洗脸，歇一天，明儿早原班人马去挖这七个墓，谁要偷懒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不去挖墓，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到村里敢喝一口把他舌头割下来。说完，他扭回头来，钻进装了第七口棺材的架子车，车把一歪，就把棺材拉走了。然他刚走了几步，突然从女人群中跑出了司马鹿的媳妇，箭上来拉着车子说：四哥，这是鹿吧？他说是，你拉回家吧，昨儿最后一炮炸住了他。司马蓝以为他这样说了，女人就该把棺材拉走的，可女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冷丁儿“哇”地炸出一声哭，说老四你可以活四十、五十、六十了，可你的五弟哩？他才三十七，你凭啥就让他死了呢？凭啥水通了让他喝不上水，又没有喉病就下世了呢？这样哭着问着，司马鹿媳妇，又跺脚又甩头，疯子一般把哭声撕裂成菜青色，一条一条鞭子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打到司马蓝的垢脸上，把司马蓝刚才点名让拉走棺材的木然和镇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打得哗哗啦啦碎落在地上。他的脸立马苍白了，对不住村人们的悔意鲜亮亮地挂在脸颊上。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立在那儿看着司马鹿的媳妇扑到棺材上，用手去扒那钉死的棺材盖，用头去撞那棺材盖，披头散发，惊天动地地叫，泪和鼻涕河水一样冲在她脸上，冲在棺材上。她扒着那一条黑线的棺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盯着司马蓝唤：

　　“老四，你还我男人——你还我男人——他才三十七，他喉咙没有病，你凭啥就让他死了呢———凭啥就让他死了呢——”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头已经从村子那头的天空滚过来，热乎乎地照在棺材上。不知是从哪口棺材里散发出了尸臭的黑血味和浓烈的白酒味，搅和着司马鹿女人的哭唤在村头雨后的水一样浸开了。有了这哭唤，别的女人全都突然灵醒一般，先还是在看着司马鹿的女人哭，后来猛地想起自己的男人也一样躺在棺材里，自己和人家一样转眼之间就成寡妇了，于是都旋风一样哗哗啦啦从人群刮过来，围着那七口棺材哭起来，闹起来。媳妇们哭丈夫，孩娃们哭父亲，弟妹们哭哥哥，闲人们哭邻居，一时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山遍野都成白粼粼的哭声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地都是了清鼻涕。时置仲秋，柳树、槐树，椿树、榆树、泡桐树，都还有些山清水秀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半黄的老叶，在树间涂抹了红黄一样染在青枝绿叶间，然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哭声中，黄叶和半青的叶片儿，全都旋儿旋儿落下来。田野上的馨香和温暖被这哭声赶得了无踪影，沟沟壑壑都是了悲凉和哀伤。男人们都去拉女人，说人死了还能哭活吗，死人你又不是第一次经见，哪用着这样悲天哀地地哭。死了丈夫的女人们看了人家的男人都还活生生的说话有声响，走路有脚动，虽人脏衣烂，一个个脸上黑红如一块锈铁，可终归是一个活着的人，于是，就撕着那些男人们的衣裳“还我男人——还我男人—”地叫，闹得一个世界都成红哭白叫了，连狗们都在棺下七七八八吠叫着。司马鹿的女人一看别的女人都在撕扯男人们，胆子忽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起来，把手从棺材逢中移开去，伸手抓了司马蓝的衣领子，吼着说：“你老四明天就是四十周岁，可鹿他才三十七，没病没灾，喉咙不疼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2.jpg">，为啥你让他炸死呀——为啥炸死的不是你老四——你想和蓝四十合铺，你活着回来了，可鹿死了我们娘儿们以后咋过日子啊——”边唤边撕，边撕边叫，就把司马蓝衣服上的一群白扣扯掉了。司马蓝找了一眼那滚丢的扣，看一眼自己被弟媳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的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突然举起右手，山呼海啸着一耳光打过去，弟媳哐当一下又呆了，不再哭闹了，泪水戛然止住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了。脸上的五指红痕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地花样盛开着，跟下来，这一耳光刀一样把所有的哭声全都斩断了。大人孩娃断了哭声，嘴却都还是张着，留下一片红褐色的喉咙悬在半空里。

　　村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头顶上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落地如锄耙相碰样闪闪灼灼叮当响。就在这静谧里，司马蓝对着人群吼：“哭——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你们祖宗你们哭啥呀，你们男人们活不到四十死啦，可你们和孩娃们，以后祖祖辈辈都活过四十了，都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能活着见到你们的孙子、孙女和重孙子重孙女，谁要能活到九十岁，急生急养说不定还可以五世同堂哩，你们有啥儿哭？有啥儿不高兴？”到这儿，司马蓝后退一步，站到路边的一条地埂上“我给你们说，灵隐渠差不多修通了，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已经领着大豹放水去了，眼下村里三岁的孩娃死了都是喜丧。三姓村祖宗几代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好的大喜日子了，现在都把死人拉回家，今天一天你们哭死都可以，但谁家都不能贴上白对子，贴白对子的村里一律不派人去挖墓。到了明儿天，村里一律不能有哭声，要丧事喜办，让死了的人高高兴兴离开村落去享他们的福。活着的人为水渠通了，人命通了高高兴兴疯庆三天三夜。”说完司马蓝从地埂儿上走下来，村人们看见他脸上的死悔说话间烟消云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然无存了，取而的是污垢后的一层无可阻拦的光亮粉红淡淡如那污垢着了火。他从埂上下来朝人群边上走过去，大声叫着司马虎的名，村人们扭过头，看见司马虎这时才从村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着睡眼拄着双拐走出来，老远答应着司马蓝的叫，每走一步都如跨过一条河样难。司马蓝大声地问：“鞭炮买没有？”司马虎答：“买了。酒也买啦——是我五哥死了吗？”司马蓝不答司马虎，回头对着女人们“哭呀——你们哭呀，过了今天就不让你们哭了。”女人们却鸦雀无声了，一点也不再哭泣了。“叫你们哭反倒不哭了。”司马蓝嘟囔着，又在人群里搜寻着，说杜柏在哪儿？杜柏来没有？直到这当儿，男人女人都才看见杜柏招呼来了全村的女人和孩娃，自已却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样瘟在第四口棺材后，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动不动。第四口棺材里装的是他亲的叔伯弟，也是昨儿最后一炮炸死的。司马蓝朝他走过去。杜柏站将起来了。司马蓝说没想到你和女人样。杜柏说这半年我家死了两口人，司马蓝说以后就好了，说这几天谁请你写丧联都不能写一个字，把你的功夫拿出来，编一副地宽天长的喜联贴在村口路两旁的两棵大树上。说这几天是村里大喜的日子哩，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放水回来前，你张罗着村里的事。他回来了这些事都由他和我六弟办。说完司马蓝抬头看看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已经戳眼地刺疼了。他把眼睛眯起来，招呼说各家都把棺材拉走吧，明儿天打墓挖坑，赶黑也要把死人安葬完，活人还要忙着过活人的日子哩。边说边走，到前边一辆车上捡了他自家的一张铁锨，一柄大锤扛在肩上，独个儿穿过人群自顾自地往司马家胡同走去了。身后的村人们，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忽然就有女人的话音从沉寂跳出来。

　　“老大老二，来把你爹的棺材拉回去，他死了是因为他没有享受灵隐水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