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贾似道买公田

《宋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臣传”一共四章，列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臣１５人，又包括他们的子弟等７人，一共２２人。内中既有行新法的蔡确、章淳，也有怂恿徽宗挥霍的蔡京，和李纲为难的黄潜善和汪伯彦，置岳飞于死地的秦桧，一意北伐的韩佗胄。而以南宋覆亡前夕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兼都督的贾似道殿后。我们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重新检阅他们的事迹，很难证实各人的“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确如作史者之所论列。但是以上１５人为当时人及作史者认为是舆论之所不容，则是事实。而且将他们摆在一朝国史之后，显然的已认为朝代之覆亡，应由这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臣负道义上的责任。

　　贾似道“少落魄，为游博，不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行”已具备了传统坏人的典型。并且他的姊姊贾妃有宠于理宗赵昀，又是靠裙带关系升官。后来就入相出将，成为了一代权臣。他个人爱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年轻时常在西湖上张灯作宴，晚年尚起楼阁亭榭与诸妾斗蟋蟀为戏。他在国事上最重大的失策起于１２５９年。当时他以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身分到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指挥军事。他密遣使向敌方以皇弟身分攻鄂州的忽必烈求和，答应南宋皇帝称臣纳币，忽必烈起先不允。恰巧那年秋天蒙古主后来称宪宗的蒙哥去世。忽必烈要回本国争皇位，才仓皇许之。等到蒙古兵北撤，贾似道虚张大捷，回朝进少师，封公爵。明年忽必烈称帝建元中统，派人向南宋征岁币，来使反被贾似道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兹后忽必烈再也不接受南宋乞和的要求。

　　可是贾似道也真有粉饰太平的本领，于是又十多年，１２６４年度宗赵基嗣位，这已经是一个３岁不到的小皇帝。贾似道以三朝元老的身分上表出师。１２７５年的春天，元军（１２７１年蒙古才称元朝）已取得长江中游，伯颜的大军已向下游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贾似道自己的女婿范文虎也在安庆降元（此人后来率宋军参加忽必烈之征日本），他还整备船舰芜湖进出，可是他向伯颜求和既被拒绝，江上大军又不战而溃，于是只好遁居扬州。这时候临安的朝廷已是朝不保夕，大臣纷纷请诛杀贾似道谢罪，执政的谢太后才将他贬官为高州团练使。传统政治里的贬官逐放，常埋伏首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之中暗杀的动机。本来写贾似道传记的作者，很可以“至漳州故”结束。只因为贾似道是一个如此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臣，倒要写出来私自将他处死的乃是志愿械送他的县尉郑虎臣。此人能在青史留名，也表彰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一忠，彼此为千古读史者所传诵。

　　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臣说公道话，不是本书的目的，即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传统政治中道德的真相，也不是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我们重新检讨历史之主题的所在。我们提出贾似道的一段故事，乃是此中包涵了中国财政史和经济史里一段重要的环节，不能为贾个人的行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守嗜好及生死所能概括。

　　从各种迹象看来，传统中国的物质文明，至宋朝已达到极高峰。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作于北宋覆亡之前夕。从图上看来，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汴京商业发展的情形和中等以上人户的生活程度，以至房舍建筑舟车桥梁较之２０世纪之中国任何内地的都会，并无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即以船舶之来往，货物之上卸，各种匠铺之作业情形，至少也可能与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西欧之任何城市相埒。而一个半世纪之后马可波罗在南宋覆亡之后３２年内抵达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之临安，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之杭州（宋人称为“行在”马可波罗则译为Quinsai）他曾说：“毫无疑问的，Quinsai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杭州的街道宽敞，有运河交通，又有石砌的沟渠排水，已经给这威尼斯（也是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世界上第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城市）的观光者以良好的印象。而他赞不离口的则是中国的富庶表现于数量之庞大。不仅都会里市廛栉经，而且乡间里也有无数的市镇，为欧洲所无。

　　马可波罗的叙述，有煽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一般读者怀疑他的浮夸。可是最近法国学者JacquesGernet将他的回忆和同时的中国文献如《都城纪胜》、《梦粱录》和《武林旧事》比较，又发觉其中很多细节，可以彼此印证。他整理后，所缀成的１３世纪杭州，确是生动活跃，富丽繁华。迄今我们还能查悉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通衢街道桥梁的名称，和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里发售最优等纸扇的店铺之所在。杭州的人口，由１２世纪初年不到二十万逐渐增加，突破百万大关。而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欧洲最大的城市，能有人口数万，已经不得了。所以Gernet发问：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中国是世界上最富裕和最前进的国家，即算南宋只保存半壁河山仍有人口６０００万，占地有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法国面积之４倍，文化已到达最光辉的阶段，何以遭蒙古人的侵犯而会在历史上表现一种剧烈的挫折？

　　而其实AdamSmith著《原富》，距今已逾２００年。他作书时也去马可波罗赞羡中国时约５００年。《原富》就已提出中国虽然在５００年前出人头地，兹后就无从继续其优势。Smith并没有讲出当中的原因，只是他已经指出中国的法制，必有阻碍人民继续增加财富的症结之所在。

　　我们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提出贾似道的故事，即是指出这症结由于传统中国的官僚制度，着重于掌握大量的农民，缺乏现代组织与技术的能力，尤缺乏适当的意识形态去主持商业化的财政。上述两章已就北宋的情形，逐渐提及。南宋末年，财政与税收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仅杭州市内的繁荣于国事无补，即长江三角洲里的农业财富也无法动员。贾似道之犯众怒，并不是单独的由于他合计敌情错误，也不是因为他骄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2.jpg">佚，而大部是由于他在理宗赵昀的最后两年，倡议“买公田”等于没收一部分富人的资产去充军食。并且又由他主持发行最后一次的信用货币，引起物价再度上涨。《宋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臣传”说到最后与他同有元老名望的王钥向临朝称制的谢太后责他应死，称：“缙绅草茅不知几疏，陛下皆抑之而不行。”可见得在野人士包括中等以上的门户都已痛恨他入骨。

　　要提到这事态之背景，我们又要从康王赵构南渡做皇帝说起。

　　赵构之成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后的高宗，初时并没有法制或公意的支持。他原应到金军里去为人质，只因父兄被掳，才自立为帝。除了哲宗遗孀所谓元祜皇后孟氏的承认外，他的帝业并没有任何合法的根据，在南方也没有权臣拥戴。他手下人既主战主和不定，他自己也无钱无兵，这也可以认为是宋朝过度中央集权的后果。所以他刚从扬州巡幸回杭州，即有担任宫卫警戒的军官叛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他退位，而立他一岁多的小儿子为帝。等到韩世忠勤王，他才能复辟。并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未定，又被金人追逐得觅海舟逃命，直到公元１１３５年在临安建太庙，才算替南宋立都。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南方各省也都在叛兵剧盗的手里，高宗的军队大都由这些部队改编，当时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及求和扰攘约十余之久。因之南宋自始就没有一个机会将财政税收重新组织得合理化。

　　《宋史》“食货志”内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的“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和“板账钱”为历史教科书前后提及。其实这代表朝代草创时筹款的办法。一般从既有的税额，增派附加。初时为千文增二十三文，以后增至五十六文。又全面征收官厅办事的手续费，与赃罚并在一起。再指令各地方政府向附近驻军提出定期的供应“每月桩发”这些名目给南宋政府一个立足的机会，却不是财政史内重点之所在。至李心传作《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的时候，已是１３世纪，也是南宋的末叶。他还提及北宋初年，东南只向汴京每年供应２００万缗。到他的时候，四川不计，东南的经制钱和总制钱已共达１４４０万。可是他没有指出的则是南宋政府初期曾出卖公地，以后则靠印行纸币，及向民间强买物资（和籴）维持，迄至最后，１０００万缗只能买米一万多石，而政府也无从以税收及专利于盐酒矾茶平衡其开支。

　　南宋的纸币已经全汉升详细研究。即以会子（尚有川引、湖会和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分别行使于其他地区）而言，大概从高宗后一百年（公元１１６３－１２６３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通量增加３２．５倍。但是会子原应３年一“界”届期以旧币换新币，其中有以二换一和以五换一的情事，所以其贬值也应当积累的计算。可是有时政府也出卖金银使法币回笼，有时又新旧两界同时使用，所以其法定价值亦无法计算。从全氏提供的资料看来，则在南宋初年米一石值３缗为常情，１００年之后有提到３４０缗，７００缗及１０００缗一石的文字，其货币贬值已超过３００倍。我们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经过货币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的经验之人士或者不会对这情况认为是了不得，但是在中世纪市场狭小，交通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i.jpg">的条件下，则已是一个极端的威胁。米一石要值钱一百万，就足够骇人听闻。况且货币贬值，等于变相加税，其负担常转嫁于贫民。政府既捉襟见肘，对应支付的项目也只有克扣。全汉升就指出一个例子：１２３５年有一个朝官辞督视军马的差遣，他指出的原因即是货币贬值，军费短绌，因之督视与不督视，其情形已不言而喻。《宋史》“兵志”里提到募兵，又有这样的一段：“所司莫能体上意，执民为兵，或甘言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或诈言贾舟，候负贩者群至辙载之去；或购航船人，全船疾趋所隶；或令军女冶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于路，尽涅刺之。由是野无耕人，途无商旅，往往聚丁壮数十，而后敢入市。”这段文字作于朝代覆亡之前夕，作者还说“官降钱甚优厚”读者可以根据前后情形推断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的一般后果。

　　贾似道买田的方案行于１２６３年，去高宗退位为太上皇整一百年，距元军入临安也还有１３年。买田的地区限于平江（苏州）到嘉兴的六郡，也就是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江浙间长江三角洲最富庶的地区。所买的田地为每户二百亩之外的１／３（即８００亩须卖官２００亩，１４００亩须卖４００亩）。付价根据一个复杂的公式以纸币以金银僧道度牒（可免税也可转卖）及告身（荣誉头衔的文凭）。买田的目的则是免除以后之造楮（即纸币）与和籴，预计所收租已能解决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的财政问题。贾似道以他自己家产一万亩先倡。其执行的成果，经过无数的抨议。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只有周密所著的《齐东野语》内载的一段，使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计划以一段极短的时间施行（半年之后即已买进３５０万亩）。技术上最大的困难，尚不只于买田，而是买得这些田土之后，官僚机构无确切的方法掌握管理，以坐收成果。一到贾似道倒台，各方已有退还原主的要求。也有人建议就将官田赏与佃农而向他们征兵。

　　但是这些官田始终没有退回，元朝即以之作赏赐功臣皇室之用。甚至再１００年后，朱明王朝也没有对之作合理的处理，仍成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后苏松地区的官田与重赋问题，见于顾炎武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知录》，也见于今人周良霄所作论文。

　　有了北宋与南宋两重经验，我们就知道当一个农业国家的行政系统发展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尚不能充分管理及发挥其所辖的经济方面最前进部门之功效的时候，只有改用商业管制的办法，才有出路。此时政府的功能渐趋繁复，引用特殊技能的需要增高，其经费也必须扩充。因其超过旧式农业的范畴，也不能以现有税收对付，又只好发行公债，因之则引起代议政治司法独立和其他跟随着一串的组织与运动。

　　征之先进国家的成例，这各发展必待市民经济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其组织结构能产生领导力量，成为政治的重心，才有可能。以欧洲的事例言之，这也就是资本主义的抬头。所以法国历史家FernandBraudel曾说：“资本主义之成功在它与国家穿通一气，它本身即成为国家。”中国在２０世纪尚未达到这阶段，遑论１３世纪之南宋。至于旧式官僚机构，又与所掌握的农村缺乏经济上严密的联系（有如封建或feudal）则很难确切的掌握其资源。最近英国历史家之研究，则发现都铎王朝及斯国亚特王朝时封建业已崩溃，资本主义尚未登场，皇室以一种官僚机构管理地产，发生无数的技术问题，也不是贪污无能四字所可概括。如此贾似道身死家毁，已不置论，将他认作南宋覆亡的主因，则又是以道德的名义简化历史。

　　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我们重新检讨这段历史，其本身不足以使中国人扬眉吐气，但是也应当令人感到颓丧。我们要记着蒙古人于１２７９年灭宋，可是不出百年，元顺帝在徐达兵临城下时，集三宫妃嫔奔漠北，成为一个被驱逐出境的朝代，也是以前史迹之所无。只是有了这些经验，明太祖朱元璋才拼命复古。他的财政税收政策，都以经济上最落后的部门为基础，和赵宋立新的精神大相径庭。这和我在“开场白”所说的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中国已是“雨过天青”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不过这些环节都能够前后连贯。如果我们以这种眼光读史，则更能体会中国大历史的特点。贾似道也是其中重要环节之一，非穷究则难能了解历史中的纵深和曲折，因之也难看透中国历史长期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