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以来的第一个女朋友,是保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的一位邻居,我叫她大荣姨。
那时候我三岁,生活在北京。大荣姨是个中学生,有一张圆脸,两只细长眼睛,鼻梁两侧生些雀斑。我不讨厌她,她也特别喜欢我,经常在中午来到保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家,自愿哄我睡午觉,一边给我讲些罗嗦而又漫长的故事,也不顾我是否听得懂。那些故事全被我遗忘了,至今只记得有个故事中的一句话:“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什么叫狮子路口呀?三岁的我竭力猜测着:一定是那个路口有狮子。狮子我是见过的,父母抱我去过动物园的狮虎山。但我从未向大荣姨证实过我的猜测,因为每当她讲到“十字路口”时,我就快睡着了。梦中也没有狮子,倒常常出现大荣姨那张快乐的圆脸。
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懂“十字路口”这个词的含意是念小学以后的事。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每当我和同学们走到十字路口,便会想起大荣姨故事中的那句话。真是的,三岁时我连十字路口都不明白。我站在十字路口,心中笑话自己。这时我已随父母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我的保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和大荣姨。但我仍然愿意在假期里去北京看望她们。
小学二年级的暑假里,我去北京看望了保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和大荣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添了不少白头发,大荣姨是个地道的大人了,在副食店里卖酱油———这使我略微有点失望。我总以为,一个会讲“十字路口”的人不一定非卖酱油不可。但是大荣姨却像从前一样快乐,我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去她家时,见她正坐在一只马扎上编网兜,用红色透明的玻璃丝。她问我喜欢不喜欢这种网兜,并告诉我,这是专门装语录本用的。北京的女孩子,很多人都在为语录本编织小网兜,然后斜背在身上,或游行,或开会,很帅,正时兴呢。
那时的中国,已经到了人手一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主席语录》的时期。我也拥有巴掌大的一本,觉得若是配以红玻璃丝网兜背在肩上,一定非比寻常。现在想来,我那时的心态,正如同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女孩子们渴盼一条新奇的裙子或一双时髦的运动鞋那般焦灼了。我请大荣姨立刻给我编一个小网兜,大荣姨却说编完手下这个才能给我编,因为手下这个也是旁人求她的,那求她的人就在她的家里坐等。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大荣姨手中的这件半成品,便是她的了。
这使我有点别扭。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很想在这个女孩子面前显示我和大荣姨之间的亲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显示我们的“够哥们儿”我说:“先给我编吧。”“那可不行。”大荣姨头也不抬。
“为什么不行?”
“因为别人先求了我呀。”
“那你还是我的大荣姨呢。”
“所以不能先给你编。”
“就得先给我编。”我口气强硬起来,心里却忽然有些沉不住气。
大荣姨也有点冒火的样子,又说了一个“不行”就不再理我的茬儿了。看来她是真的不打算先给我编,但这已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使我在那陌生女孩子跟前出了丑,这还算朋友吗?我嘟嘟嚷嚷地出了大荣姨的家,很有些悲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绝,并一再想着,其实那小网兜用来装语录本,也不一定好看。
第二天早晨,当我一觉醒来,发现枕边有一只崭新的玻璃丝网兜,那网兜的大小,恰好可装一本六十四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主席语录》。保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告诉我,这是大荣姨连夜给我编的,早晨送过来就上班去了。我撅着嘴不说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说我不懂事,说凡事要讲个先来后到,自家人不该和外人“嚼清”
那么,我是大荣姨的“自家人”了,我们是朋友。因为是朋友,她才会断然拒绝我那“走后门”式的请求。我把那只小网兜保存了很多年,直到它老化得又硬又脆时。虽然因为地理位置,因为局势和其他,我再也未曾和大荣姨见过面,但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却使我难以忘怀。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听到朋友对你说“那可不行”呢。敢于直面你的请求并且说“不行”的朋友,往往更加值得我们珍惜。
打那以后,直至我长大成人,便总是有意躲避那些内容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的“亲热”和形态夸张的“友好”每每觉得,很多人在这亲密的外壳中疲惫不堪地劳累着,你敢于为了说一个真实的“不”而去破坏这状态吗?在人们小心翼翼的疲惫中,远离我们而去的,恰是友谊的真谛。
我想起那年夏季在挪威,随我的丹麦朋友易德波一道去看她丈夫的妹妹。这位妹妹家住易卜生故乡斯凯恩附近,经营着一个小农场。正是夕阳普照的时刻,当我们的车子停在农场主的红房子跟前时,易德波的小姑首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了出来。那是一位有着深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头发的年轻妇女,身穿宽松的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衣裙。这时易德波也从车上缓缓下来,向她的小姑走去。我以为她们会快步跑到一起拥抱、寒暄地热闹一阵,因为她们不常见面,况且易德波又带来了我这样一个外国人。但是姑嫂二人都没有奔跑,她们只是彼此微笑着走近,在相距两米左右站住了。然后她们都抱起胳膊肘,面对面地望着,宁静、从容地交谈起来,似乎是上午才碰过面的两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人。橙红色的太阳笼罩着绿的草地、红的房子和农场的白色围栏,笼罩着两个北欧女人沉实、健壮的身躯,世界显得异常温馨和美。
那是一个令我感动的时刻,使我相信这对姑嫂是一对朋友。拉开距离的从容交谈,不是比紧抱在一起夸张地呼喊更真实吗?拉开了距离彼此才会看清对方的脸,彼此才会静心享受世界的美好。
一位诗人告诉我,当你去别人家作客时,给你摆出糖果的若是朋友,为你端上一杯白开水的便是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了。只有白开水的清淡的平凡,才能使友人之间无所旁顾地<strong>共享好时光</strong>吧。
每当我结识一个新朋友,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卖酱油的大荣姨和那一对北欧的姑嫂,只觉得能够享受到友人直率的拒绝和真切的清淡,实在是人生一种美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