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雾气向两侧分开,中间一条淡青色的由光芒汇成的河川蜿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
叶清桓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后面三个人被夕风连着,像是一条绳子系着的蚂蚱。
也不知走了多久,白雾终于渐渐转淡,脚下的海面开始清晰可见,他们并未踩着任何东西,却就这么凭空漂浮着,慢慢走向不远处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的一座孤岛。
既是孤岛,也是一座残山。
山体朝向他们的一面被直上直下地斩断,如同巨大的石壁,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中挣扎攀援而出的老松孤愤地指向天空,即便在这初夏时节,依旧苍黑如履严冬。
叶清桓回过头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薛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佛修,圆寂前不知为何突然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中,结合家传法术与多年修持,设下了幻雾之阵。”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隐约察觉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果然,叶清桓继续道:“佛门有八苦之说,你所历者,当是其中…”
“求不得。”姜云舒蓦地接道,“是求不得,寤寐思服,求而不得。”
她直直看向叶清桓的双眼:“我留不下你,是不是?”
叶清桓看上去一直很平静,直到此时,面上蓦地掠过一丝悲意,低声道:“求而不得,又何尝只有你一人如此。”
他退后一步,不着痕迹地再次避开了姜云舒伸来的手,转头望向沉寂如初的深林:“刚刚消耗太大,我没法带你进山了,不过别怕,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来带路。”
姜云舒一点都不在乎有没有什么带路人,她脑子里像是断了片,连自己在想什么都说不清,等她的神智终于短暂地归了窍,就听见自己问道:“这就是你给我的聘礼?”
她的声音甚至不曾挑高,更谈不上声嘶力竭,却每一句都仿佛要耗尽所有的力气:“我第一次见你,便是这样,我那时就忍不住想,亲手割裂元神,得有多疼…现在又是这样,你对自己那么狠,一点都没有犹豫,可你真觉得我会高兴吗?”
更何况,这一点偷来的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终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抓不住更留不下。
叶清桓在画下这三道符纸时,就设想过姜云舒可能会有的反应,而无论怎么想,大约也就是眼下这样了。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不住自嘲一笑,低低叹了口气:“抱歉,我只是想要再多看你一眼,也想着,你会不会也想再看看我。”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姜云舒,可她被风拂起的一丝碎发却径自穿过了他的手掌。除了叶清桓自己,并没有人察觉这太过隐秘的异常,他便只当作突然转变了心意,慢慢收拢了五指,重新垂下手来。
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他再未曾因任何原因背弃过他这傻乎乎的小徒弟,而姜云舒也真的一路陪他走到了最后,让他死在了她的怀里。在那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夙世的因缘被天命截断,所有徒劳的挣扎也都再没有了意义。
他甚至已经再给不了她一次真切的拥抱。
叶清桓垂下眼,艰难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一点安抚的笑容:“我走了。寄魂符应当还有两张,若你不想再…”
“清桓!”姜云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上前,却扑了个空,明明再实在不过的身影与她透体而过,仿佛也只是姜家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ue.jpg">之中残留的幻象而已,她一下子慌张起来,失声道,“你别走,别走好不好!”叶清桓黯然叹了口气,再一次抬起手来,轻轻拢在姜云舒腮边。
没有熟悉的触感,也没有微凉的温度…什么都没有。
姜云舒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却都忍不住开始颤抖:“求你了,再陪陪我…”
可世上总有些东西无法逆转,譬如时光。
无论如何哀求,在她眼前,叶清桓的身形终究还是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直到初起的晨风终于带走了最后一点他曾存在的痕迹。
姜云舒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
“六娘…”姜云容胆战心惊地在她身后唤了一句。
姜云舒被这一声惊醒,双眼倏地睁大,忽然双腿一软,颓然跌坐下去。
她像是在短短须臾之间就从个有血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的活人变成了一架木然而呆板的傀儡,连低低啜泣的声音都失去了生气。
姜云容的声音被掐断了,几乎是骇然地旁观了这场过□□速的转变,她仍旧没能完全明白之前那些重聚与再别背后无法诉诸言语的悲哀,但心里却在一时间纷杂地转过了许多个念头。她忽然久违地想起了商家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树荫,树下晃晃悠悠的秋千架,想起那场割裂了她的命运的大火,还有父亲无奈的面容,想起多年的磨难,以及早已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幼时种种…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身旁的丈夫脸上。
她第一次心有余悸地想道,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而她刚从混乱之中回过神来,就愕然发觉前方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个黑衣的女人,仿佛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她外表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雍容而清冷,素白的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从黑色纱衣底下隐隐透出,如同最好的羊脂玉,但她的容貌却不因此而显出任何温润,反而像是极北海上亘古不化的冰川,在阳光下或许璀璨得令人心折,但也冰冷得让人心生恐惧。
那个女人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不伦不类地挂了个有了年头的小坛子。
她习惯性地抚摸着小酒坛,睨向面前的来客:“回去。”
姜云容咬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那人甚至没有问一句他们的来意,可她却几乎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就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迹十余年,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大修,仅仅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望上一眼,就仿佛要被铺天盖地的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没顶了一般。
她踌躇片刻,狠狠一攥手心,借着指甲刺破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的刺痛定了定神,开口道:“前辈息怒,我等冒昧前来是因为…”
“滚。”<br> 而回答她的,只有愈发不耐烦的一个字。
姜云容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姜云舒略略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了:“薛瑶,还记得我么?”
那女人眉尖轻挑,几不可闻地“咦”了一声,扣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的坛子,低下头来:“你怎么会知道我?你是谁?”
姜云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e.jpg">掉的力气一时攒不回来,便坐着不动,任她打量,口中慢慢吐出几个字:“璧山城,方家。”
薛瑶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更重,略略驱散了她脸上凝结的冰寒:“是你?我记得你是十七公子的…”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姜云舒轻声回答,“未亡人。”
不仅薛瑶,姜云容夫妇也愣住了。
许久,薛瑶叹息道:“这么说,十七公子最终还是不在了。”她移开目光,望向晨光微曦之下粼粼海面,神思不知飞到了何处,许久之后,忽然不合时宜地弯起眼睛笑了一下:“跟上来。有什么事都和我说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寡妇,可比你有经验多啦!”
她又拍了拍那只小坛子。
姜云舒沉默了一会,迟缓而僵硬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木然反问:“做疯子的经验么?”
薛瑶不见了初时的冰冷,嘴角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指着她摇摇头:“真是和叶十七一样,一张嘴就能把人恨死!”
姜云舒恍惚地笑了笑。
她哭累了,疯够了,连小孩子撒泼的法子都用了出来,可是有什么用呢,早已走远的人,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反倒是薛瑶不离身的那只骨灰坛子唤回了她一点理智。
她还不能就这么疯傻下去,甚至连心灰意冷的权利都没有,还有太多人的期待,和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愿望,都等着她去完成。
无数人舍生忘死传递下来的一线光明,也还不能熄灭在她手里。
初夏温暖的气息随着升起的朝阳渐渐渗透血脉,也终于带走了前夜那场清醒的梦境中最后一点残像。姜云舒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
碎石遍布的地面划破了她的膝盖,几点殷红透过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衣裙,而她毫无所觉,蹒跚地跟上了薛瑶。密林与山石擦身而过,她忽然说:“他生我的气了。”
薛瑶脚步慢了一点,靴底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滑的苔痕上轻轻蹭了一下,滑腻而奇特的触感让她蓦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望向姜云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两张寄魂符中浓烈而决绝的灵元气息几乎要刺痛她的双眼,她心里忍不住啼笑皆非——两个失去了所爱的女人,一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挂着爱人的骨灰坛,另一个衣襟里藏着丈夫的残魂…这样的奇观,只怕寻遍天下也再找不到了。
姜云舒犹在自言自语:“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生气了…”
“生什么气?”薛瑶暗叹一声,总算接了话。
姜云舒盯着脚尖:“因为我犯了蠢,钻了牛角尖,差点自暴自弃把自己害死。他一直是这样,没事的时候瞎折腾,但若真生了气,却自己憋在心里…他总是这么别扭,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是…”
她絮絮叨叨,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又或许本就不在乎是否有人在意,只是想把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的块垒疏解出来少许,好让自己不至于被那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涨的情绪撑的四分五裂。
薛瑶大约也清楚,便并不多话,只在最后淡淡说:“下一张符里寄存的又是另一片残魂了,不会记得这些事。”
姜云舒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像是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心神,全神贯注地望向深山中突兀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的宅邸,目光在门楣上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剥落的“薛”字上打了好几个转,直到穿过了摇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坠的正门,才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附和道:“是啊,下一次就不会记得了。”
无人应答,所有人都专心地看起面前萧疏的风景来。
脚下之地,便是许多年前也曾声势赫赫的薛家了。
可惜如今先人已逝,荣耀不在,偌大庭院之中只剩衰草枯树,两千多个年头已经耗尽了这些草木的最后一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灵,即便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夏再至,也不再有生机重新回到它们衰朽的形体中。
薛瑶是回来等死的,虽然不知为何没有死成,但显然也没什么修缮故居的念头,此时放眼望去,就只有她平时起居的一间屋子还算能勉强落脚,其他地方大多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天喜地的老鼠蜘蛛。
恰逢一只颐养天年的母耗子正在院子中间享受儿孙绕膝,被突然进来的几个人吓了一跳,像是隐约想起来它们这一族不大能见光,自惭形秽地瑟缩了一下,但偏偏荣养的这些年月又给它壮了胆,瑟缩到一半,觉得甚是丢面子,居然还伸出头来,虚张声势地“吱吱”恐吓了两声。
几人哭笑不得。
薛瑶拿脚尖扬起一点灰土,洒了母耗子一脸:“去去!”
母耗子绿豆似的小眼睛里居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了一点难以置信,又被催了一遍,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了身,带着一窝儿孙大摇大摆跑了。
薛瑶盯着它们钻进了一旁的屋子,皱了皱眉头:“你们要是想留下,就自己找个没有耗子的地方住。”
姜云容发觉自己还不如耗子值钱,差点被噎个半死,商子淇却偏过头,忍俊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地笑起来,深觉这位拿耗子当亲戚养的前辈高人十分深不可测。
薛瑶不关心他们在想什么,紧接着就自然而然地对姜云舒说道:“你就先住旁边那屋子,连叶十七你都能忍得了,该不至于忍不下几只耗子。”
姜云舒:“…”<br> 这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情再度凝重起来。
薛瑶摩挲着容朔的骨灰坛,好似不经意地说:“和我说说外面罢,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就走。”
姜云舒愣住:“你要走?去哪?”
薛瑶大笑起来,然而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依旧冷淡:“十七公子死了,你带着一身暗伤却不回清玄宫养着,反而来雾灵山,难道这些都是因为天下太平么?!”
她倏地顿住,冷冷道:“两千年前,薛家上下尽数战死,到了现在,我又如何能给先祖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