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识

颜色之为物，想来应该像诗，介乎虚实之间，有无之际。

　　世界各民族都具有“上界”与“下界”的说法，以供死者前往——独有中国的特别好辨认，所库“上穷‘碧’落下‘黄’泉”千字文也说“天地玄黄”原来中国的天堂地狱或是宇宙全是有颜色的哩！中国的大地也有颜色，分五块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如同小孩玩的拼图版，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东方青，中间那一块则是黄的。

　　有些人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盲，有些动物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盲，但更令人惊讶的是，据说大部分人的梦是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黑白片。这样看来，即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感正常的人，每天因为睡眠也会让人生的三分之一时间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

　　中国近五百年来的画，是一场墨的胜利。其他颜色和黑一比，竟都黯然引退，好在民间的年画，刺绣和庙宇建筑仍然五光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相较之下，似乎有下面这一番对照：

　　成人的世界是素净的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但孩子的衣着则不避光鲜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

　　汉人的生活常保持渊沉的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苗瑶藏胞却以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环绕汉人提醒汉人。

　　平素家居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是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逢到节庆不管是元宵放灯或端午赠送香包或市井婚礼，色彩便又复活了。

　　庶民（又称‘黔’首、‘黎’民）过老态的不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生活，帝王将相仍有黄袍朱门紫绶金驾可以炫耀。

　　古文的园囿不常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诗词的花园里却五彩绚烂。

　　颜色，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其实一直以一种稀有的、矜贵的、与神秘领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颜色，本来理应属于美术领域，不过，在中国，它也属于文学。眼前无形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时候，单凭纸上几个字，也可以想见月落江湖“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来天地“青”的山川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

　　逛故宫，除了看展出物品，也爱看标签，一个是“实”一个是“名”世上如果只有喝酒之实而无“女儿红”这样的酒名，日子便过得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彩”了。诸标签之中且又独喜与颜色有关的题名，像下面这些字眼，本身便简扼似诗：

　　祭红：祭红是一种沉稳的红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红釉本不可多得，不知祭红一名何由而来，似乎有时也写作“积红”给人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的感受不免有一种宗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虔诚和绝对。本来羊群中最健康的、玉中最完美的可作礼天敬天之用，祭红也该是凝聚最纯粹最接近奉献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的一种红，相较之下“宝石红”一名反显得平庸，虽然宝石红也光莹秀澈，极为难得。

　　牙白：牙白指的是象牙白，因为不顶白反而有一种生命感，让人想到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贝壳或干净的骨骼。

　　甜白：不知怎么回事会找出甜白这么好的名字，几件号称甜白的器物多半都脆薄而婉腻，甜白的颜色微灰泛紫加上几分透明，像雾峰一带的好芋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煮了，在热气中乍剥了皮，含粉含光，令人甜从心起，甜白两字也不知是不是这样来的。

　　娇黄：娇黄其实很像杏黄，比黄瓤西瓜的黄深沉，比袈裟的黄轻俏，是中午时分对正阳光的透明黄玉，是琉璃盏中新榨的纯净橙汁，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能黄到这样好真叫人又惊又爱又心安。美国式的橘黄太耀眼，可以做属于海洋的游艇和救生圈的颜色，中国皇帝的龙袍黄太夸张，仿佛新富乍贵，自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穿着，才胡乱选中的颜色，看起来不免有点舞台戏服的感觉。但娇黄是定静的沉思的，有着《大学》一书里所说的“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境界。有趣的是“娇”字本来不能算是称职的形容颜色的字眼——太主观，太情绪化，但及至看了“娇黄高足大碗”倒也立刻忍不住点头称是，承认这种黄就该叫娇黄。

　　茶叶末：茶叶末其实就是秋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也略等于英文里的酷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Avocado），但情味并不相似。酷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是软绿中透着柔黄，如池柳初舒。茶叶末则显然忍受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2.jpg">和火炙，是生命在大挫伤中历炼之馀的幽沉芬芳。但两者又分明属于一脉家谱，互有血缘。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如果单独存在，会显得悒闷，但由于是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所以立刻又明丽生鲜起来。

　　鹧鸪斑：这称谓原不足以算“纯颜色”但仔细推来，这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白赤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错的图案效果如果不用此三字，真不知如何形容，鹧鸪斑三字本来很可能是鹧鸪鸟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的错综效果，我自己却一厢情愿的认为那是鹧鸪鸟蛋壳的颜色。所有的鸟蛋都是极其漂亮的颜色，或红褐，或浅丘，或斑斑朱朱。鸟蛋不管隐于草茨或隐于枝柯，像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之前的果实，它有颜色的目的竟是求其“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求其“不被看见”这种斑丽的隐身衣真是动人。

　　霁青、雨过天青：雾青和雨过天青不同，前者产凝冻的深蓝，后者比较有云淡天青的浅致。有趣的是从字义上看都指雨后的晴空。大约好事好物也不能好过头，朗朗青天看久了也会糊涂，以为不稀罕。必须乌云四合，铅灰一片乃至雨注如倾盆之后的青天才可喜。柴世宗御批指定“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口气何止像君王，更像天之骄子，如此肆无忌惮简直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不可为之事，连造化之诡、天地之秘也全不瞧在眼里。不料正因为他孩子似的、贪心的、漫天开价的要求，世间竟真的有了雨过天青的颜色。

　　剔红：一般颜色不管红黄青白，指的全是数学上的“正号”是在形状上面“加”上去的积极表现。剔红却特别奇怪，剔字是“负号”指的是在层层相叠的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中以雕刻家的手法挖掉了红色，是“减掉”的消极手法。其实，既然剔除职能叫剔空，它却坚持叫剔红，仿佛要求我们留意看那番疼痛的过程。站在大玻璃橱前看剔红漆盒看久了，竟也有一份悲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集的触动，原来人生亦如此盒，它美丽剔透，不在保留下来的这一部分，而在挖空剔除的那一部分。事情竟是这样的吗？在忍心地割舍之馀，在冷懒惰有的镂空之后，生命的图案才足动人。

　　斗彩：斗彩的斗字也是个奇怪的副词，颜色与颜色也有可斗的吗？文字学上斗字也通于逗，逗字与斗字在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里面都有“打情骂俏”的成分，令人想起李贺的“石破天惊逗秋雨”那一番逗简直是挑逗啊！把寸水从天外逗引出来，把颜色从幽冥中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出来，斗彩的小器皿向例是热闹的，少不了快意的青蓝和珊瑚红，非常富民俗趣味。近人语言里每以逗这个动词当形容词用，如云“此人真逗！”形容词的逗有“绝妙好玩”的意思，如此说来，我也不妨说一句“斗彩真逗！”

　　当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天下重”好颜色未必皆在宫中，一般人玩玉总不免玩出一番好颜色好名目来，例如：

　　孩儿面（一种石灰沁过而微红的玉）

　　鹦歌绿（此绿是因为做了青铜器的邻居受其感染而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

　　茄皮紫

　　秋葵黄

　　老酒黄（多温暖的联想）

　　虾子青（石头里面也有一种叫“虾背青”的，让人想起属于虾族的灰青色的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和肌理）

　　不单玉有好颜色，石头也有，例如：

　　鱼脑冻：指一种青灰浅白半透明的石头“灯光冻”则更透明。

　　<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2.jpg">血：指浓红的石头。

　　艾叶绿：据说是寿山石里面最好最值钱的一种。

　　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jpg">丹枣：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jpg">饯一样，是个甜美生津的名字，书上说“百炼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jpg">，渍以丹寒，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古黯，而神气焕发”

　　桃花水：据说这种亦名桃花片的石头浸在瓷盘净水里，一汪水全成了淡淡的“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桃花逐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的幻境。如果以桃花形容石头，原也不足为奇，但加一“水”字，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漾，硬是把人推到“两岸桃花夹古津”的粉红世界里去了。类似的浅红石头也有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滚桃花”的，听来又凄惋又响亮，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砚水冻：这是种不纯粹的黑，像白昼和黑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界处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战和檬胧，并且这份朦胧被魔法定住，凝成水果冻似的一块，像砚池中介乎浓淡之间的水，可以写诗，可以染墨，也可以秘而不宣，留下永恒的缄默。

　　石头的好名字还有入场多，例如“鹁鸽眼”（一切跟“眼”有关的大约都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粹动人，像“虎眼”、“猫眼”）“桃晕”“洗苔水”“晚霞红”等。

　　当然，石头世界里也有不“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事人”的，像太湖石、常山石，是以形质取胜，两相比较，像美人与名士，各有可倾倒之处。

　　除了玉石，骏马也有漂亮的颜色，项羽必须有英雄最相宜的黑色相配，所以“乌”骓不可少，关公有“赤”兔，刘彻有汗“血”此外“玉”骢“华”骝“紫”骥，无不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感，至于不骑马而骑牛的那位老聃，他的牛也有颜色，是青牛，老子一路行去，函谷关上只见“紫”气东来。

　　马之外，英雄当然还须有宝剑，宝剑也是“紫电”、“青霜”当然也有以“虹气”来形容剑器的，那就更见七彩缤纷了。

　　中国晚期小说里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金泛彩，不可收拾，《金瓶梅》里小小几道点心，立刻让人进入色彩情况，如：

　　揭开，都是顶皮饼，松花饼，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

　　写惠莲打秋千一段也写得好：

　　这惠莲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空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月娘看见，对玉楼李瓶儿说：“你看媳妇子，他倒会打。”正说着，被一阵风过来，把她裙子刮起，里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见大红潞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儿，扎著脏头纱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腿儿，好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

　　另外一段写潘金莲装丫头的也极有趣：

　　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鬏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儿鲜红，戴着两个金澄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袄儿，下着翠蓝缎子裙，妆扮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叫将李瓶儿来与他瞧，把李瓶儿笑得前仰后合。说道：“姐姐，你妆扮起来，活像个丫头，我那屋里有红布手巾，替你盖着头，等我往后边去，对他们又说他爹又寻了个丫头，唬他们唬，敢情就信了。”

　　买手帕的一段，颜色也多得惊人：

　　敬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各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要多少会有，你老人家要什么颜色？销什花样？早说与我，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敬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显。”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又是一方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芝麻花销金的。”敬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什花样？”金链：“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绫锁子地儿销金的。”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刺刺的要他做什么？”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敬济道：“那一方要什颜色？”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花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阑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敬济听了，说道：“好好，再没了，卖瓜子儿开箱子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嚏，琐碎一大堆。”

　　看了两段如此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描写，竟也忍不住疼惜起潘金莲来了，有表演天才，对音乐和颜色的世界极敏锐，喜欢白色和娇滴滴的葡萄紫，可怜这聪明剔透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做西门庆的第五房老婆外，可以做的事其实太多了！只可怜生错了时代！

　　《红楼梦》里更是一片华彩，在“千红一窟”“万<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同杯”的幻镜之余。怡红公子终生和红的意象是分不开的，跟黛玉初见时，他的衣着如下：

　　头上戴看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没过多久，他又换了家常衣服出来：

　　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园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很大辫，如漆黑亮；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衫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松绿撒花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宝玉由于在小学中身居要津，不免时时刻刻要为他布下多彩的戏服，时而是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斑丽的孔雀裘，有时是生日小聚时的“大红绵纱小袄儿，下面绿绫弹墨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散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夹纱新枕头。”生起病来，他点的菜也是仿制的小荷茶叶子、小莲蓬，图的只是那翠荷鲜碧的好颜色。告别的镜头是白茫茫大地上的一件狸红斗篷。就连日常保暖的一件小内衣，也是白绫子红里子上面绣起最生香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鸳鸯戏水”

　　和宝玉的猩红斗篷有别的是女子的石榴红裙。狸红是“动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传说红染料里要用狸狸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来调才稳得住，真是凄伤至极点的顽烈颜色，恰适合宝玉来穿。石榴红是植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香菱和袭人两人女孩在林木蓊郁的园子里，偷偷改换另一条友伴的红裙，以免自己因玩疯了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脏的那一条被众人发现了。整个情调读来是淡淡的植物似的悠闲和疏淡。

　　和宝玉同属“富贵中人”的是王熙凤，她一出场，便自不同：

　　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观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绘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悲翠撒花洋绉裙。

　　这种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刚硬的古代“女强人”只主管一个小小贾府，真是白糟蹋了。

　　《红楼梦》里的室内设计也是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的，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的，妙玉的，秦氏的，贾母的，各有各的格调，各有各的摆设，贾母偶然谈起窗纱的一段，令人神往半天：

　　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做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叫“软烟罗”…那个软烟罗只有四种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云影纱》。

　　《红楼梦》也是一部“红”尘手记吧，大观园里春天来时，莺儿摘了柳树枝子，编成浅碧小篮，里面放上几枝新开的花…好一出色彩的演出。

　　和小说的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相比，诗词里的色彩世界显然密度更大更繁富。奇怪的是大部分作者都秉承中国人对红绿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偏好，像李贺，最擅长安排“红”“绿”这两个形容词面前的副词，像：

　　老红、坠红、冷红、静绿、空绿、颓绿。

　　真是大胆生鲜，从来在想象中不可能连接的字被他一连，也都变得妩媚合理了。

　　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绿要绿成什么样子才是伤心碧呢？“一树碧无情”亦然，要绿到什么程度可算绝情绿，令人想象不尽。

　　杜甫“宠光蕙叶与多碧，多注桃花舒小红”（《江雨有怀郑典设》）以“多碧”对“小红”也是中国文字活泼到极处的面貌吧？

　　此外李商隐温飞卿都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癖，就是一般诗人，只要拈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对句，也一样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人情致。

　　词人中小山词算是极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郑因百先生有专文讨论，其中如：

　　绿娇红小、朱弦绿酒、残绿断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红烟绿、遮闷绿掩羞红、晚绿寒红、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

　　竟然活生生的将大自然中最旺盛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愉的颜色驯服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目苍凉，也真是夺造化之功了。

　　秦少游的“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绉”也把颜色驱赶成一群听话的上驷，前句由于莺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面的用花瓣点成的虚线，后句则缘于燕的无心，把一面池塘点化成回纹千度的绿色大唱片。另外有位无名词人的“万树绿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一庭红扑簇”也令人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不暇。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李清照句中的颜色自己也几乎成了美人，可以在纤农之间各如其度。

　　蒋捷有句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其中的红绿两字不单成了动词，而且简直还是进行式的，樱桃一点点加深，芭蕉一层层转碧，真是说不完的风情。

　　辛稼轩“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也在英雄事业的苍凉无奈中见婉媚。其实世上另外一种悲剧应是红巾翠袖空垂——因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泪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贯的爱颜色，白朴有句曰：“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之奢侈，想来隐身在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祥云后的神仙也要为之思凡吧？马致远也有“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的好句子，煮酒其实只用枯叶便可，不必用红叶，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处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何时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岂有一个民族会不懂颜色？但能待颜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余且不嫌麻烦的，想出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字眼来形容描绘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种语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