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结(上)
你将要划过的痕迹,是我心灵的弱点
那天一回来,我就张罗着将景凤送回了家。随后的两天里允祥悄悄地把她阿玛调出圆明园,升了一个佐领。雍正把四阿哥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却催着弘晈年前完婚,至于弘暾,仍然是不宜早娶,另行商定。
指婚的圣谕一下,我又正式地去御前谢了一次恩。大概是因为我驳了皇帝的面子,雍正倒看不出什么,皇后却对我冷淡了很多,寒暄几句便做出劳乏的样子让我自觉告退了。临走时,正赶上惜晴回家待嫁前来辞别皇后,见到我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进退都不是。皇后笑说:"不妨事,反正早晚也是一家子去,既然碰见了也就没那么多避讳了。晴儿,快给福晋见个礼吧。"
惜晴依言转过来,比起五月间,她好像清瘦了很多,脸色有些苍白,福身都显得摇摇晃晃的。只有神情还是像从前一样透着一点固执,抬头看我时,我眼前竟有韵儿的影子飘过,想到这个女孩终有一天也会叫我一声额娘,心里不觉又悲又喜:上天果然知道怜悯,拿走你的终究还会还给你。
自从治水回来,允祥着实清闲了几天,只可惜他的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就是孩子们的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不过弘晈回了城里的府邸,弘暾咳嗽又有些反复,于是接受怡亲王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一考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可怜的弘晓身上。好在干珠儿还小,允祥除了把把写字关以外也就不多为难他,偶尔还会笑着跟我说干珠儿如何地懂得举一反三,如何聪明颇有乃父之风等等带有自夸嫌疑的话,换我一顿白眼。
七月中,听闻市井间诋毁猜忌雍正的传闻不断,为了辟谣雍正明发上谕搞了一次大赦,而紧随其后的某一天,又钦赐了一块匾大张旗鼓地送到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辉园。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好气派的字眼,王爷,这是皇上亲笔么?"我看着那块龙飞凤舞的牌匾,啧啧赞叹。
"是啊,亲笔写的,早就写了,一直没拣着时候给,这不是正好么。"允祥毫无表情地抬头端详着刚挂好的匾额说,"只是这八个字,未免太大了,倒叫我心虚。"
我过去挽着他往后头走,一面笑道:"夸你还不好?要我看字再大大不过人去,说不定皇上还觉得未尽其意呢。"
他听了大笑:"你怎么知道的?皇上就是这么说给那帮老小子的。哎,其实咱们私底下说,这有什么好?侍奉皇上,得罪者水深火热,得赏者照样如履薄冰啊!曾经,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可现如今,"大笑慢慢转成苦笑,"可能他们更痛快些。"
我对这样的话题只有回应沉默。说话间已经回到屋里,绶恩自己坐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玩得有来到趣的,允祥见了脸上转换了温柔的表情,走过去一把举起绶恩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着,笑说:"这孩子难得见到我也不怕生了,绶恩,来,给阿玛笑一个。"绶恩好像听懂了一样,咧开嘴眯着眼睛呵呵地笑起来,允祥的表情瞬间凝固住了。
"你也看出来了?"我从他手里接过孩子,看住他问,"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他转身走到窗前,思考了片刻,轻松一笑:"那就没办法了,本来以为我们养着也是一样的,现在看来也行不通。不急,等忙过了老三的婚事,再给他想出路。"我被他突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不在乎的表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晕头转向,到底怎么个出路,他却再不肯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一句。
弘晈的婚期定在万寿节后,天气渐冷,皇上都回了皇宫,我们自然也就回府过冬。暾儿因为婚事心里多少藏着不自在,加上他天生跟我一样畏寒,刚刚入秋一张脸就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全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我除了请大夫不时来看以外,还自己翻书到处找些食疗的法子,别的事情也就顾不上了。调养了两个月,总算手脚不那么冰冷,心绪又转回到书本上,我这才放下心来看看四周,发现弘晈的院子也整修得差不多了。
我带着秋蕊走进去的时候,弘晈正坐在矮檐下翻书,院子里还有几个花匠在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花草,还有丫头搬着东西走来走去,看见我都慌忙行礼,其中一个还抱着个花瓶,脸挡在后面蹲也不是不蹲也不是,勉强喊:"请福晋安。"
弘晈猛地抬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惊讶地站起身,走过来扶我:"额娘?额娘今儿怎么得空儿上这院儿来了,儿子这边还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七八糟的呢。"
"我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冷子看看你有没有偷懒啊,日子可越来越近了。那个是谁啊,赶紧先把花瓶放下吧。"我笑着指向那个半蹲不蹲的苦孩子。
弘晈赶忙叫了一声:"素画,快把东西放下过来倒茶。"又回头跟我说,"额娘,天渐冷了,您屋里头坐着去吧。"
我拍拍他的手说:"不了,额娘就坐这儿看看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成什么样了,少什么缺什么的赶紧列了单子派人去采办,实在找不到的额娘好赶紧给你想办法。横竖对牌素画已经领了去了,银子尽着你花,知道吗?"
弘晈端了马扎儿坐在我旁边,抿着嘴笑起来:"已经被儿子花得不少了,儿子还总在想回头额娘对账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个大发雷霆呢。"
"额娘哪有那么小气?不只为你,单说惜晴原也是额娘打心眼里爱的,本来以为能把她配给你二哥,没想到居然缘分牵在了你身上,你倒跟额娘说说,你什么时候看上她的?"我带着几分调侃问他。
弘晈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吭哧了半天才低头说:"儿子也不知道,反正,反正就看上了呗,要不是那天赶上了,儿子也没想到有这运气。"
我一下找不到话题了。捕捉不住他闪烁的目光,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在我印象里,从来没有仔细去了解过弘晈的想法,从来都是我来选择要不要听他要不要看他,从来都是他很明显地出现在我面前,把他的一切展现给我。如今突然见到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吐吐的样子,我竟然有些郁闷,看他圆圆的眼睛笑成弯月,就像允祥和弘暾一样,我甚至有种错觉产生:或者,是我搞错了?或者,他就是我的儿子?又或者,他也和惜晴一样,不是债,不是罪,而是一种上天的补偿?
"福晋请用茶。"甜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抬头,是素画端着茶盘站在跟前,我接过茶,眼看见她左手食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着纱布,刚要开口问,弘晈先站起来:"你的手怎么了?"
"回三爷的话,没怎么的,才刚去那放杂货的屋里找东西,冷不防里面一把矬子没放好,口朝上就给划了。也亏得奴婢先去了,要是划了工匠们的手怕不是要耽误事么。"素画甩甩手,大大咧咧地说。
"谁放的?给我找出来先打一顿板子!一句话说不到就出这样的事,不管还得了!"弘晈紧皱着眉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怒气。
我见了他这表情微微有些吃惊,忙拉他重新坐下:"不是什么大事,至于的么。素画,你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帮着多注意着些,自己也得当心,不要冒冒失失的。"
素画福了福身要走,弘晈往前拦了一步,顿了一下又稍稍后退了点问她:"上药了么?那些药粉药膏子不都是你收着的?矬子多半都是生了锈的,马虎不得!"
"是,上过药了,谢福晋关心,奴婢先告退了。"素画一直脸朝着我,又福了一福就紧着走了。
我站起身说:"我也走了,还要去小厨房看看给你二哥炖的东西呢,你白天累,晚上就早点歇了,要什么赶紧说,有什么不顺序的也找额娘说说。"说完我就往院门走去。
"额娘!"弘晈在后面叫住我,我回头:"有事?"他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动了动,随后扯了扯嘴角:"没事,额娘慢走,儿子送您。"
我挪了下步子,嘱咐他说:"等惜晴过了门儿,你可得一心一意对人家,既是自己看中的,就不许你三心二意明白么?"
"是,儿子保证。"弘晈一直送我到怡宁阁前,方才自己回去了。等到我迈进院里,听到大门关上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那种怪异的不对劲仍旧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全身,如鲠在喉。
万寿节后半个月,惜晴终于被大红的喜轿抬进了门。嫡子奉旨成婚又得了皇上的赏,底下那些赶着拍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的自然是络绎不绝,外头的宴席实实折腾了好几天。头里我还跟着忙活,可到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娶的那天早上,不知道怎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就一直闷闷的,越发连话也懒得说。强打精神支撑到礼成,我找来弘昌的媳妇和管家等人略微嘱咐了两句,就自己往园子去了。走过新房的旁边就是弘暾的院子,我惦记他连着几天都有些低热,连宴席都没能出来,便拐了个弯进去看看。
"暾儿,可好些了?旁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劲儿的,你也歇不好吧。"我走进去按住书桌前要站起来的弘暾。
"儿子没事了,叫额娘说得那么严重,都不能跟着去张罗张罗凑个热闹。不过是畏寒,往年不都是这样?额娘坐。"弘暾扶着我到书桌前,我刚坐下,"啪嗒",一封信从他怀里掉出来。
弘暾登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通红,我笑了笑:"行了,别藏了,要是没有我,你以为这个这么容易就到你手里了?你阿玛虽是允了这门婚,也帮福庆升了职,可是要让他知道这传信的事,少不了有你一顿排头吃。"
弘暾搔搔头顶,嘿嘿地笑起来:"儿子都知道,儿子感激额娘不尽呢。说实话,有额娘这般开明,就是连儿子都不敢想呢。"
我叹口气,拉着他的手说:"只怪额娘没本事,要不然早让你了了心思多好。也罢,你也静心养养身子,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方长呢。"说着,我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阵金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飞,几乎倒在秋蕊身上。
弘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脸惊慌搀住另一边:"额娘,您怎么了?"
我摆摆手:"没事,好些日子了,可能困了吧,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就带着秋蕊往外走,出了小门,凉风一吹,眩晕的感觉又来了,连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也有些透不上气来,我闭上眼晃了几晃,右手想要去扶墙,却摸索了几下还是扑了空。另一旁的秋蕊快要拉不住我的时候,右手终于碰到一堵暖暖的支撑。
"额娘,您这是怎么了?"声音传来,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弘晈,左右瞅瞅,这是他院子的偏门,跟弘暾的相邻。我刚要说话,他倒先问,"您身子不舒服?儿子这就找人扶您回去,再给您叫大夫去。"
我一把拉住他:"没事,一会就好。倒是你,你怎么在这呆着?"
弘晈有点不自在,支吾着说:"儿子不太会喝酒,出来凉快凉快。"
"吹了风岂不是要着凉?快回去吧,新娘子呢?"看他一身喜服随便站在这黑地里,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弘晈扯出一丝傻笑:"在,在屋里坐着呢。额娘,儿子先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今天你是新郎官,去吧,别在这害臊了。"
"那您…我还是…"
我不再答话,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都说事不过三,可是今晚就合该我出丑,好不容易一路晕乎乎"飘"回了怡宁阁,刚进门,脚下被门槛一绊,一头栽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面而来的怀抱里。"呵呵呵,"我抬起头对着上方那张臭脸一阵大笑,"你看看,就这么会儿工夫我让人扶了三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喝多了呢。"
勾着我的手臂加大了力度,从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间挤出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的质问:"早看见你回来了,叫我等了这么半天,脸比纸还白还到处跑什么?有人扶算你走运了。"说着胳膊夹住我半拖半拽带进了屋。
"什么叫我走运?"我斜靠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头,不以为然,"一个是我二十年的夫君,两个是我养大的儿子,要是连你们都扶不住我,我也就活到头了。"
"我也琢磨你是不是喝多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嘴里说的什么浑话!我看,是不是这会子遣人来瞧瞧?你这脸色越发不像样了。"他侧身坐过来,让我靠在他身上。
我摇头,打了个呵欠:"我可能就是困了,几天都没怎么睡好。你呢,药可是吃了?"
他扑哧一笑:"你看看我们这都成了什么了,不是吃药就是看大夫。哎,我今儿个看这排场,突然想起咱们大婚的时候…"
我听到这,倚着他闭上眼装睡,感觉到他低头看了看,仍然自顾自说着:"你肯定是不记得了。雅柔,二十三个年头…"停顿了一会,他忽然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过两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第二天,我睡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上三竿才起来,头虽然疼,太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ue.jpg">也有些发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闷倒是好了很多。勉强梳洗毕来到正屋时,弘晈带着惜晴早已等在那里,弘昌弘暾弘昑坐在另一边,弘晓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娘领着在他们对面。
我在允祥隔桌坐下,一身喜气的惜晴被丫头搀着走上来,从前乌溜溜的大辫子如今绾在脑后,簪上镶了翡翠的金步摇,颤巍巍地衬着她稚气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的脸,着实惹人怜爱。我一直笑着看她行礼、奉茶。可能是因为太喜欢惜晴,也可能是因为在她身上我总能找回对韵儿的遗憾,她一声"额娘"出口,我几乎合不拢嘴。氤氲的茶香中,我扭头看向允祥,他戏谑地回视我,好像在说:瞧你那副傻样子。
惜晴在弘昌媳妇的带领下依次奉茶,最先是弘昌,他点点头接过去,立刻有丫头把见面礼送上,惜晴道了谢,端过下一盏茶走到弘暾面前。弘暾的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看上去有些不好,坐在一旁不住地咳。茶杯递到跟前时,他正拼命忍着,可是伸手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赶紧偏过头,没想到惜晴手一缩,"咣啷"一声,茶杯掉在脚底下。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弘暾一脸抱歉地看着低着头的惜晴,弘晈走过去,很大声地问:"烫着了么?"惜晴摇了摇头,另拿一盅快速放在弘暾身边的茶几上,连谢礼都没要蹲蹲身就转去给那两个小的送见面礼了。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晶亮,我诧异地看了看弘晈,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复杂的礼数一过,我的精神好了很多,中间偶尔发过几次眩晕的症状,因为没有大碍我就没说。一个冬天整个府里老的小的都吃药,熬药的灶火比做菜的还多,我也实在懒得跟着搀和了。
弘晈那里我去过几次,眼看着小两口相处得还不错,心里不觉安慰得很。惜晴年纪虽小,到底在皇后跟前见过大阵仗,为人处事平和严谨,府里上下都对她赞口不绝,年下的时候也是她周旋张罗,分去了我的担子,让我得以偷懒静养。只是安逸的生活过久了,突然产生了一些疑惑,好像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似乎忽略了什么。
从年底到年初,允祥事情不多烦恼却不少,法海获罪又牵扯上十四,孰是孰非且不论,我却在最后的结果当中看到了雍正的维护之意。帝位坐了五年,君与臣,臣与民都在新政的循序渐进中磨合,曾经风声鹤唳的雍正明显添了许多和软,就连年羹尧的子嗣也都赦了回来。只有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八爷和九爷据说早就在头年九月就都没了,原因含含糊糊的,允祥不肯多说,我也不想多问。唯一想知道的是毓琴的下落,有人说她早就死了,焚尸扬灰。可是我知道,自尽的是香绮,所谓焚尸也不过是让这件事蒙上更神秘的色彩,毓琴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守候着她的希望。
三月的一天,天气很好,晌午的时候允祥回家来,一进院子就让我更衣准备出门,看他叫人套了车我还以为要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辉园,没想到他神秘一笑,说:"早就说要出去走走,这回带你去个新地方。"
车子颠簸在官道上,我的头又开始昏沉沉的了,只不过看见允祥的兴致这么好,我也不忍打搅,勉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着那种不适感说说笑笑,一直跑了大半天才捱到车停下。
帘子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ao.jpg">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便扑面而来,四下一望,延绵的远山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像一道黝青的屏障包围着这块静谧的土地。向东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一口气,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清甜的气息渗透进全身,让人不免有一探源泉的冲动。
"这地方真好,王爷,这是哪儿?"我顿感心旷神怡,早先身体的不舒服也抛之脑后了。很久没有到郊外走走,突然看见这么大篇的自然图画,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到多年前漂泊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为了这样的奇景而兴奋。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允祥牵着我的手慢慢往东走,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有淙淙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水声传来,宽阔的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近处湍急远处迟缓,清澈剔透地映衬着瓦蓝的天空,好像把整个山峪都冲刷得分外洁净。我放开他,快步小跑到河边,回身大声说:"你看,这河水清亮亮的,瞅着连心里都通透了,真是宝地,你怎么找到的?"
"你觉得好?你喜欢?"他走到我面前,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地问。
我抬头看看四周:"当然!"
"喜欢就好,咱们就定下,等皇上赐地的时候,我就把它求了来。"他揽着我,右手凭空划了一下。
我问:"皇上还会赐地给你?那用来做什么呢?我们可没有闲钱盖园子了,不如用来种地吧,旁边盖间小屋,我帮你看着。"我边说边笑,他看着我,眼中的色彩忽而变得深沉了。沉默了一下,他放开我径自朝前走了几步,背着手转回头看住我,平和的笑容和那仿佛来自远方的话语将我脸上的温度一点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去。
他说:"这里啊,这里将来,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悸结(下)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天星辰,只剩陨落的缘分
"葬…身之地?"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地念叨着,有心走到他身边,却发觉脚底软绵绵地再也挪不动半步。
"是啊!"他突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你看,过了树林那片稍微低一点的地,看风水的说就把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ue.jpg">挖在那儿是最好的。福地选好了可是泽被后世的事呢,你既喜欢再好不过,将来你来看我还能顺道儿赏景,再将来…"
我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一阵阵发黑。这景、这人、这装束、这表情,从未有过的陌生感一波波涌了上来。葬身之地,葬身…这个词始终在我耳畔嗡嗡鸣响,体温似乎正在从浑身上下所有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孔里一点点往外渗,我忍不住抓紧身上的斗篷,试图抓住快要消失的思想。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起那年你在漓江上唱的那个曲儿?什么奈何侨上等三年,到时候,我就站在这河边等,就三年啊,晚了可就不候着了,呵呵。"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他在笑,他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我一片混乱,双手不住地抖,好像有疑惑,又好像是恐惧。
他转身背对着我,自顾自比划着:"我站在什么地方等呢?在那儿好不好?以后叫他们在那儿立个柱子,或者种棵树什么的如何?你一找就找得到。"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的头越来越昏,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想要冲出来,却又被下意识地死死压抑住。直到听到这一句,心口立时一道锐痛,划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腔,划过喉咙,终于"哇"地一口涌了出来。
"雅柔!你怎么了?"恍惚看见他接住我,眼睛里有惊,有骇,还有不知所措。一阵喊声和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之后,我被抬进车里,他的手臂和斗篷包围着我,心里竟一时明朗起来,那些疑惑与陌生也都不去想了。努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咽着口中腥苦的味道,我发不出声音,勉强稳住抖动的手指蘸了一下嘴角,居然有刺眼的鲜红色,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闭上眼摇了摇头。"啪嗒",一滴水小声地落在我额头上,又很快被滚烫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n.jpg">去,马车很颠很晃,可我不希望它停下来,最好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回王爷的话,福晋只是一时血气上冲,倒没有性命之忧。只不过福晋的体虚并非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好似多年累积下来的不足之症一样。老臣问过福晋的侍女,据说从前几次生产都是险象环生,又或者是缺失调养,长期劳碌所至。照福晋现在的样子看来,像是念力过于常人,因此容易大意疏忽,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自觉身体尚可,仅当作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畏寒来调,其实内在早已损亏严重。老臣大胆问一句,不知道福晋可是受了什么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此症既然发出来,倘若宽心调养便可望好,就怕福晋因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而结下心结又不能开解,倒非药力所能及了。"
外间太医的话清晰地传进我耳朵里,心口还是微微地疼。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我受了,心结我也有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快要走到头了?我还记得吐出那口血的时候脑中的想法,记得当时只恨不得立刻埋于当场,全了那块葬身之地。
侧身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我越来越混沌: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个参与者还是个参观者?这是历史还是现实?二十四年的生活,我几曾把自己与这个时代分离过?无论我被什么样的情绪包围,我的希望从来都系在那每天必会在门前停下的轿子里,也从来都系在那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必会从门口走进的身影上。倘若有一天,倘若我知道终究有这么一天,这个身影不在了,没有轿子让我等待了,我的勇气何来?我该如何自处?
"哗啦"一声帘子响动的声音,我赶忙低头找自己的帕子,无奈浑身无力,哆哆嗦嗦地半天也摸索不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秋蕊的声音传来:"主子,奴婢服侍您用药吧。"
"你去吧,让我来。"还没等我回答,只觉得头顶一暗,他在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边坐下,一手托起我,另一手抹去我眼廓的泪痕,把碗端到我嘴边,"来,一气喝了它。"
我看看那碗飘着热气的黑汤子,一股混浊的味道传出来,心里不觉有点抵触,抬眼看看他,鼓励的目光让我不忍推却了,只好皱着眉几口咽下,浓重的麻苦味半天还漾在口里,呼吸都有些困难。
"很难受么?"他把碗放下,紧拥着我,把被子拉高到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口。
我摇了摇头,小声说:"这会子好多了,就是心口还有些疼。"
他的手圈的更紧一些:"你今天的样子真真吓去我半条命,现在就剩半条了!"
我使劲转了转身子,仰头看着他:"就许你说那些鬼话吓唬人,我这还吓得轻呢,本来是要变了真鬼的。"
"你再说这浑话!"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有什么心结?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噎住口,他进来之前的那些思绪又都跑了回来。忍不住深深地打量着他:这么真实的脸,不是历史,不是穿越,他就是我相伴二十多年的那个人,他跟我的孩子们一样,融入我的生命,就等同于我的生命,我无法跳出这种关联去指点他的未来会如何如何,因为那未来也是我的!说什么心结,其实就是我已经看不懂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不能接受,不会抉择,所有的人都可以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于他们的生活,我却不能!
"我没有什么心结。"用力伸手攀住他的前襟,我说,"我就是想不通,有些想不通而已。"
他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一口气,在我额上印下轻吻:"有什么想不通呢?雅柔,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
我鼻翼一阵酸涩,两行眼泪顺着腮边淌下:"不要都给我,一点点给,给到老得给不了的时候,嗯?"
他呵呵地轻笑起来:"好,一点点给,给到我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皮鹤发,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行了吧?"
我转过头,把脸使劲埋进他怀里,思想依然糊涂。可我妥协了,就让它糊涂吧。茜纱窗外,是雍正五年微寒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夜;而红绡帐里,却只有我逃避记忆时绝望的姿势…
甬道,允祥,苍白的脸…就从这一病,每夜我都要紧紧攥住允祥的手才可以睡去,稍有放开,我就一定会在梦里被那团绿光带走,而后惊惧不眠。安神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我的情绪却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比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惨淡。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允祥带着我又回到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辉园,希望不一样的环境能让我好得快一些。可是天一暖,他便开始着手京畿周围筹划种水稻的事,不久,又传来隆科多被参私藏玉牒底本获罪的消息。想必雍正的心情也不会很好,于是允祥又开始了不间断的忙碌,几乎每天都宿在悦怡斋,除了打发小福子来回传口信外,想见他一面是越发的难了。
五月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走动了,百无聊赖之际,惜晴来到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辉园。我惊讶之余也不免觉得很安慰,看到这样懂事孝顺的儿媳,心情多少也开朗了起来。
"晴儿,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了,还是着人把你送回去吧,新婚才大半年,没得叫我这老太婆跟着搅和,让你们不得一处呢。"我净脸的时候笑着对她说。
惜晴正在帮我挽袖子,听到这话脸红了红:"额娘说哪里话,是爷吩咐孩儿来给额娘解解闷儿,莫不是没解成闷儿,倒给额娘添烦了?所以才紧着轰孩儿走呢?"
我哧地一笑:"怎么进了这家门,连你都学贫了?好,反正我看绶恩也整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着你呢,我巴巴地把他带了来却没怎么管他,只怕这屋子里的药气熏坏了他,好在你来了还能照看他。"
"孩儿也正要说这个。额娘,您怕药气熏坏了小弟弟,岂不知您自己老是窝在这屋子里也不妥呢。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看今儿天儿好,不如孩儿陪您出去逛逛,额娘也不是那经不得风吹的身子,逛逛倒好得快呢。"惜晴捧着首饰匣子,甜甜地笑。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多加了一件衣服,任她搀着出了院子。
天气果然很好,一些微风拂在脸上柔软得很,允祥在我们的院子后面铺了一条鹅卵石路,两旁的篱笆围着两块花圃,小路一直延伸到假山处。我记得转过假山就有石桌石凳,便扭头对晴儿说要去那里坐坐。
风吹过,树叶簌簌地响起来,衬托着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到我们跟前。"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秋蕊走上来:"回主子,那边有个角亭,边上是璃锦堂。"
"璃锦堂?"我仔细想了想,难怪了,一定是弘暾在吹笛子。想到他跟我一起挪到这里,我吩咐了不叫他出门,自己却也还没顾上去看他。有心这会儿过去,又回头看看惜晴,见她呆呆的,没有太局促的表情,想来跟着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于是就带着他们径直往笛声传来的地方去了。
走到弘暾的身后,一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快的调子刚好结束,我笑着拍拍手:"暾儿,你这笛子可是大进益了,只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吩咐过你可以出门?"
弘暾猛地转过身来,讪笑道:"额娘?看来儿子真是不能做一点偷偷摸摸的事,总是逃不过额娘的法眼去。"边说着边上来扶我。
惜晴在我旁边后退了半步:"见过二哥。"
弘暾冲她点了点头,转而又说:"本来儿子是说去看看额娘,又怕额娘嫌我不听话,倒添气恼,只能上这儿来站一站。"
我笑道:"行了,越描越黑,知道你胆子大得早都不把额娘放在眼里了,真是偷偷摸摸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这么大动静的?近来咳嗽可好了?"
弘暾摇摇头:"好倒不曾好,只略轻些,屋子里头呆着闷,吹吹笛子倒能忘了咳嗽。"
我拍拍他的肩,转身想在亭子里坐下,一眼看见石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便走过去翻了翻。一张张看去,无非是些诗词歌赋,弘暾的字比起允祥的,少一些刚毅却多了几分缥缈,看着倒是很舒服。翻过几页后,我看见一张浅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信笺,娟秀的楷书写着两行字迹,细看下去,是一支《点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
十里深巷,一径遍洒千绦雨。秋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深,雏燕觅巢归。
寂寂闺帷,只道四时花渐少。丝未尽。知解何人,冷韵寄时飞。
"暾儿,这个,难不成是…"我想到惜晴在一旁,不便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传信之事,便噎住了口。
弘暾倒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不在乎:"是,额娘,那个是景凤写的,额娘看着如何?"
我摇摇头,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给他,口气有些淡:"额娘不懂这些,看着还好。"
弘暾好似没看见:"她写这个,原是衬着儿子从前吹的那支曲子的,额娘也知道,儿子再吹来,额娘听了再看。"说着,他背过身,高昂尖利的曲声随即传出,竟然是那一支《殇》!
这样的声音让我没来由地心烦,有一种不真实感从眼前飘过。胳膊上一紧,我回头看向挽着我的惜晴,那纸信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手里,只见她盯着上面的词句,口中念念有词,曲到凄厉处,居然有一行清泪滑下来。我一愣,晃了晃胳膊:"晴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伸手抹抹眼睛,笑说:"额娘没觉得这曲子太过悲戚了?孩儿一时听住,竟然出了丑,额娘别怪罪。"
笛声停住,弘暾笑着回身走到我旁边:"额娘,没想到弟妹竟然是凤儿的知音,儿子说给她,她一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