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一

　　公社卢主任回到三姓村是在他走了半月之后。这半月里，村人们每天都有人站到梁上去，了望到那吉普车来了时，就箭步回村禀报消息。第十天，那吉普车就老牛爬山一样开来了，然卢主任没有来。是卢主任派他的司机来取行李。于是村人就把那车拦到村头，说卢主任不来，谁也取不走他的行李呢。说卢主任对三姓村人恩重如山，村人非要面谢不可哩。司机在村头坐了半晌，说了许多车跑一趟得多少油，多少油得多少钱的话，最终还是空车回去了。又五天，卢主任亲自就来了。

　　司马虎在梁上从上午守到下午的半晌儿，忽然就唤着来啦——来啦——从梁上跑回了村落。听到他的叫声，村街上的大人们就慌不迭儿领着孩娃往家里跑，一进门把门关起来。有孩娃要从家里往外跑，大人就把门闩上或锁了，孩娃要哭时，就拿手捂在娃的嘴上去。于是村落上一时三刻砰砰啪啪安静下来，就像没人一样儿。太阳浑浑糊糊，天空滚飞着许多柳絮的小球。春天是真真切切来了，一村的树木都绿成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村头和街边的地上，野草中旺盛了许多小花，红的，黄的，白的，还有一种紫青，开的如车轮一样。卢主任的吉普车停在村中央，人从车上下来，蓝百岁就从胡同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了出来，把卢主任接到了指挥部的院。那院里特意扫了，还洒了一担水，在擦过的捶衣石四周摆了几把小凳。卢主任和他的司机就坐在那石头前，说村里好静呀，蓝百岁说人都下地了。问干啥儿活呢？答收拾外村人留下的活儿尾巴。又问梯田上准备种啥呢？说小麦赶不上了，让它歇半年，能赶上种豆子、玉蜀黍等的秋庄稼。这当儿司马桃花就来了。她穿着那件大红袄精心改做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衫，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只手端了两碗荷包蛋。蛋碗里还都放了白沙糖。她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地走过来，说主任，你来了？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天天念你哩。就把那两个碗在主任和司机面前摆了。这当儿蓝百岁就知趣达理地离开了，说要去把村里的牛赶到草坡上。司马桃花就坐在了蓝百岁坐过的凳子上，看着卢主任和司机吃她煮的荷包蛋，问卢主任媳妇的病啥样，说真想再侍候嫂子几天哩。说卢主任对三姓村的恩，对我们杜家的恩，每天磕头怕也还不清。卢主任就说，磕头是迷信，以后不能再提磕头的事情了。司马桃花就对主任笑了笑，说我们三姓村人要报恩除了磕头，还能咋样儿？这时候蓝百岁就在外边唤，让司机把车子动一动，村里的老牛车得从那胡同走过去。司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了最后一个荷包蛋儿，就丢下碗从院里出来了。

　　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十字胡同口，就有人来对司机说，卢主任让他先回镇上去，说卢主任要在村里最后住一夜，明天好好看看修过的梯田地。

　　司机怔着：“明儿我啥时来接卢主任？”

　　村人说：“好像说是明儿的这个时候吧。”

　　司机在车前站了一会，发动了车子，嗡嗡咚咚地把吉普车开到了梁道上，淹没在了春日的黄光里。就是这个时候，蓝四十跟在蓝百岁的身后出门了。那个让司机独自先走的人站在村街的树后，看见了蓝家父女走出大门时，蓝四十的母亲从家里扑出来，拉着女儿的胳膊要往院里拖，蓝百岁回头说了一句啥儿，她却蹦着跳着和蓝百岁吵。蓝四十挣着母亲的拖拽，站在父亲一边，也跟母亲说了几句啥儿，做母亲的双手一松，就眼看着人家父女，一前一后往村中的指挥部院里走过去。

　　那树后的人就坐在了大树下，背倚着树，手抱着膝，脸对着了天。

　　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浑浊的黄昏到来之前反而亮堂起来，浅溥而又透明，仿佛一层红水均均匀匀浇在村落里，有人从家里走出来，开了大门，先在村街上站着，静看一会儿，朝那棵树下走过去。

　　“你蹲在这儿干啥？”

　　“不干啥。你去哪儿呢？”

　　“随便走走。不出门我要憋死哩，”

　　两个人就都倚树坐下了，都把双膝并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叉的双手里，脸仰在半空，望着来往往飞着的鸟。

　　说：“你准和四十那个了。”

　　说：“说这话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你祖宗哩。”

　　说：“不那个你让她去侍奉卢主任？还同意娶她做媳妇？”

　　突然就骂道：“我真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你祖宗，你说点别的行不行。”

　　便咚的静下来。

　　从山梁上走过的行人的脚步声，霹雳一样从山上传下来。脸前飞过的杨花和柳絮，石头滚动般地响过去。又有谁开门走出来，红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门轴叽咕声，在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中缓缓慢慢地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朝着山下挤。跟下来，如同传染一样，各家的大门都叽咕叽咕响起来。各家的大门前，都先站了一个男人，左右看看，朝着邻居男人点了一下头，并不说话，也不朝一块走去。直到他们的女人从院里出来了，不点头，不说话，彼此瞟一眼，一家人就到一块了。孩娃们又开始在村街上跑起来，然跑得稍远一点，就被他们的爹娘提着胳膊掂到了自家的门口上，说再要吵闹，就把你反锁到屋里去。这一天的黄昏，三姓村被神秘闷罩着，就像蒙在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被子里。人们说话小声细语，多是咬着耳朵的嘀咕，且谁也不提卢主任，不提蓝四十和司马蓝。说天气、说庄稼、说喉病、说孩娃为啥长到十几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这时候司马桃花就从家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盘菜，一盘是油炸胡桃仁，一盘是鸡蛋炒韭菜，菜边上还放了一瓶酒。她从街上走过去，就如一团红火烧过去。女人们问，就这两样菜？她说翻箱倒柜再也找不出别的了。女人就说我家还有一把青菜哩，她说快拿到我家洗一洗。那女人就又风又火地回家拿那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青菜了。

　　到了一家门口。

　　女人问：“没别的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也找不着别的菜。”

　　女人说：“我家过年时还剩有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干竹笋。”

　　司马桃花说：“快拿到我家切一切。”

　　又到下家门口。

　　女人说：“该多炒俩菜。”

　　司马桃花说：“翻箱倒柜没菜呀。”

　　女人说：“我家有鸡蛋哩。”

　　司马桃花说：“鸡蛋不要哩。”

　　女人的男人就说：“把我家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杀了吧？”

　　司马桃花说：“快一点，炖个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汤。”

　　司马桃花从村街上过了一遍，各样菜就凑了七八个。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汤、炒青菜、炒豆腐、还有红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丝，又借了几个酒盅几双筷子，等她第三次从村人们面前过去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退尽了，村街上已经洒下了白绸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她这次走进指挥部的院，顺手把大门关住了，人们就都不言不语地往一起拢了拢。有家烧了饭，给没烧饭人家的孩娃端一碗，这样，一个村的晚饭就都敷衍过去了。不谙世事的孩娃们不知村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和大人们一道盯着村中指挥部的方向看。大人们说话时，他们又盯着大人们的脸。待了星月齐全，女人们不觉间集中到了指挥部旁侧的一片空地上，窃窃地议东说西，不时地瞟望那个泥墙院门，只要那门响出一个风动，她们都要惊吓似的半晌不敢言语。一个村落，出了那方院里有灯光，别家各户都暗黑一片。没有人呆在家里，都如盛夏纳凉样待在门口外，待在离指挥部不远的哪里。那些有家有口的男人则都坐在自家大门槛上抽烟，从村胡同口望过去，三丈五丈远近，便都明下一个光点，像从遥远的哪里看城街齐整的路灯。村里安静极了。有一种期待使人心里发紧，如地下河一样在每一个人心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动着，看不见河水，可都能感到那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的湍急。有人问，看见司马蓝没有？答说没有呀，他也在那屋子里陪着吗？又有人就哎哟了，说他不去上吊就行了，还能去陪着。这当儿，那泥墙院的大门就响了，蓝百岁就从那院里出来了。他在门口站了站，又转身把大门关严实。要走时听到哪儿有人声，又朝人声走过去，就听见那堆躲藏不及的女人有的叫村长有的叫他哥，连半月前把破鞋摔到他脸上的女人也主动地亲亲切切解释说，百岁弟，我们家里灯瓶没油了，随便来和大伙说说话。蓝百岁就说，都回家去吧，早些歇着。女人们不动，他就从她们面前过去了。男人们看蓝百岁走过来，小心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上去，递上刚装上烟锅的烟袋，蓝百岁不接，就又很快地给他卷了一只筒子烟，点了火以后递给他，谨谨慎慎问：

　　“卢主任会重把人马调来吗？”

　　说：“卢主任说县上不想在咱村搞梯田试点村。”

　　问：“为啥？”

　　说：“县里的地图上就没有三姓村，还不知咱们村属于哪个县。”

　　说：“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他们祖先呀，还不知咱村属于哪县哪公社。”

　　便都一片哑然了。一个村落静默静息着。跟在男人身后的大孩娃，听到这样的话，迅速跑去说给了娘，女人们就都不言不语了。人都在村街上，却没有一人说话儿。男人吸烟的声音红吱吱地在各条胡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女人的叹息在哪一片空地如一层又一层的秋叶样飘零着。那方泥墙院落里，灯光一晃一晃，仿佛一池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下起伏的浊水，偶而从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挤出来的桌移凳动声，干烈烈像朝着村人的心里钻。风有些凉起来，不断传来孩娃受寒的咳，有人开始把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在怀里孩娃往家里送，送回去却又出来站到门口上。

　　时间像推不动的磨。

　　终于听见从那方院里传来的青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叮当声，知道是收拾碗筷盘碟了。知道司马桃花该端着盘碟出来了，人们就都把目光从村里任何一个能看见院落的地方望过去。望得月明星稀，夜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暗，司马桃花却没有走出来。有人去那门前房后暗伏着听了，回来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都焦急起来，说司马桃花还在哪儿干啥呢？自己早都不是年轻闺女了，该知趣就要知趣了，还搅在那里做甚哩。望望天空，月亮已经东移，地上的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淡薄了许多。就有人熬持不住要走了，要回家睡觉了。然就在这要走未走时，那儿的开门声和脚步声尖尖利利传来了而且还传来了红亮亮的骂：

　　“爬后墙上听啥？有功夫回家听你们家喉症快死的哭唤去！”

　　是司马桃花出来了。她没有端剩菜盘子和碗筷，在村街上看了看那些都还等着没睡的一街村里的女人们，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着她们走过去。

　　她们主动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都还没睡？”

　　“还没哩。”

　　“天不早了，该睡啦。”

　　说话声像清水细河样汩汩潺潺着，她就从人群中走过了。身后的女人的目光，莫明地集中到她的头发和布衫上。在快落的月光里，她的头发是一种青白色，她的红布衫是一种紫黑色。都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啥，却没有看出来。她很平静很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过去了。过去了却在前面的男人们前站了下来，先是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呆立着，好像她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别人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沉默如一块黑布把村人们包起来。

　　女人们又朝那儿围过去。

　　就有一人朝司马桃花面前靠了靠，抬脚把炮筒烟拧灭在了鞋底。问说咋样儿？司马桃花不问是啥咋样儿。她在男人群里寻着谁，看见了蓝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蓝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杜柱等晚一辈的人，却不见有司马蓝。她说我侄儿司马蓝不在这儿？村人就都忽然发现这一夜没有见司马兄弟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一次脸，就都惊奇说他会去哪呢，他家也是一夜没有亮灯哩。司马桃花说，今后我再也不提他和竹翠的事了，说他要敢和四十不成家，我活着就不认他是我侄儿。

　　就都品出了司马桃花的话的滋味儿，都把目光往院里投去了。

　　司马桃花说：“我出来时卢主任正让四十学着刷牙哩。”

　　人就不语。默得无边无际。

　　忽然，那方院里的灯光灭掉了。一个村落全都暗下来。三姓村的人，似乎等了一夜，就是为了等那一窗灯光灭下来似的。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把目光从那儿收回来，借着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彼此望着，就有个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都回家睡去吧，明儿天该准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铺的给外村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铺准备好，该准备烧柴的，没有柴禾就把不成材的树砍掉。说三姓村人每一姓得再准备五辆架子车，该谁卖皮子准备准备就去教火院。

　　说话的是蓝百岁。

　　村人们就都陆续回家了，村街除了脚步，再没有一人说话儿。开门声，关门声都提心吊胆的小，到了彼此分手时，也都没有任何言语。村人们感到累了，感到了春天的后半夜，也还有浓厚的寒意。然回家躺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除了孩娃，却很少有人睡觉，夜是旷古的静，连月隐星落的淡黑声音村人都清清晰晰听见了。且在这没有光亮的后半夜，躺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的男人和女人，还都听见了从那方院里传来的不绝于耳的白白亮亮的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铺似乎要摇散的叽卡声，那声音直到天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出，方才罢休下来。

　　这一夜，蓝四十的娘服毒死了。

　　天亮时，那些一夜未眠的村人，起来后才看见，司马蓝独自一人，泥堆一样，在梁道上的一个高处，完完整整坐了一夜未动。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他就受寒发烧，整整三天高热不退，埋葬蓝四十的母亲时，全村人都去了坟上，唯他倒在家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

　　二

　　四百多亩的梯田和翻地换土是夏天将尽秋天将至完了的。外村人第二次来到三姓村，苦苦地和三姓村人干到农历六月间，走的时候把三姓村的闺女媳妇带走了十一个。那些外村单身的汉子们，日常间不动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到夜里把食堂的粮食偷到姑娘家里去，把工地新买的铁锨偷到姑娘家里去，后来村里的杏花、四草就跟着两个大她们二十余岁的男人无踪无影了。在村里狂疯庆典翻地换土完了时，她们的爹娘才忽然惊叫说，我家闺女哪儿去了，咋就一天一夜没有回家住了呢？

　　就知道是跟着外乡男人逃走了。

　　一查就少了十一个，最小的十四岁，最大的是三十几岁的寡妇，连蓝百岁的老二疯子蓝八十。也跟着一个大她三十五岁那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走掉了。家离镇上只有三里路，吃一顿饭就能到镇上赶个集。又半月，蓝八十半夜回了一趟家，把她刚嫁人的五妹蓝五十也给领走了。那一天，凡丢了女儿、媳妇的人家都在村头哭，说她走了也就走了，可人家明明知道她都活不过四十去，还不天天受欺遭骂哟，就有人出面解释说，领他们走的，最小的男人也大她们二十岁，人家是算好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先死后死前后不差几年才肯娶了她们的。道理说清了，说清了一个村子依然是哭声滔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山遍野都是寻闺女和找媳妇。这当儿村长蓝百岁从家里出来了，他立在人前，说，有啥儿好哭哩，四百多亩土地换了一遍土，家家户户都能长寿了，丢几个闺女媳妇算啥儿。对着那些丢了媳妇的男人说：

　　“你们刚过三十岁，还有几十年好活哩，还怕找不到媳妇呀。”

　　对着那些丢了闺女的大人说：

　　“你们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离死还远呢，闺女走了不能再生吗？活着还怕生不出孩娃哟。”

　　又说：

　　“都下地干活去吧，该把秋天的早蜀黍种上啦。”

　　四百多亩的新翻土地，在耙耧山脉的深处，一块一块连成一片，如同漫无边际又起伏不止的湖面。那血红的新土，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散发着酷烈而又温馨的褐色土香。远远站着，总有一种热麦气息淡淡地从鼻下掠过。如果置身了那红土间，土腥味便浸人心脾得使你醉痴起来。早晨时候，站在村头，望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了一夜土地，土地如水洗了的布匹，还能听到从布匹上滴落的水声。到了午时，土地又呈出暗红暗黄，土香味如炒过一样，夹杂了烧核桃的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油气。至天将暮黑，太阳灿烂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土地便血成黑色，腥香的土气愈发显得浓稠，如搅不开的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把人和村落、树木全都淹没了。半夜时候，不能入睡的三姓村人。就都盘腿坐在村头的新地里纳凉谈天，勾画岁月中未来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月。那样很长一段日子，蓝、杜、司马三姓的男女，都沉浸在新土的气息中，闺女和媳妇随人走了的哀伤，很快被长寿的喜悦所占据，直到播种第一季的秋粮，人们都沉醉在新翻土地换来的兴奋里。有人持锄，有人点种，两个人结成一对，待夏盛之后，炎热还没有彻底过去，便开始分布在四百亩田地的每一道梁上，起早贪黑，说着笑着种秋粮，有的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还在播种时候，忽然想到将和所有的外人一样活过四十、五十、到七老八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就在那土地的避处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的事情。这样半月的忙碌，四百多亩土地才算种了一遍，又赶上风调雨顺的际遇，在玉蜀黍苗破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头后，连降三天雨水，以为遭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雨天气，却又忽然天晴，玉蜀黍苗绿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世界的青亮碧光，慌忙忙赶着锄草间苗，封土施肥，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间都是桃杏颜色的说说笑笑，料定了这新土第一季的丰收。然到了苗有膝高时候，却忽然看见了它的穷相，一棵棵显出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瘦弱，仿佛是十几年前那场无休无止的饥荒又降到了耙耧山脉，碧绿的青色没有了，病黄像雨样淋在田地里，苗儿没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骨般弯着细身。于是又忙着施肥去，连各家灶下刚烧的柴灰和火烬都挑到了田地里，仍是不见玉蜀黍苗的盛旺，就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肥料都给田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没了。终于明了，二尺地下的生土，原来是没有任何肥力的。

　　这一年秋季，粮食十收有四，村里死了二人。

　　下一个麦季，十收有五。村里死了三人。

　　到了又一个下年，依然如此，新坟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苗一样增长。

　　第三年的春天，村人家家割草积肥，在前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秋季里，把麦秸、树叶，豆叶，杂草全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在各家门口的粪坑，一夏一秋，村庄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白色的肥臭，蝇子、蚊子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弥天漫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街都是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一样黑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嗡嗡的声音。牛棚下的老牛，蝇子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它的全身，睡不成时就往柱上猛撞。为了驱蚊赶蝇，一个夏天三姓村人把山上的苦艾都割燃尽了。有个姓杜的婴娃，爹娘忙着积肥，把肥料往土地里挑送，以改新地的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增大地力，让粮食有些收成，就把他放在树荫下耍着，边上点了艾棵。可待天黑回来，艾棵燃烧完了，孩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身都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蚊子，无论如何赶它不散，等一一把那蚊子拍死赶走，孩娃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身青肿，活活被蚊子咬死去了。

　　可这一年，生土成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土，田里的粮食已近了六年前的收成，家家都把缸、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从春天到秋天，又到了隆冬，村里人全吃新土粮食，以为完全可以抗了喉症，却又发现四人喉疼。冬天时候，农闲都猫在家里，坐吃站喝，那四个喉症死了一个。到了下月，又死了一个。冬将尽时，有天早晨忽然奇冷，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寒的大风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风停树静，另两个喉症也都死了。最大的三十七岁。埋人时算了一下，一个二百人的村落，冬天死了四个，全年死了九个，统共才生六个。且在树叶发时，又有了三个喉疼症害将起来。村里人口比起往年有减无增。减了的是村里媳妇几年前逃了十余，增了的是坟地堆起的新生蘑菇一样的坟墓。因此村人们就开始疑怀，改地换土并不能使人真的活过四十，人们依然是短寿得骇人，就都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暧花开将要来时心寒起来，想到了为换地累死的蓝姓的长寿，为换土司马桃花和蓝四十的作为，还有那十几个跟外头四十或五十岁的半生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私奔了的姑娘媳妇，还有一次又一次去卖的人皮。至尾也就明了，这些年换土的劳作，正如人在坟墓里拿头去撞那墓门一样，愈是用力，愈是死得快捷。埋完了那两个蓝姓、杜姓的喉症病人，一村人都坐在坟地边的梯田地里，望那褐色的土地，绵延无边地延伸到远处，新土的气味渐渐被草木灰和植物肥料的味儿冲淡下来，麦苗的青棵味清晰地在梯田地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把那青的褐的气息，一律晒成暖红的颜色，村人们就这么闻着半青半褐又泛着亮光的耙耧山脉的味道，看着一月一月，一季一季如雨落草发样迅速增长的坟头，忽然地灵醒，除了村长蓝百岁，已经没有了三十六岁以上的人。三十五岁，已经算是近年的高寿，就都被死亡慌得不敢说话。就那么死默默地长久坐着，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将落时，不得不往村里走了，就有人想起了村长蓝百岁和他的女儿们，整整一个冬天，似乎已经没有出过大门，没有在村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过脸了，连一天死了两个三十四岁的村人，下葬时有女人帮着抬棺，蓝百岁作为村长，却也不曾出现一下。问司马蓝说，你丈人哩？走在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中的司马蓝，手里提了捆棺的麻绳，肩上扛了抬棺的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他不回头，不摆头，也不看那问话的人，就冷冷的说：

　　“他还有脸出来见人？”

　　就都说该去他家问上一声，他不是在几年前说过换土后村人不能长寿他就在村里树上吊死吗？就都回村去了蓝家。看见蓝四十像她母亲一样，坐在灶前烧火做饭，而村长蓝百岁，却躺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除了还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泪水的力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动哩。实在说来，他已经瘦得没有点滴形状，像一把沤腐了的骨头的病人盖在被里。村人问了他的女儿，才知道他在冬天来时，早已开始了喉疼，半月后就滴水不能饮了。村人在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前站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尽净，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层暗黑的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世了，连一丝说话的气力也没了，就都又扛着抬杠，提着麻绳走出了蓝家。

　　司马蓝走在最后。待村人都从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边去时，他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前站了。

　　“我和四十说了，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我俩成亲。”

　　蓝百岁不看司马蓝，把头扭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里，极费力地点了一下头。

　　“你这样活着也是受罪，”司马蓝把自己提的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捆棺材的麻绳放在他的枕头边上“你死了让我当村长吧，我知道该咋样让村人活过四十岁哩。”

　　蓝百岁看了一眼麻绳，又有泪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出来。

　　司马蓝没有再和蓝百岁说一句话儿，跟在村人后边走了出来。

　　这一年司马蓝十九周岁，成了一个顶天的人哩。

　　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早晨，村里漫下一场大雾，深厚深厚，粘稠如白色的面糊，你伸手一抓，手里就捏下一把雾水。山脉和新地在雾中隐退了，眼前的梁道、沟壑、林地，都在雾中丢失得没有踪迹。三姓村被雾结结实实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在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如一块大的破衣烂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溜溜地贴在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的地上。司马蓝拉开屋门，感到身子趔了一下，雾就叮叮咚咚劈着他的身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e.jpg">进了他家房里，翻到了司马鹿和司马虎睡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大雾，司马蓝说，今儿准是个好天气呢。从院落里走出来，抬头朝天空窥望时，看见从对面雾中挤出一个人来，头发上有许多灰白白的水珠，急忙忙到他面前说：

　　“司马蓝哥，我爹死了。”

　　他咚的一下惊住：

　　“你说啥？”

　　“我爹昨夜里死啦。”

　　雾在村街上仍如水一样平淡缓慢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微细的哗哗啦啦白鳞鳞的有波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从头顶新发的树叶上坠下，滴在司马蓝的头上轰然炸开。骤然之间，他对村长蓝百岁油然地生出了一些敬意，想他到底还是如他说的那样做了。村长的死，倒真的证明了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山遍野的翻地换土，是不能救了村人的命哩。就是说，村人想活过四十，就得去做别的事情。就是说，年过十九的司马蓝，不去做别的延年的事情，他就算已经活了半生，死已经开始向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面扑来。盯着面前那张丰润白净却再也没有多少朝气的脸，和她水淋淋油黑的头发，他身上哐咚哐咚哆嗦几下，问有棺材没有？她说有。

　　他说：“四十，你回家守着去吧。”

　　她立住没动。

　　他就车转身子，冲撞着大雾向村街西端走去，边走边唤：

　　“村长死啦——女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衣，男人们挖墓，该干啥干啥啦——”

　　“村长死啦——以后都听我的——女人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衣，男人们挖墓，都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该干啥干啥——”

　　“村长死啦——以后我就是三姓村的村长啦——女人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衣，男人们挖墓，该干啥干啥，各家各户都快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