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常的娱乐

倘不知道人民日常的娱乐方法，便不能认识一个民族，好像对于个人，我们倘非知道他怎样消遣闲暇的方法，我们便不算熟悉了这个人。当一个人不在办理应该办理的事务，而随自己的意兴无拘束的行动时，他的个性才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当社会上的业务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迫解除，金钱、名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望的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消散，他的意思随自己的所悦而行动时，我们才认识了他的真面目。人生是残酷，政治是污浊，而商业是卑鄙的，是以依着一个人的社会生活而下批评，往往是不公正的。正因为如此，我察觉许多政治上的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倒是很可爱的人物;又察觉许多妄夸的大学校长，在家庭里才是道地的好好先生。由此引申之，我想中国人在玩耍寻乐的时候，比之干正经事情的时候远为可爱。中国人上政治舞台，荒诞不经;进了社会，稚态可掬;空闲的时候，方是最纯良的时候。他们有那么许多空闲，又有那么许多空闲的兴致。这一章谈论他们的生活的一段文字，是公开给一般想接近中国人或到中国社会里去的人的。那儿，中国人是保持着真面目的中国人，而且是最纯良愉快的时候，因为他们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着真实的个性。

　　有了极度闲暇，中国人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干过呢？他们会嚼蟹，啜茗，尝醇泉，哼京调，放风筝，踢毽子，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斗草，斗促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麻将，猜谜语，浇花，种蔬菜，接果枝，下棋，养鸟，煨人参，沐浴，午睡，玩嬉小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ao.jpg">餐，猜拳，变戏法，看戏，打锣鼓，吹笛，讲狐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练书法，咀嚼鸭肾肝，捏胡桃，放鹰，喂鸽子，拈香，游庙，爬山，看赛船，斗牛，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鸦片，街头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聚观飞机，评论政治，读佛经，练深呼吸，习静坐，相面，嗑西瓜子，赌月饼，赛灯，焚香，吃馄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文虎，装盆景，送寿礼，磕头作揖，生儿子，睡觉。

　　因为中国人总是愉快，总是高兴，总是韵味无穷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慧，大多数人仍是保持他们的和蔼和兴致;虽是智识新青年常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急和悲观，丧失了一切原来的真意味，仍有少数还时而显见其风韵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慧。这是很天然的，因为风韵是跟遗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以俱来的。人们的爱美心理，不是受书本的教导，而是受社会行为之薰陶，因为他们生长于这个风韵雅致的社会里。工业时代的人们的精神是丑恶的，而中国人要废弃一切优美的社会遗传法式，疯狂样的醉心欧化，却是没有欧美遗传本质，那是更见丑恶。全上海的一切别墅，和他的无数豪富家庭，只有一个纯粹中国式的优美花园，而这个花园是一个犹太人的产业。所以中国人的花园都倾向欧洲式的设计，他们布置着网球草地，几何式的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整齐的篱栅，修剪成完全圆形或圆锥形的树木，把草花排成英文字母。上海不是中国，上海却是一个摩登中国趋向的不祥之预兆。它在我们的口腔里留下恶劣气味，好像中国人用猪油焙制的西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油饼干。它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我们的神经，有如中国乐队在送葬仪仗队中大奏其《前进！基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兵》。遗传法式与审美趣味须经历岁月以逐渐养成。

　　古代中国是有审美能力的，我们可以从美观的书本装订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雅的信笺、古代的瓷器、绘画名作，以及其他未受西洋影响的古玩中看出来。一个人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着优美的古装画，或看见了文人的信笺，未有不能看出中国古人的精神对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调之和谐有深切的了解者。只不过五六十年前，有一个时期，男人还穿着湖色长袍，妇女们穿着月白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那时绉纱还是纯粹中国丝织的绉纱，而上等朱红印泥还有销场，现在全部丝厂业已濒于崩溃，因为人造丝价格远为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而且洗涤容易，而上等印泥价格三十二元一两者已绝迹于市场，因为人们都用了橡皮图章和紫罗兰印油。

　　中国古人的雅韵，愉快的情绪，可见之于一般小品文，它是中国人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灵当其闲暇娱乐时的产品。闲暇生活的消遣是它的基本的题旨。主要的材料包括品茗的艺术，镌刻印章，考究其刻艺和石章的品质，研究盆栽花草，培植兰蕙，泛舟湖心，攀登名山，游谒古墓，月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诗，高山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篇篇都具有一种闲适、亲昵、柔和的风格，感情周密有如至友的炉边闲话。富含诗意而不求整律，有如隐士的衣服。一种风格令人读之但觉其味锐酷而又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有如陈年好酒。字里行间，弥漫一种活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灵，乐天自足的气氛，贫于财货而富于情感，鉴识卓越，老练而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着现世的智慧;可是心地淳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腹热情，却也与世无争知足无为，而具一双伶俐的冷眼，爱好朴素而纯洁的生活。这种愉快的精神最可见之于《水浒传》的序文中——这篇序文依托《水浒传》作者的名义，实际为十七世纪大批评家金圣叹的手笔。这篇序文是中国小品文的一个出色的模型，不论在其方法及材料方面，读来大似一篇闲居杂说，未识何意，作者定要把它冒充小说的序文。

　　中国的人们都很知道生活的艺术。一个文化较晚进的民族，或许是热中于企求进步，文化老大的民族，天然在人生历程上长了许许多多见识，则但切心于求生活。如中国者，以其人文主义的精神——人文主义使人成为一切事物为中心，而人类幸福为一切知识的最终目的——侧重于生活的艺术，没有什么不自然。即令没有人文主义，老大文化一定有其不同的评价标准，因为只有古老的文化才知道"人生的持久快乐之道"。而所谓人生的快乐者不过为官觉、饮食、男女、庭园，友谊的问题。这就是人生本质的归宿。这就是为何历史悠久的城市像巴黎，像维也纳，我们便有好的厨师，好的酒，美貌的女人，优美的音乐。经过了相当阶段，人们的智巧到了碰壁的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乃厌倦于问题的考究，走上奥玛开俨的老路线，还是享享家园之乐吧。任何民族，倘不知道怎样享口福，又不知道尽量图人生之快乐像中国人一样者，在我们看来，便算是拙笨不文明的民族。

　　十七世纪李笠翁的著作中，有一重要部分，专事谈论人生的娱乐方法，叫做《闲情偶寄》，这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指南。自从居室以至庭园，举凡内部装饰，界壁分隔，妇女的妆阁，修容首饰，脂粉点染，饮馔调治，最后谈到富人贫人的颐养方法，一年四季，怎样排遣忧虑，节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却病，疗病，结束时尤别立蹊径，把药物分成三大动人的项目，叫做"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酷好之药"，"其人急需之药"，"一心钟爱之药"。此最后一章，尤富人生智慧，他告诉人的医药知识胜过医科大学的一个学程。这个享乐主义的剧作家又是幽默大诗人，讲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他的对于生活艺术的透彻理解，可见于下面所摘的几节文字，它充分显出中国人的基本精神。

　　在他的精细研究各种花卉竹木的种植和享乐方法的文字中，李笠翁便这样谈论"柳":

　　柳贵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姿，徒长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间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而其独宜于晓之故，则人未之察也。鸟之防弋，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2.jpg">于心，至此皆思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呼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婵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非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李笠翁《闲情偶寄·种植部》

　　我们又在他的谈论妇女"衣衫"一节中，获睹他的慧心的观察:

　　妇人之衣，不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貌相宜。绮罗文绣之服，被垢蒙尘，反不若布服之鲜美，所谓贵洁不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也。红紫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违时失尚，反不如浅淡之合宜，所谓贵雅不贵丽也。贵人之妇，宜披文采;寒俭之家，当衣缟素，所谓与家相称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称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试取鲜衣一袭，令少数妇人先后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与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有相称不相称之别，非衣有公私向背于其间也。使贵人之妇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缟素，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去缟素而就文采，不几与面为仇乎？故曰不贵与家相称而贵与面相宜。大约面色之最白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与体态之最轻盈者，斯无往而不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之浅者显其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之深者愈显其淡，衣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者形其娇，衣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者愈形其娇，此等即非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亦去夷光王嫱不远矣。然当世有几人哉？稍近中材者，即当相体裁衣，不得混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相矣。…

　　记予儿时所见，女子之少者，尚银红桃红，稍长者尚月白。未几而银红桃红皆变大红，月白变蓝，再变则大红变紫，蓝变石青，迨鼎革以后，则石青与紫皆罕见，无论少长男妇，皆衣玄矣。

　　——李笠翁《闲情偶寄·声容部》

　　于是李笠翁接着大事赞扬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之功用，因为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是他所嗜爱的颜色，所以他说，"玄之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其妙多端，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觉其黑;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觉甚老。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者衣之，是为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jpg">之本节，富贵者衣之，又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去繁华之习。"又说"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以其极深，故能藏垢而不显，使贫家衣此，可较耐穿。而富贵之家，凡有锦衣绣裳，皆可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灿然，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娓娓动听，真是韵味无穷。

　　又在另一节中，他给我们讲"睡眠"，这是谈论午睡艺术的最美丽的文字:

　　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可抵残冬之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毕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卷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李笠翁《闲情偶寄·颐养部》

　　待人们懂得李笠翁所讲的"睡眠"的艺术，那时人们才不愧以文明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