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下的油凌是江汉平原上罕见的油凌。据县委招待所门房的老伯说，这种油凌大约十几二十年下一次，他还记得上一次是在1956年下的。1956年，那是一个我无法感觉的时间，因为我还没有出生。老伯却说得很兴奋，一副对罕见的事物记忆犹新的样子。可见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只要你善于骄傲。老伯对我们说话的时候，口鼻处和火车头一样突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着蒸汽。他很有经验地把草绳绑在鞋子上，给我们示范怎样走路才不会滑跤。

　　他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也紧紧地系了多重的草绳，他介绍说这样扎住棉袄，人就暖和多了。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也拿过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草绳，紧紧地扎住了他自己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然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脯拍了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眼．说：哦，真的是暖和多了。我嗤嗤笑着扭身走开。我是二十岁的姑娘。二十岁的姑娘就是冻死也绝对不会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间扎草绳。

　　油凌就是指这种冷得要命，滑得要命的冰凌。

　　我对下油凌的说法并不陌生。在老人们的讲古当中，我无数次地听说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遇上了一次，并且在这罕见的天气里，我认识了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

　　本来，在我的生命中，油凌对于我也许只是一种天气。认识了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油凌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质就起了变化。

　　那天的油凌是突如其来的。在这之前的几天里，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着，偶尔飘一点小雪，小雪落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我是穿着一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线衣和一件棉袄，坐手扶拖拉机来到县里的。当然头上严实地包裹了围巾，脸上戴了大口罩。在大半天的路途中，我并没有感觉到承受不了的寒冷。昨天下午开始，寒冷的感觉明显加剧。雪完全停了。西北风一阵比一阵紧，还从树梢上和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中发出鬼一般的厉叫。我棉袄里的棉花好像在渐渐地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掉。我袖着手在院子里闲逛，发现了腊梅非同寻常的姿态，它们在枝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然怒放，纤细的花蕊每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都如钢针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立，而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里那淡淡的清香此刻是那么浓郁地直接扑上了人的脸。

　　待我回过神来，天空已经灰里透黄，缓缓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梧桐树顶端的乌鸦“刮氨一声逃向远方。我把手从袖笼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了出来，手就顿时像被谁咬了一口。今天的清晨，我是被冻醒的。我的被子里已经没有一丝热气，脚趾头冻得生生地疼。使我诧异万分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的还不是这冷；是我的头发，我披散在枕头上面的发丝，有几缕在我的呼吸的气息边缘，它们结了冰！头发在我睡觉的枕头上结了冰，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事。我连忙打开箱子，拿出了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棉背心，把自己穿得鼓鼓囊囊，连胳膊肘弯过来都要费很大的劲。穿好衣服，我出门一看：我的天！整个世界完全被晶莹的冰凌所包裹，无比地洁净，无比地光滑，每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线条都是那么圆润！天哪，美极了！我的眼睛眩晕了。我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着眼睛顽强地欣赏着眼前的美景。没有了，由于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小雪造成的泥泞肮脏的地面；没有了，台阶上残破的缺口；没有了，路边那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的断肢。不，一切都还在，熟悉的环境并没有离我远去，可一切都变得是那么完整与美丽。这不就是玉宇琼楼吗！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让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不过气来，心中油然而生的是无限的崇拜和折服。这美丽之巨大之磅碍之精致之神奇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准备。我惊呆了，心里有小鸟的翅膀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快地扑腾。接着我又把自己滑了出去，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我们在田野里干活时候呼唤伙伴的声音撒野地叫道：你们快出来呀——他们，许多知青，纷纷地跑了出来，一个个都疯了似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叫起来！

　　如果不是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的出现，我将继续沉浸在单纯的诗意的快乐之中。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表情极其严肃，他不胜遗憾和不胜感慨地发表评论说：湖北，湖北这个地方，过去我知道的就是：它是一个美丽的鱼米之乡。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它的气候是如此的恶劣，冬天是这么这么的冷！

　　我说：你们北方的冬天不是更冷吗？

　　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说：那是外面。房子里面是不冷的。房子里面有暖气，穿一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衣就够了。哪有冷得睡不着觉的道理！

　　我发誓，在我二十岁的人生经历里，我是第一次确凿地听人说北方的冬天不冷，在房间里可以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衣。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我说：你吹牛。

　　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说：这还值得我吹牛吗？我们北方就是这样的。我在来到你们湖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队之前，就没有冻坏过手和脚。不信我可以带你到我们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去看看。我们的大雪可以厚厚地覆盖整个城市，我们在玻璃窗里看雪景，漂亮极了。并且我们的夏天也没有湖北这么热。

　　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的话在我面前全都变幻成了童话般的形象。它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起了我强烈的羡慕和嫉妒，还有更阴沉的一种内心隐痛。我生在湖北长在湖北，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湖北的气候如此恶劣。我在没有意识到它恶劣的感觉中度过了二十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秋，度过得坦然而自在。夏天有蒲扇与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蚊虫与疟疾。冬天的早晨，洗脸的当然是结着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巾。寒夜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ai.jpg">会把那只把手上雕了花饰的紫铜烘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进被窝。后来，妈妈从上海买回来了热水袋。下了农村之后，乡下的猫狗可以暖脚。每年的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时节，用生姜水泡洗冻疮的项目是我生活的必然内容之一，在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下伸出冻伤的手、脚和脸，鼻子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太阳的香气。这也就是在我的内心深处理解和崇拜太阳的理由之一。对太阳的理解和崇拜又是我把握其他很多事物的参照标准。举例说吧：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泽东。共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这些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唱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激动落泪。

　　却原来世界上还有人根本就不会生冻疮！

　　这是一种残酷的觉醒。我听见我的骨头在绽裂。在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在洪湖县委招待所的食堂里，我忘了往口里扒饭。我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悲愤而又忧伤地想，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好像有点明白他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就转换了话题。他转换话题之后说了一些什么，现在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为了让我彻底地忘却根本就不应该记忆的记忆，他提议我们也去坡上骑自行车。他打赌说他肯定不会跌跤，因为他车技非凡。我说我才不会跌跋呢。我谈不上什么车技，但是我熟悉湖北的油凌和地形。打了赌之后，很快，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一辆自行车。最后的结果是我们都跌跤了。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仅仅是跌跤了而已。

　　我却扭伤了脚踝。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把我扶到县委招待所医务室，鼻尖上挂着清鼻涕的医生心不在焉地给我擦了一些松节油。我的脚踝在当天晚上肿得像发面馒头。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只好不停地为我用松节油按摩。我们开始担心明天招生学校会来接人。

　　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用知识面很宽的神态安慰我说：这种油凌的天气，路面根本不能行车。只有等油凌化了汽车才会来。到时候你的脚早就好了。

　　可是，第二天上午，来接我们的大卡车咯吱咯吱开进了县委招待所的院子。卡车的轮胎上挂着防滑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