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享受饥饿

那是一次千里大逃亡。H大学离开河南，从陕西最东边的商南一口气逃到陕西最西边的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落脚于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郊区石羊庙及其周围的十多个村庄里。父亲率全家追踪而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一个名叫宋家庄的小村庄里落脚。

　　学校发不下薪水，父母的积蓄已经用尽。在逃亡路上为了坐上汽车，父亲把我家剩下的最后一件像样的东西——俄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如敬献哈达似地送给了一个军用汽车的司机。到了宋家庄，父亲就向全家宣布：开始“饥饿体验”

　　父亲说“饥饿体验”十分重要，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必要条件之一。我对待这种体验的方式之一，是带有感伤意味地咏唱一支儿歌。那是在潭头的“教授大院”留洋归来的关伯伯教我用英文唱的一支英国儿歌，唱的是名字叫塔米、塔克儿的小兄弟两个，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还赖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他们的母亲说，快快起来吃早饭呀，接着就通报了早饭要吃的东西，有面包倒也罢了，还有“奇斯杰母安得巴特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酪、果酱和牛油。使我咏叹不已的正是“奇斯杰母安得巴特儿”惹得父母亲心烦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就毅然把哥哥、姐姐疏散到由河南迁来的管吃饭的中学就读，把我和七岁的弟送进了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难童收容院。

　　难童收容院坐落在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西郊的山坡上。我不知道父亲是通过什么关系把我们小哥俩送到这里来的。但是我记得，父亲领着他的“小塔米塔克儿”穿过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街头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群背着背包、面部晒得黑红的女学生。他急忙趋前问道：“请问，你们是从河南来的同学吗？”女生说：“是呀！”父亲又问：“是K女师的同学吗？”女生说：“不是，是K女中！”父亲又问：“你们碰见过K女师的同学或老师吗？”女生说：“碰见过呀！”父亲又问：“你们碰见过她们的音乐老师吗？”父亲采用逐步缩小包围圈的战术，却未能锁定目标。女生们说：“哎呀，先生，我们不知道谁是她们的音乐老师！”又模仿父亲的口气说：“请问，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吗吗？”女生们大笑，父亲不笑，说：“对不起，只剩下一个‘吗’了，你们知道K女师跑到哪里去了吗？”女生们说：“先生，真的不知道，都跑零散了，谁也顾不上谁了！”父亲问：“那么，你们是往哪里去呢？”女生说：“不知道，我们找不到学校了！”

　　我知道父亲想念宛儿姨，不知道她是被困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还是随学校逃亡他乡了？

　　我已经顾不上想念宛儿姨。难童收容院收容着上百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儿，大多是逃出战火、与家人离散的河南娃。我和弟弟必须学会跟这些河南娃一样生活。我们一天可以吃到两顿饭。吃饭时，每十个孩子蹲成一个圆圈，每人可以分到一个不能算小的馍馍，共同享用一桶照得见人影的稀汤。一声哨响，都争先恐后地围剿圆圈中心的一盆煮萝卜或是熬白菜。我和弟弟有某种程度上的谦谦君子风度，在一群小勇士们迅速消灭了菜盆里的固体成分之后，我和弟弟就用馍馍蘸着咸咸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体下肚。但我很快就成了勇士，而且不住声地鼓舞弟弟的士气。

　　使我最难对付的是“面虫”——先于我和弟弟来到这里的孩子们，都是这样称呼漂在碗里、蒸在馍馍里的一种像蚕、像蛆的昆虫尸体。漂在碗里的比较容易对付，可以用筷子挑出去或是用嘴吹气吹出去。蒸在馍馍里的却必须用心寻找，一条条地掐出去，顾此失彼，失去的是菜盆里的维他命C，是的，父亲讲过的，还有一种十分了得的叶绿素。这时出现了奇迹。一个十二三岁的河南籍少年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望着碗里的“面虫”喊叫：“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喽！”就用筷子扒拉着漂在面汤上的“面虫”一条不剩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溜到肚子里，然后，又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和弟弟碗里的“面虫”我和弟弟惟恐失去属于我们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也连扒拉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溜地吃了下去，乃至于吃出了近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粥”的香味。

　　从此，这位名叫杨锁的河南籍少年成了我的人生导师。

　　他首先教我学推磨。我在磨道里转了几圈就喊叫头晕。他寻思说，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驴拉磨不头晕，是因为扣上了草帽辫儿编的“碍眼”你不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驴儿，不能戴“碍眼”就用我这条高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蒙到你眼上试试。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黑糊糊的像一条抹桌布，还发出刺鼻的馊味和汗臭。我毫不领情地推开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他说，咋？你嫌它脏？这可是一个小娘们儿用过的上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是我扒火车来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时，从车厢行李架上掳下来的。原本白生生的，还洒过香水儿。你认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上印的是啥字儿？我从黢黑的污垢下边找到了“祝君早安”他就怪样地笑着说，听听，是向咱问安哩，蒙上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吉利！他哄着我蒙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我又在一片漆黑中迟迟不敢迈步。他又取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仰天叹息说：“你那个教授爹是咋着调教你的，你们家的玉米粒儿总不能囫囵个儿地吃吧！”他觉得我不堪造就，只好让我去罗面，看我笨手笨脚，却干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头冒汗，又产生了恻隐之心，说：“你好比戏里唱的落难公子，按说，应该有个心肠好、模样俊的女子来搭救你，可咱收容院里没女娃儿，你就忍着点儿，叫我想想办法。”

　　那天磨了玉米，他十分郑重地问我：“你想不想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不是面虫，是真真格格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我比较含蓄地点了点头。他就领着我溜出了收容院，沿着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向暗处走，找到地上的窟窿，瞄准撒了一泡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不多时，窟窿里就有一只屎壳郎拱出来逃避水灾。他看了看说：“不行，是个公的！”就一脚踹了屎壳郎，又找到一个窟窿，让我如法炮制了一泡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又有一个屎壳郎拱出来，他惊叹说：“咦，还是教授家的娃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好，一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就浇出来一个母的，肚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多！”他把母屎壳郎攥到手里，领我进了山沟，捡来一捆柴火，取出藏在石头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里的铁锨头，用石头支起来，说：“这是咱的锅。”他向铁锨头上堆了细细的沙子，点起柴火烤着沙子，又把屎壳郎焐在柴火里。不多时，屎壳郎的外壳烤成了焦炭，肚子上滋滋地冒出油来。他捡起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带尖杈的柴梗如同拿起吃西餐的叉子，叉起屎壳郎递给我说：“中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了！”我没有勇气接受他的馈赠，他就当仁不让地一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了下去，用舌头搅拌着烫嘴的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呜里呜噜说：“你得学会吃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西安有个很大很大的飞机场，那些开飞机的美国兵就这样拿着叉子吃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杨锁又向铁锨头下边续了柴火，解开他的扎腿带，竟有金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玉米粒儿从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腿里源源不断、稀里哗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出来。我问这玉米是谁给的？他说：“谁也不会给咱。磨玉米的时候，我几次背着脸，解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带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2.jpg">，就把布袋里的玉米挠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裆里了。”这时，他讲了一个警句：“记住，人的手就是耙子，得学会叫它抓挠东西。”他把玉米粒儿埋在滚烫的沙子里，不多时，沙子里“噼啪”作响，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的玉米花儿竞相开放。

　　我们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了玉米花儿，又经他允许，把一兜玉米花留给了弟弟。他夸张地打了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嗝儿，开始夸耀他卖过蒸红薯的光荣历史，然后仰脸躺在山坡上，扯着嗓子让我聆听属于他的音乐：“不甜～不面～不要钱的热～红～薯～喽～～！”嗓音婉转嘹亮，在山沟里引起了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不已的回响。他也要听听我的腔口，我就鼓起勇气，跟着他喊了一嗓子。他夸我腔口不赖，等到打败了鬼子，他还要回到河南老家卖红薯，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扒火车回去。我由于弟弟的牵累而迟疑不决。他对此表示遗憾，感到我的弟弟葬送了我的前程，要不，我跟着他卖红薯，一定是个好样的！

　　我跟他勾了中指，他说这是同生共死的意思，从此我应该尊他为“义兄”我是他的“贤弟”但是，在我跟“义兄”同生共死的节骨眼儿上，宛儿姨的影子扑闪了一下，我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了方寸，给“义兄”带来了一场意外的灾难。

　　那一天，杨锁拉着架子车，说他好比“驾辕”的骡子，又在车把上系了麻绳，要我为他充当“帮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驴，进城把两布袋玉米拉了回来。路过一条胡同，他看四下里没人，就把架子车拉进胡同里说：“你去胡同口盯着，要是看见有咱收容院的人过来，你就喊一声‘红薯热哩’！”

　　我去胡同口放哨时，看见对面一座大院子门前贴着一张条幅：“K女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亡师生报到处”心里一动，想起了宛儿姨，却忘了自己是杨锁的哨兵。我鬼使神差地溜进“报到处”问一个穿长衫的老人，您知不知道一个叫宛儿的音乐老师，她来报到没有？老人认真翻了报名册说，找不到她的名字，她还没来报到。我又看见屋内的山墙就是一整块黑板，上写“留言处”墙上贴着许多写了字的纸条，还有用粉笔写下的留言：某某来后，速到某地联络，某某在那里等你；某某来后，速告某地某某，以免悬念，等等。我拿起一截粉笔，爬上方凳，在黑板上留言：“宛姨：我想你，爸爸找你。来后，速到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难童收容院找我。”老人在我背后说：“叫她去收容院找你，你是谁呀？”我又郑重地写上了“斑斑”加上了年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老头说：“娃呀，写这样的留言也真难为你了！”

　　我从“报到处”出来，才想起我是杨锁的哨兵，急忙跑进胡同，杨锁和架子车已经没了踪影。我一口气跑回收容院，却望见杨锁正竖在影壁墙底下罚站，脚下放着冒尖两大碗玉米粒儿。我怯生生地凑过去看他，他给了我一个愤怒的鬼脸，然后就仰脸怒视着天空。弟弟说，他躲在胡同里向自己的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裆里装玉米，被“同学”看见，向院长告发了他。院长解开他的扎腿带，玉米粒儿就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水一样从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腿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出来。

　　从此，我结束了与爆米花儿刚刚开始的黄金岁月。收容院让杨锁远离与粮食有关的一切活计，让他为两个大寝室管理四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桶。我深深感到对不起他，向他解释说，我有个宛儿姨，宛儿姨找到了一个“玉”我要找到宛儿姨，她就会让我们吃煎饼而且会卷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丝。那天我忘了站岗，就是为了找到宛儿姨。杨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无限神往的样子，却又鄙夷地一撇嘴说：“咱们不是一个窝里的蛐蛐儿！”

　　我很快便发现，杨锁就是在管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桶的时候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食物。他没把每个夜晚都会装得溜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的四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倒进收容院的粪坑，而是暗自交给一个与收容院为邻的农民，农民就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给他一块轧过油的豆饼甚至是比豆饼高一个等级的花生饼或芝麻饼。晚上睡觉时，我可以看见他用线毯蒙着头，线毯下边发出像老鼠咯咯吱吱磨砺牙齿的声音。黑暗中有沉重的香气弥漫开来。但我心中惭愧，感到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与他有福同享地磨砺牙齿。他把一块芝麻饼从线毯下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过来时，我也宁愿沉浸在“饥饿体验”里，裹紧了我的线毯。

　　我的神经再也经不起磨砺的时候，宛儿姨天使般地出现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的天空像是水洗过一样湛蓝而明净。管理员把我领到大门外边，我就看见一个面容消瘦、身材高挑的女子向我睁大了杏形的眼睛。我叫了一声“宛儿姨！”就向她跑过去抱住了她。她哭了。她蹲下来抱住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她身上找到母亲的感觉，好像她是我另一位年轻的母亲。“我差点儿认不出你了！”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泪，在我耳边说“你爸爸怎把你送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哦，对不起！”她向管理员表示歉意。管理员说：“没关系，我所以不让你走进这个鬼地方，仅仅因为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怕这个鬼地方的孩子受不了这样的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宛儿姨说：“我知道的，知道的，让他在这里吃一点儿东西好吗？”管理员说：“你甚至可以把他领到饭馆里，或是领着他远走高飞，没有关系的！”宛儿姨说：“真的吗？那就太好了，我真的要谢谢你了！”管理员离去后，宛儿姨急切地问我：“爸爸在哪里？”我说：“在宋家庄，离这里很近。”宛儿姨问：“你愿意跟我走吗？”我说：“愿意，可我还有一个弟弟在这里。”宛儿姨说：“是七年前那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吗？快去叫他来呀，我们下馆子去！”

　　我出来时还带上了杨锁。宛儿姨问，这位小朋友是谁呀？我说他是我的锁哥，接着就借用管理员的话说，我不管到哪里吃东西，他都会受到“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宛儿姨笑起来说，走啊，也带上你的锁哥吃东西！她把“吃东西”三个字拉得很长，每个字的后边都有一个停顿，如同一个悠长而快乐的叹息。

　　那一天，我们吃得奋不顾身、所向披靡。我还记得那天吃的内容以及吃的形式上的一切细节。不是我心向往之的煎饼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丝，是更加实在、也更加解馋的烧饼夹五香酱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还有放了一点儿芥末的调凉皮儿和放了黄瓜片儿的蛋花儿汤。宛儿姨却没有吃，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吃，宁静地笑着，却又不停地拿出手帕擦眼泪。锁哥吃得慌张，被芥末呛住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着鼻涕直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嚏。可他吃着自己的，眼睛还滴溜溜地盯着别人的桌子。宛儿姨背过脸用手帕擦泪的时候，他的手就充分发挥了“耙子”的作用，闪电般地拿了左边桌子上剩下的半个烧饼，另一只“耙子”同时出击，掳掠了右边桌子上的一只鸡腿。宛儿姨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的战利品已经了无痕迹地消失在无所不包的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兜里。只有弟弟吃得文静文雅文气文明，在温柔地咀嚼中延伸并加深着对于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的理解，宛如他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以历史学家之身分对待最新出土的文物典籍。只是到了离开收容所五十年以后，他才向乃兄坦白，他在乃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心不到时偶然啃过人家扔在地上的西瓜皮，当然，他补充说，啃瓜皮以前，在一条小河沟里进行了必要的卫生处理。

　　那一天我们吃圆了三个肚子以后，宛儿姨小声问我：“你知不知道，给爸爸写信要寄到哪里去呢？”我只知道一个宋家庄，别的都说不清楚。在宛儿姨面前一直是手足无措的锁哥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他说：“这事儿用不着去邮局，包给我了！宋家庄离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只有一站路，不管是客车、货车，扒上车转眼就到。下车往北走，好找。我还认得他爸，戴着‘二饼’…”我向宛儿姨加了注解，他说的“二饼”是眼镜，宛儿姨大笑。锁哥看了看窗外的太阳，说：“半后晌一准送到，天擦黑就能窜回来。我给收容院跑腿儿送过信，我知道还得叫他爸给你写个收到条，错不了的！”宛儿姨喜出望外说：“多么聪明的孩子，谢谢你了！”

　　天擦黑，宛儿姨把我和弟弟送回收容院不久，杨锁就很神气地跑回来“叭”地弹了一个响指，说：“妥了，你爸跟你姨见上面了！”他看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难以置信的样子，又说：“你不信？我一下火车，正碰上你爸在站台上等车。你爸看了信，我就向他要收条。你爸说，不用了，我正要上车去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叫我跟他一块坐车回来了。一下车，就去找你姨了。”他又怪声怪气地说：“你们那个窝里的蛐蛐儿咋看咋跟俺不一样？去时候，你姨还给我买了一张车票，我没进车站就把车票卖了。你姨还给了我买回程票的钱，可是回来时，你爸又花了冤枉钱，给我补了一张票。俺这个窝里的蛐蛐儿坐车从来不买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头蛐蛐儿才买票！”他又拍着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兜说：“这样吧，我挣下你姨的两张车票钱就算咱俩的，也给你弟分一股，咱哥仨再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他娘一回烧饼夹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

　　杨锁没有来得及兑现他的诺言。最让我揪心的，是盼了两天也不见父亲的到来，我开始怀疑杨锁送信的真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气咻咻地问他：“你到底把信送到哪儿了？是不是用它当手纸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了？”他轻蔑地用鼻子哼哼着“自从俺娘把我生下来，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儿没用过手纸，我用土坷垃。你爸要是不来看你，我赔你一个爸！”他忽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下眼泪说：“俺爹俺娘都找不见了，谁赔我？”他用袖子擦着眼泪，不再理我。

　　我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和宛儿姨的出现，收容院却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那天一大早，管理员就带领我们打扫卫生，宣布说，中午，有几位高级官员的夫人前来慰问，这一天要改为三餐。中午，我们及早蹲成了一个个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圆圈。每个圆圈的中心，都放着一大盆热腾腾直冒热气的粉皮炖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每个难童还增加了一个倒进了温开水的小瓷碗，发给一颗鱼肝油丸。管理员叮嘱说，要等到慰问者莅临饭场，听到一声哨响，先用瓷碗里的温开水送下鱼肝油丸，然后开饭。那天的馍馍也是用“洋面”做的，绝对找不到“面虫”而且像小山一样堆在一个大笸箩里。

　　幸运的“小塔米塔克儿”们都在等待哨音，我却把鱼肝油丸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着，映着太阳审视，发现它是半透明的，与我吃过的任何药丸都不相同。好奇心使我试图揭破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外壳内部的奥秘，却忘了必须听到哨音再用温开水送服的规定，又想起了由杨锁亲授的向嘴里高抛玉米花儿的绝活儿，一时兴起，就把鱼肝油丸高高抛起来，仰着脸把嘴巴凑上去，不偏不倚地把鱼肝油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到了嘴里。我的的表演引起了孩子们的哄笑。恰在这时，哨音响了，慰问者飘然而至。我已经咬开了鱼肝油丸，难于忍受的腥味儿使我龇牙咧嘴，连连啐着唾沫，鱼肝油丸也被我啐了出来。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孩子们想憋而憋不住的笑声，也“哽儿——呃，哽儿——呃”地十分滑稽。我的鲁莽彻底破坏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接慰问的庄严气氛。正当我摇头顿脚、连连啐着唾沫的时候，官员夫人们迳直走到了我的身边。我看到了绣花的旗袍、腥红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膏、在耳朵下边闪光的悬垂，还有一双双描了眼圈、眼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像蝴蝶翅膀一样眨动着向我表示惊诧的眼睛。

　　“为什么吐掉了？”一位夫人问我。

　　我的回答是简洁的：“腥！”

　　“啊！”官员夫人们发出轻柔的感叹，并告诉收容院院长，应当教会可怜的孩子们怎样服用这种不可咬碎的药丸，还要当场教会我怎样服用。

　　不是一颗、而是两颗鱼肝油丸，被送到一位官员夫人的手中。“张口！”她捏着鱼肝油丸送到我的嘴边。我发现她的手指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而细长，指甲盖是豆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不要咬它，要这样…这样接着它…”她伸出舌头。我也伸出舌头。她把鱼肝油丸放在我的舌头上。我就用舌头托着鱼肝油丸，伸在嘴外边一动不动。“快把舌头缩回去呀！…好，很好，不要用牙齿咬它。”我极其小心地缩回舌头，等待着下一个指令。官员夫人把一个小瓷碗递到我的嘴边“喝水，”她向后仰了仰头“把它囫囵个儿地送下去。”我乖乖儿地接受了她的教导，成功地完成了全部程序。她笑了。她的笑十分动人，如为人间解除了一个迫在眉睫的苦难。“以后就这个样子…”她再度仰了仰脖子“这个样子送下去，懂吗？”我心怀感激地鞠了一躬，说：“谢谢！”

　　官员夫人们齐声发出惊叹：“啊，多么懂礼貌的孩子！”

　　不幸，我从此又成了收容院全体难童取笑的对象。时不时会有一个孩子跑过来，毫无来由而又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挤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眼地说一声：“谢谢！”还有人从地上捏起一颗小石头，黢黑的手指捏成兰花指形，娇声娇气地对我说：“张嘴，囫囵个儿地…”

　　我忽然发现自己跟所有的难童都不是“一个窝里的蛐蛐儿”锁哥也狠狠扛了我一膀子，没好气地说：“你谢她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她会天天喂你吃那啥鱼油？她要真心行善，咋不把她的金镏子抹给我？”

　　正当我的脑瓜儿就要崩裂、精神行将崩溃的时候，父亲和宛儿姨一起来到收容院，接走了我和弟弟。我错怪了杨锁，觉得对不起他。离开收容院时，我要向他道别，甚至想跟他探讨一下，请他暂时放弃回家卖红薯的美好向往，跟我一起去宋家庄一游的可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他。我想，他也许扒火车去西安了。收容院已经发现了他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换取油饼的秘密，又撤了他的差事，让他远离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iao.jpg">桶。他说，不要紧，他们饿不着我。西安有个飞机打靶场，飞机打靶时，从天上向地下掉弹环，一掉一大片。只要用柳条编的巴斗护着头，飞机打着靶，就能钻进去捡弹环，一个弹环能换一个烧饼。说不定，他是去西安捡烧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