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梅雨季节的后半期，雨水少了起来。接连好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终于渐渐放晴了，大学也开始放假了。

　　阿勋接到堀中尉用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又黑的铅笔草草写来的明信片，大意是说，我已很有兴致地读完了《神风连史话》，并介绍给一位朋友阅读，现正放在联队里。前来取书之际，与君再做小会。

　　一天下午，阿勋来到驻麻布的三联队拜访中尉。

　　联队被夏日的阳光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着。

　　从营门远远望去，右边那幢有名的现代化兵营大楼引人注目。营房大院树丛的尽头处，远远扬起了尘土，不知从何处飘采一股马厩的气味，好像这座宽大的营院本身，整个儿飞上了神圣的名誉和砂尘的高高天际，充分显示出陆军的这种特色。

　　还在营门处，就远远看到部队在西斜的阳光下拖曳着身影，如同一团直立着的草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蜡笔一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练着。前来领路的卫兵是个一等兵，他向阿勋问道：

　　“堀中尉正在那里训练头年新兵，还有20分钟才能结束，您不去参观一下吗？”

　　在盛夏午后的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下，阿勋随着一等兵走去。

　　一切都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在阳光之下。不大工夫，由于在阳光下闪烁放光的纽扣、黄铜的3字符号和红色的步兵领章所起的作用，那团草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显得耀眼夺目。这时正进行小队行进的训练，就像咬牙切齿地咀嚼时那样，军靴在响亮地咀嚼着大地。堀中尉把拔出的军刀竖立在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如同一掠而过的猛禽用巨大的翅膀遮住了那个沉默的集团，同时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越的声音高喊着教练口令：

　　“向右——转！”

　　声音拉长了调子，像是在孕育着预感。

　　“起步——走！”

　　这时，作为纵队回旋轴的那名士兵，把被汗水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的脸猛地转向右边，最初几步是原地踏步走，等待着外侧队列大幅度转过来。从这个转弯的轴点看去，纵队的四行队列渐渐变成了透亮的篱笆，转弯结束时，又像扇子那样顺序折叠了起来。

　　“向左变换队——形！起步——走！”

　　中尉刚一喊出口令，恍若数学公式被彻底解开似的，队伍一下子散了开来，迅疾跑步与轴翼分队长的那条线连接起来，合成为新的横队。就这样，侧面的纵队变换成同方向的横队继续前进。

　　“向右变换队——形！起步——走！”

　　中尉雄壮、威严的口令和军刀闪烁着的光芒，一起进向夏日的天际。横队又变换了方向，这时阿勋所看到的，是一排排逐渐远去的脊背。从这些被汗水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得黝黑的脊背上可以看出，土兵们极力克制着正在跑步变换方向而引起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

　　“解散！”

　　喊完口令后，中尉立即向这边跑来，却又急忙停下脚步，喊了声“集合！”当他跑过来时，阿勋看到被阳光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得闪闪发亮的黑色帽檐下，汗珠正从晒黑了的鼻梁和紧紧抿合着的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处四下飞溅。

　　中尉是面向这边停下的，从远处争先恐后跑过来的士兵们还要绕个大圈。他们就在阿勋的眼前，拥挤着排成了二列横队。严厉地指出了整队中的问题后，中尉忽然又喊道：

　　“解散！”

　　“集合！”

　　士兵们提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ang.jpg">支，在灼热的土地上一溜烟地散了开来。反复“解散！”“集合！”了不知多少次，有时，尘土、汗水、皮革的气味以及沉重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像一团团旋风似的从阿勋和一等兵身旁呼啸而过，在这阵旋风刮过的干燥土地上，留下了点点黑色的汗滴。阿勋还看到，中尉的后背上也泛起了大块的黑色汗斑。

　　营院周围的树丛浓密、静谧，树荫下显得分外幽闲。无垠的天际幻影一般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夏日的云彩。地面上，那群士兵或被集中，或被解散，或变换方向，或重新组合队形，准确而又出色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练着。在他们的上方，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指挥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练。阿勋在想，那一定是太阳的巨手。也只有这手，才能如此得心应手地指挥着士兵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ao.jpg">练，而中尉只是一个孤独的代理人而已。这样想着的时候，那雄壮、威严的号令竟显得那样空虚无力。那摆布将棋①棋盘上棋子的巨大而又难以仰视的手指，其力量来源于头上的太阳，那充分蕴含着死亡的、光芒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的太阳。这样的太阳，就是天皇。

　　只有在这里，太阳的手指才能明快而又准确地如同数学公式般地运转。也只有在这里，天皇陛下的命令才能像X光那样，透过青年们的汗水和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而贯彻始终。高悬在主楼正门上的皇室菊花徽章，在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下闪烁着光亮，俯瞰着这美丽而又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汗臭气味的死亡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密程序。

　　在其他地方又会怎样呢？其他地方是不会这样的，早已遮掩住了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

　　训练结束后，堀中尉那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尘土的白色皮革绑腿吱吱作响，他看着阿勋说道：

　　“让你久等了。”

　　然后他转向一等兵说：

　　“辛苦了，现在我来陪客人吧。”

　　打发走一等兵后，中尉领着阿勋往巨大的淡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椭圆形大楼走去，同时自负地说道：

　　①日本式象棋。

　　“怎么样？这可是全日本最现代化的营房，还有电梯呐！”

　　走上马厩前入口处的石阶时，中尉又说道：

　　“今天让他们狠狠地练了一通。不过，已经看不出是头年的新兵了吧？”

　　“我觉得非常整齐划一。”

　　“是吗？夏天有午睡时间，睡完午觉后不那么练上一通，他们是不会清醒的。”

　　中尉是中队的军官，他所隶属的第一大队的军官室在三楼。这是一间很朴素的房间，墙上挂着五六件练习刺杀用的防护用具。窗前摆着一张桌子，还有一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了稻秸的椅子。

　　中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去上衣擦拭汗水时，阿勋在窗边俯瞰着椭圆形的巨大营院。值勤的土兵送来茶水，放在桌上就离去了。

　　院子里有一队士兵正进行刺杀训练，喊杀声仿佛刺到窗边一般升腾上来。有六个石阶出口通往营院，这边是半地下室加三楼的四层建筑，而靠近营院那边的则是包括半地下室在内一共三层的楼房。每个出口处都写着硕大的十三、十四这些白色数字。三棵银杏树浓荫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威风凛凛地伸展出繁茂的枝叶。四周没有一丝微风，从几株喜马拉雅杉枝头处垂挂下的白色<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en.jpg">芽，甚至都纹丝不动。

　　中尉回来时，换上了一件短袖白衬衣。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命令值勤的士兵再续上一杯。

　　“对啦，把书还给你。”

　　说着，就从桌子抽屉里顺手取出《神风连史话》，把它放在阿勋面前。

　　“这本书怎么样？”

　　“哎呀，大受感动呀。你的志向，我也多少了解一些了，就要以这种精神干下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中尉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你们是要像神风连那样，打算以军队为对手进行战斗吗？”

　　“并不是那样的。”

　　“那么，以谁为对手呢？”

　　“我认为堀君是能够理解的。神风连之所以战斗，并不只是为了以军队为对手。那时，军阀就在镇台兵背后萌芽，而神风连正是要与这些军阀为敌并进行战斗。我坚定地相信，军阀不是神的军队，只有神风连才是天皇陛下的军队。”

　　中尉没有回答，环视了房间一遍，没发现其他人影。

　　“喂，喂，说那种事，别这么大声。你这人真够戗。”

　　中尉这种含有亲近感的忠告，使得阿勋感到非常惬意。

　　“可这儿并没有其他人呀。一见到中尉，就把平常存积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神风连只用日本刀战斗，我想，到了最后关头，我们也应该用日本刀进行战斗。不过，要想把计划再搞大一些也行，无论搞多大都可以…您可以给介绍一位空军的军官吗？”

　　“要干什么？”

　　“为了从空中得到支援，投弹轰炸要害处所。”

　　“嗯。”中尉沉<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3.jpg">着，并没有生气、动怒。

　　“一定要有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身而出，不然，日本就完蛋了。为了让天皇陛下放心，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事关重大，不可轻言！”

　　中尉急忙怒喝道。可阿勋立即就明白了，这不是出自于感情的发怒，因而朴实地道歉说：

　　“是，真对不起！”

　　阿勋在想，难道中尉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的确，中尉那犀利的目光早已捕捉到了这位大学预科生的灵魂。在人们的传闻中，中尉决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和年龄的人。

　　阿勋非常清楚，自己所说的话远未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但他相信，自己的志向弥补了语言的不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正好像火焰那样，在与对方的火焰相互感应。尤其现在正是盛夏酷暑，两人面对面地坐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纺织品一般厚重、憋闷的热气之中，只要碰上一点火星，就会燎原成一片火海。这时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就会像将要熔融的金属那样，被彻底消融掉。最重要的就是时机！

　　“难得来一趟，消消暑气，一会儿到练武房去比划几下。有时也和士官们对练，不过没有什么高手。”中尉打破沉默说道。

　　“是，我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喜欢这样的，那就拜托了！”

　　阿勋随即应声答道。军队中很在意比赛的胜负，中尉在大庭广众之下或许很少参加比赛。阿勋高兴地感到，中尉想用剑来与自己进行对话。

　　被古树环绕着的练武房内非常凉爽。场上已有三个小组在练习，他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急、刀法不准，脚步也很凌乱，一眼看去，便知道都是一级或初段的新手。

　　“你们先停一下，今天我要陪这位客人对练，你们好好学学。”中尉漫不经心地大声说道。

　　阿勋穿上借来的蓝色剑道练习服，提着借来的木刀走上场子。在一旁观看学习的六个人摘下防护面罩，紧挨着端坐成一排。阿勋在神龛前行了礼，上前与中尉相对而立。中尉旋过刀身，摆出一个立刀姿式，阿勋也旋刀摆出一个姿势。

　　阳光从西边墙上高高的窗子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进来，刚擦过的一些地板像上了油似的闪烁着亮光。练武房被毫不停歇的蝉鸣包围着。在发热的脚掌下，弹<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极好的地板如同粘糕般柔软地起伏着。

　　两人都半蹲着伸出木刀，站起后便摆出一个平举的架势。像是要<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补那些沉痛的蝉鸣声，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轻快滑落下去的微微声响也极为清晰地传了出来。

　　一看中尉的架势，阿勋就觉得对方非常伟岸、厚实，有一股非常大胆而且不顾一切的劲头，不仅姿势很规范，就连那洗褪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蓝色剑道服下略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着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部，也像夏日清晨的空气一般，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清新和凉爽。且不说他的力量超群，从他那副悠然的神态上，阿勋就知道对方是个技艺出众的高手。

　　两人各自先把刀往右边平伸，接着后退五小步收刀。做完这些礼节，第一回合的比赛就开始了。

　　再次接近时，两人都改变了刚才的平举架势。中尉从左侧举刀过顶，阿勋则从右边把刀高举过头，相互及时地向前攻去。

　　“呀——！”

　　中尉踏上右脚，从正面猛攻过来。

　　这泰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顶般的第一次打击，如同冰雹似的猛然落向阿勋的头顶。木刀劈下时准确而又有力，木刀所经之处则像被劈开了的厚重的气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织品。

　　“杀——！”

　　就在中尉的木刀眼看就要劈落在头顶的瞬间，阿勋猛地向左后方撤出一步，收回举刀过顶的右手，由后方大幅度地抡刀向对方面部猛击过去。

　　中尉那犀利的目光睨视着，阿勋的木刀就要劈落在他那只有发茬的头顶。阿勋感到，在那一瞬间，对视着的目光比任何语言更为迅疾进行了对话。中尉的鼻梁和面颊毫无保留地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光灼得黝黑，可额头却因为军帽帽檐遮住了的缘故而依然很白，因此浓密的眉毛也就越发引人注目。阿勋的木刀对准中尉那块白色的额头全力劈去，像是要把那里劈成碎片。

　　猛劈过去的木刀，却在就要劈到头顶之前停住了。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两人又在空中进行了一次对话，这是比光还要迅疾、直观的交流。

　　阿勋把劈向中尉头顶的木刀往下一沉，又指向了他的咽喉，然后从容不迫地摆出从左侧举刀过顶的架势，并表示出自己的遗憾之意。

　　第一个回合就这样结束了。两人又一次把刀向右边平伸，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较量…

　　冲洗去汗水后，在回营房的归途中，年轻的中尉由于身心都很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ang.jpg">，便以同辈人的语气同阿勋聊了起来。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如实地了解了阿勋的剑道水平的缘故。

　　“你听说过有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院宫治典王殿下的传闻吗？”

　　“没有。”

　　“现在他正在山口县任联队长，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殿下出身于近卫骑兵，虽然兵种不同，但在我出任军官时，一位土官学校的同学曾领我去拜谒过他，所以在那以后便总是堀、堀地惦记着我。殿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怀大志，特别喜欢关照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部下关怀备至，一点儿也不高傲、自大，是一位刚毅、卓识的军人亲王。怎么样，我领你去拜谒一次？如果知道还有你这样的青年，殿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

　　“那就麻烦您了。”

　　阿勋并不那么想结识身份高贵的人物，但想到这是中尉的特殊厚意，也就答应了。

　　“殿下曾通知我，要在夏季里来东京四五天，让我也去玩，那时我带你一起去吧。”堀中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