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好镰仓①的终南别墅后,松枝侯爵便来到了轻井泽消夏。当那位在轻井泽拥有很大别墅的新河男爵邀请他赴晚宴时,却有一桩事情使得侯爵感到实在无可奈何。那就是应邀而至的客人全都是“被攻击”的对象,只有松枝侯爵一人从未遭受过“攻击”
侯爵不仅没有收到过威胁信,甚至连比较温和的信件也没收到过。左右两派的人物都与他不通音信。每当审议哪怕稍稍带有一点儿革新味道的法案时,这位年逾花甲的贵族院议员都会助上一臂之力,使审议拖延下去,然而却并没有因此而招致过任何非议。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因而侯爵便把往昔的事一一加以回忆,想起曾蒙受的惟一一次来自右派的攻击,是饭沼在19年前写下的那篇奇怪的署名文章。如果把这一切都联系起来考虑,便可以推测出,正是饭沼这位惟一的攻击者在暗中悄悄保护了侯爵。
①镰仓市,位于神奈川县三浦半岛西北部。
这种推测严重伤害了侯爵的尊严,而且,有些地方也越想越觉得不符合情理。凭侯爵的地位,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查明事情的真相。可要是结果证明了这个推测,那就说明自己确实受到过饭沼的恩惠,将使自己更加不悦。反之,如果推测得不正确,自己也将陷入尴尬的境地。
新河家的晚宴总是小题大作地搞得过分威严。晚宴开始后,各位客人带来的便衣警卫也同时在相邻的房间里开饭。他们的人数与客人基本相等,因而新河家便要同时准备从餐具到菜肴都截然不同的两套饭菜。那裁剪蹩脚的便衣西服,那锐利而又游移不定的视线和鄙俗的相貌,那无声地咀嚼着、一有些微声响便一齐向发声处敏捷地扭过头去的猎犬一般的表情,那在饭后争先伸手抓过牙签剔牙时的肆无忌惮的神态,…所有这一切,都在便衣警察的晚餐席上大放着奇光异彩。然而令人伤心的是,在这众多的便衣中,却惟独没有松枝侯爵的警卫。
侯爵并不想人为地改变这种极为尴尬的状况。既然警察认为侯爵的身边绝对安全,自己再要求提供警卫人员,那就只会成为笑柄了。
侯爵非常不愿意正视这样的事实:在这个时代,只有人身的危险,才是一个人现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权势的保证。
因此,尽管离新河别墅很近,可以步行去那里,可当侯爵夫妇前往时,还是特地乘上了自家的林肯牌轿车。为了不让丈夫右膝关节的病痛发作,夫人把折起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盖在他的膝头。这是因为,新河家有在室外饮用餐前酒的习惯,直到太阳下山、气温下降。那时,负责保卫的便衣警察们,便要在以浅间山为背景的宽敞庭院里的白桦林中,一直站到身影模糊的时分。上司指示过他们不要搞得太显眼,结果,他们反倒像是暗地里盯着庭院里那些饮酒客人的刺客了。
新河男爵已经年过五十。在这座爱德华式的别墅中,每天早晨在读日本的报纸之前,男爵首先要阅读新到的《泰晤士报》的社论。像英国殖民地的外<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官那样,他有半打白麻西服,以供每天换用。
关于男爵夫人她自己的絮叨,几十年来还在继续着。直至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夫人仍能每天从自己身上不断发现新的惊讶。然而,她却决不想去发现自己正逐渐地胖了起来。
夫人对“新思想”早已厌倦,青踏会的后援团体“天火会”也在很久以前就被解散。她察觉到“新思想”的危险,是在发生了侄女自杀的事件之后。她的侄女从女子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共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2.jpg">,在被保释回家的当天夜晚,便切开颈动脉自杀了。
尽管如此,由于夫人精力充沛,因此她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归于“走向灭亡的阶级”中的一员。自从她那位擅长冷嘲热讽,全然不懂得斗争的丈夫被列在右翼的黑名单上后,夫妇俩受到了来自左和右两方面的敌视。夫人觉得自己像是不得不滞留在极其野蛮的国度里的白种文明人,有时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到自己想“回”伦敦去。
“对日本这样的国家,我早已深恶痛绝了。”
有一段时期,这句话都成了男爵夫人的口头禅。一位从印度旅行回来的朋友告诉她,他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识的一个印度人的孩子,把手伸进玩具箱里摸索玩具时,被藏在箱底的毒蛇给咬死了。
“这才像是今天的日本呢!”夫人说道“只是为了玩而把手伸进去,箱底却潜藏着毒蛇,把无辜、天真和纯洁的孩子给咬死了。”
晴朗的黄昏,蝉鸣在静静地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ang.jpg">,远方天际传来一阵雷声。前来作客的五对夫妇都到齐了。松枝侯爵坐在藤椅上,夫人刚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铺放在他的膝头,那苏格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燃烧一般的赤红条纹,便在薄暮中成了草坪上的最佳点缀。
“在这一两个月内,政府恐怕不好再不承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洲国了。听说,首相已经有了这个意思。”客人中的一位大臣说着,然后又转向侯爵,这样问道:
“最近,您见过曾说起过的百岛伯爵的儿子吗?”
侯爵只是含混地哼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人正在同对面的客人谈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洲国,却又对我说起了过继养子,多么世故呀。”清显死后,侯爵夫妇一直避而不谈过继养子的事。只是最近心绪不佳,这才听从宗秩寮①的建议,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树林的尽头有一条通往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的小径,正对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便是暮色茫茫的浅间山了。没人说得清那远远的雷声是在哪里炸响的。人们眷恋着静静地浸润自己的脸庞和双手的夕阳,同时也在品味着使心头颤动不已的远雷所引起的不安。
“客人都到齐了,所以,藏原先生也该到了。”
新河男爵对夫人照例地这样说道,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藏原武介总是习惯性地来得最晚,在这适度的迟到之中,蕴含着千金之尊。
藏原不修边幅,毫不装腔作势。说话时,在他那严肃的语调中,不时渗进一些和蔼与热情,丝毫不像左翼漫画上那副金融资本家的尊容。他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下的帽子必定放在自己落座的地方。西服上的第二个纽扣,却和第三个扣眼儿异常亲密地连接在一起。领带像是经由衬衫硬领上系过去一般。而在用餐时,则一定要伸手去取自己右侧盘子里的面包。
藏原武介只在夏季才来轻井泽度周末,其他的周末则要在伊豆山度过。在伊豆山,他有一个面积为两三町步②的橘园。他对自家橘子那柔和的光泽和甜美的味道非常得意,不仅送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u.jpg">人和朋友,还爱把橘子寄赠给两三所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真不能理解,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些人抱怨的目标。
细想起来,不论是谁,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能把如此乐天的外表和乐善好施的私行,与对社会如此悲观的看法同时集于一身。对于聚集在新河别墅的这些客人来说,恭听从这位耸立在日本金融资本界顶峰的人口中说出的越发悲观的、越发毁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越发令人担忧未来的高论,是一种战栗般的愉悦。
①宗秩寮是旧制宫内省的诸寮之一,掌管和处理皇族、皇族会议、王族、公族、华族、朝鲜贵族和爵位等事务。
②町步为日本计量单位,一町步约为99。2公亩。
比之犬养首相的死,藏原更对高桥大藏大臣的下台感到难过。当然,斋藤首相在组阁之初,也曾匆匆拜访过藏原,并异常殷勤地表示了“没有藏原的协助,将难以运作”的立场。可不知为什么,藏原却从这位新首相身上嗅出了可疑的气味。
正是这个高桥,在那个组阁后即匆匆再次断然实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止黄金出口的犬养内阁里,不动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地秉承了古典重金主义者的思想,消极对待这种新政策。这是为了证明,新政策并不像先前宣传的那样立竿见影,景气也没有恢复,物价继续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结果还远不如以前的政策为好。
另一方面,新河男爵只是一味追随伦敦的行情,因而自从读了详细报道去年九月英国停止实行金本位的伦敦《泰晤士报》以后,便暗自打定了主意。
若槻内阁曾极力声明,说日本不打算再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止黄金出口,并煽动右翼,把倒卖美元的人称为国贼。可是政府的多次声明,反而加剧了人们的投机行为。新河男爵也在大搞美元投机买卖,等到他把应该转移的资金全都<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逃到瑞士的银行后,甚至都不愿等待政变造成的一夜转机,就一下子倒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止黄金出口而造成通货再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的政策的支持者一边去了。因此,比之前内阁那不彻底的经济政策,他对新内阁抱有更大的期望。开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洲产业的光辉前景,拯救了国内的通货再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即便现在,当男爵恍惚出神的时候,他的眼前也还会浮现出一种幻觉——轻井泽这个贫瘠的火山灰土地下,忽然幻变成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洲国那丰富的地下资源。这些资源就像咖啡馆里那高贵的菜谱那样丰富而又齐全。他认为,现在他能够去热爱那些愚蠢的军人了。
过去,新河男爵夫人认为,全由男人们在一起谈论问题是难以原谅的。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这种观点也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任凭男人们高谈阔论去,只要自己能够统领着女客们就行了。她看了看聚集在藏原身旁的男人们,便回过头去对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夫人说道:
“他们已经开始谈论起来了!”
松枝夫人悲愁的八字眉,像是要连接上遮掩着耳畔的那束越发醒目地转白了的鬓发。
“今年春天,我穿着和服去了英国大使馆。以前只见我穿过西服的大使吃了一惊,接着便使劲夸奖起来,说我还是穿和服更合适。当时我真失望,像大使这样有身份的先生,竟然也只把我们当作一般的日本女人看待哩。那天晚上,我穿的是一件纺织厂推荐的和服,红底上用金银丝线绣着桃山时代能乐①剧装样式的团蝶戏雪柳。这和服在我身上闪闪发光,可那时我却把它当作西服来穿哩。”
新河夫人以主妇的身份说道,开始把话题引向自己。
“大使当时是想说,这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泽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jpg">的和服更适合于询子夫人。而穿西服,则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怎么看也显得素了一些。”大臣夫人接着说道。
“是呀,无论怎么看,西服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调总是要淡一些。假如穿着过于花哨,反而显得老来俏,像个威尔斯来的乡村老太婆。”新河询子再次说道。
“您这件衣服的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可真漂亮呀。”
松枝夫人看着询子的夜礼服,无可奈何地应付着。其实,夫人这时真正关心的,只是丈夫膝盖的病痛。这种疼痛像是蔓延到了松枝全家,使全家所有人的关节也好像渐渐疼痛起来。夫人扭头悄悄看了看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盖在膝头的丈夫,他过去曾那样豪放不羁,那样口若悬河,可现在却在安详地倾听着别人的谈话。
新河男爵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不爱发表议论,因此他就怂恿与自己意见相同,而且可以不负责任的年轻子爵松平,让他来与藏原对阵。这位与军部过从甚密的贵族院年轻议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副向藏原挑衅的架势。
①日本一种古曲歌舞剧。
“不论抓住什么问题,都说成是危机或非常时期什么的,我可看不惯。”松平子爵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嘛。虽说‘5·15事件’是个悲惨的事件,可它毕竟赋予政府以决断力,把日本经济从不景气之中解救了出来。总之,它使日本在向好的方向转变。所谓变祸为福,指的就是这类事情。历史不也总是这样前进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藏原用悠闲而又沙哑的嗓音伤感地说着“可是,我却根本不那么想。”
“通货再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究竟是怎么回事?制约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说起来倒是很动听,可实际上就是把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这头猛兽放到兽笼外面去,还说什么猛兽的脖子上拴着锁链呢,很安全。可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锁链马上就要断了,关键是不能把猛兽放到兽笼外去。”
“我看得非常清楚。开始是农村救济、失业救济、通货再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这当然是些大好事,谁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不久,这一切就会变成军需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这时,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这头猛兽就要挣断锁链扑出笼外。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就谁都无法制止了。尽管军部也将开始惊慌失措,可也于事无补了。”
“因此,从一开始就应当把猛兽牢牢地关闭在黄金储备这座黄金兽笼中。再也没有比这座黄金兽笼更为安全的了。这个兽笼伸缩自如,猛兽变大时,兽笼的栅栏也将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猛兽变小时,栅栏则相应变细。除了充分准备货币,防止汇率下降,以取得国际信誉外,日本再也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作为恢复景气的手段而把猛兽放出兽笼,虽然暂时可以产生效果,却将要贻误国家的百年大计。不过,现在既然再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止黄金出口,就只能全力推行以金本位原则为基础的健全的通货政策,把尽快恢复金本位制作为目标。然而,由于政府被‘5·15事件’吓破了胆,竞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我所担忧的,正是指的这个!”
“我想说明一点。”松平子爵不肯善罢甘休地接过话茬“可如果农村萧条和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的问题就这么拖而不决,那就不仅仅是‘5·15事件’的问题了。等到发生了革命可就晚了。您看到农民队伍涌向六月临时议会时的情形了吗?您看到农民团递<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要求立即实施延缓偿付期的请愿书时的气势了吗?农民们在议会没有得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足,又来到军队里,要搞兵农一家的签名运动,听说还打算通过联队司令官转呈上奏呢。”
“刚才,您把拯救经济危机的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措施说成是临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政策,可财政增加后却可以有效地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国内需求,降低利率以给中小工商业注入活力,开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洲以使日本在大陆取得发展,增加军费以给重工业和化学工业带来繁荣,米价上涨以提高农村生活水平,失业者也将因此而得到救济。这不都是一些好事吗?”
“像这样在尽力避开战争的同时,向日本的工业化一步一步地前进不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好的吗?我所说的‘好的方向’,正是指的这个!”
“年轻人总是很乐观的。可我们老年人多少有一些知识和经验,就不好不把未来的一切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您刚才农民、农民地说了不少,可要是这么目光短浅地考虑问题,国家是不会得救的。当全体国民应当咬紧牙关、忍耐克制的时刻,竟有人破坏国民团结,或说上层糟糕,或说财界不好。其实,说这些话的人,全都是些盘算私利的家伙。”
“请好好想一想,大正七年的‘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ao.jpg">动’①,才是瑞穗之国②真正的危机呀!可现在,朝鲜米和台湾米都成功地得以增产,国内的大米供应不是供过于求了吗?得益于农产品价格的暴跌,除农民外,其他国民的吃饭已不再困难。因此,这么一点点萧条所造成的失业者就是再多,也不会像左翼宣传的那样革命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就要来到。另一方面,农民无论怎样饥馑,也是不会相信左翼宣传的。”
“可事件不正是军队挑起的吗?正因为有了农村,陆军才成其为陆军嘛。”
就是在旁听者的耳朵里,这位年轻子爵武断的说法也是多少有一些失礼的。但藏原决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被整理过的语言以同样的抑扬顿挫从他口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而出,这情形有些像中世纪基督教美术版画中的人物,把标有圣语的白旗似的东西从口中吐出。这时藏原正在啜饮着曼哈唐甜酒,以至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润的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泻而出的沙哑的声音,甚至都变得甘甜、滑腻。他那紧绷着的脸上总像漾着浅浅的笑意,当他把牙签穿着的红色樱桃抿人口中时,好像把社会上的不安定也一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了下去。
①1918年7月至9月间,日本各地由米价暴涨而引发的群众暴动。
②过去日本人对自己国家的美称。
“军队不也在养活那些贫农壮丁吗?”藏原悠闲地反驳“依我看,与前年的大丰收相比,去年的歉收倒是更让农民产生对抗外地大米的怠工情绪。”
“他们会豁出命来怠工吧?”面色红润的子爵问道。
藏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又说道:
“哎呀,先别分析现状了吧,我说的只是未来的事。”
“何为日本国民?当然,这个结论会因人而异,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假如让我说,所谓日本国民,就是对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的灾难一无所知的国民。他们连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时应以货币换取实物这么点程度的知识都不具备,我们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些纯朴、无知、热情和感情用事的国民。连保护自己都不知道的国民是高尚的,确实是很高尚的。我爱日本国民,所以强烈地憎恨那些利用这种纯朴和高尚以骗取信任的家伙。”
“当然,总是紧缩财政是会让人们产生怨气,而推行通货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zhang.jpg">政策则会博得人们的好感。然而,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些无知国民最终的幸福,同时我们也正是以此为目标而努力的。因而,在此期间,即或造成一些牺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是说国民最终的幸福?那是什么?”子爵亢奋地问道。
“不知道吗?”藏原稍稍侧过脑袋,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好像存心要让人着急。热心的听众们也不约而同地像是被钩住一般,微微侧过了脑袋。这时,庭院里的白桦林沐浴在迟迟不落的太阳余辉中,如同白衣少年并立着的腿胫,在苦恼地伫立着。薄暮宛若张开了的巨大旋网被撒在草坪上,就在这转瞬间,大家都看到了那个启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最终的幸福’的幻象。幻象中,黄昏的旋网被收了上来,网底现出的一条金色大鱼起劲地蹦跳着,鱼身上的鳞片在辉耀、闪烁。藏原开口这样说道:
“还不明白吗?…那就是…通货的稳定。”
由于这句话过于意外,大家反而感到脖颈上掠过一阵空虚的战栗,全都沉默下来。藏原从不介意听众的反应,他那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慈爱的表情,好像缓慢地涂上了最后一层稀薄的清漆。
“秘密这种东西,由于它什么也不是,由于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而才被人们看成为秘密…不管怎么说,真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我们这几个人,所以责任实在重大啊!”“我们引导那些无知的人,让他们在浑噩中一步步走向最后的幸福。可如果对那条道路上的险阻感到厌烦,转而听信恶魔的耳语:‘这里有一条更舒坦的道路’,就会一下子山崩地裂,使那条看上去鲜花盛开的平坦大道沉人毁灭的深渊。”
“经济不是慈善事业,迫不得已时,要准备付出百分之十的牺牲,使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因此而获得彻底解救。否则,将要百分之百地全部遭到毁灭。”
“也就是说,即便饿死百分之十的农民,也在所不惜吗?!”
松平子爵轻率地用了“饿死”这个词,使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感情上实在无法理解。这个词中的虚伪散布着伦理上的恐怖。尽管没有前缀任何形容词,可它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夸张。作为引起人们兴趣的单词,它并不显得高雅,倒是一种过分花哨、生来就具有“倾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的语言。就连子爵,也为自己大胆使用了这个单词而感到有些难堪。
就在藏原还在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时,法国人管家过来对女主人耳语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可男爵夫人却只能等到藏原说累了时才好宣布。她终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进话头,宣布了晚宴开始的消息。藏原随即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在洒上黄昏最后一丝余辉的藤椅正中,藏原本人的烟盒已经敞开了,烟卷如同白色的牙齿一般排列着,早已被藏原沉重的身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得粉碎。
“哎呀,老爷子,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碎了!”
夫人发现后大声喊了起来,于是围在四周的客人都知道藏原又犯了老毛病,便毫无顾忌地哄笑起来。
藏原夫人一面收拾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烂了的香烟,一面数落道:
“哎呀,你怎么又、把香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成这样…”
“这个烟盒早就这样容易自己打开,真叫人头疼。”
“可是,怎么就这么开着盖子跑到你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底下去的呢?”
“这种事。除了藏原先生,别人可办不到啊厂
新河夫人走在从窗子里洒在草坪上的电灯光斑上,同时揶揄道。
“真有意思,把它垫在下面您不觉得疼吗?”
“我还以为这是藤椅硌的呢。”
“对啦,对啦,反正我们家的藤椅是能硌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的!”
新河夫人高声说道,大家全都笑了。
“不过,总比电影棚子里的椅子好吧。”
新河男爵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在轻井泽,只有一家由马厩改造而成的旧影院。
松枝侯爵被搁在了话题之外。直到在晚餐席上落座后,相邻的大臣夫人才没话找话地向他问道:
“最近,您见过德川义亲先生吗?”
侯爵想了想,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见的面,却又像是两三天前刚见过。反正,德川侯爵也从未同他商量过什么重大的事。就是在贵族院休息室和华族会馆见了面,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扯几句关于相扑的闲话。
“是啊,最近不常见到他。”松枝侯爵说。
“这一阵子,德川先生在组织一个叫作明伦会的在乡军入团体,他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
“那位先生很喜欢和右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人交往,玩火渐渐要成为他的专业了。”桌子对面的一位男客说道。
“女人玩起火来,倒是更得心应手哩。”
新河询子说话时的声音,好像要把餐桌上的鲜花给震裂开来。她在说玩火这句话时,没有任何情绪和羞怯,人们一眼便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可以搞秘密活动的人。
开始上汤菜的时候,谈话完全转到贵族的话题上来了。在轻井泽,每年照例要举办盂兰盆会。大家在议论,参加今年村民们举办的盂兰盆会时,该准备些什么样的服装。松枝侯爵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回想起,在东京的府邸举行盂兰盆会时,客厅外的廊檐下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岐府产的椭圆形灯笼。他还想起了母亲临终前一直挂念着的那件事。原来,母亲用卖掉自己股票所得的三千元,买下了涩谷的十四万坪地皮,大正中期,又将其中的十万坪,以每坪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土地股份有限公司。可这家公司却一直没有支付这笔钱款,直到她在苦恼中离开人世。
“钱还没有收回来吗?还没有吗?”
病人再三问道。
为了封住这句传出去很不体面的问话,周围的人都骗她说“收回来了”可濒死的病人根本不相信。
“别骗我啦!那么多的钱要是收了回来,家里就会到处响起钱的哗啦啦的脚步声了。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那声音呢。快让我听到那个脚步声吧!那时,我才能放心地死去。”母亲一次次地这样说道。
那笔款子,是在母亲死后很久才勉强付清的。可其中的半数以上,在1927年15家银行破产倒闭时损失掉了。瘸腿的山田管事觉得难辞其咎而自缢身亡了。
母亲临死前没有提到清显,只是一味地说着那笔钱款,这就使得她的死完全失去了伟大和抒情的韵味。侯爵隐约预感到,他本人的晚年和去世,也不会留下什么更高贵的余韵。
…新河男爵家一派英国风尚。饭后,男客留在餐厅里享用送上的雪茄,女客们则另被请往内室。而且,根据维多利亚王朝的遗风,男客们在充分饮用饭后酒之前,是不得回到女人身边去的。新河夫人尽管也为此而生气,但由于这是英国风尚,也就无话可说了。
晚餐进行到一半时,外面下起雨来。晚间忽然罕见地冷了起来,因而赶紧在壁炉里燃起了白桦劈柴,松枝侯爵的膝头也热得盖不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毯了。男人们熄灭电灯,在炉火周围随意地宽坐下来。
于是,大家又开始谈论起了松枝侯爵<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不上嘴的话题。大臣这样说道:
“您要是把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对首相细细地说说就好了。首相确实想超然于局外,可也有要顺应时局的倾向嘛。”
“絮絮叨叨地我可没少对首相说,”藏原说“我也知道,这样做很让人厌烦。”
“被首相厌烦倒还是安全的…”大臣说“…刚才我担心女士们的神经受不了,才没有说出口。请藏原先生务必充分注意自己身边的安全。您是日本经济的顶梁柱,万一发生像井上先生和团先生那样的事情就糟了。无论您采取怎样的防范措施,都不算过分。”
“您这么说,一定得到了各方面准确的情报喽。”藏原用毫无表情的浑浊嗓音问道。即便在这转瞬之间,不安的表情确曾掠过他的面部,也由于壁炉里跳跃着的火焰,为他面颊上的沉重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镀上了一层搏动翅羽的影子,因而无法看清了。“我也收到了形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所谓‘斩<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n2.jpg">书’,警察很为我担心。不过,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了。我所担心的只是国家的未来,而不是我自己。有时我也避开警卫的耳目,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就像个孩子似的。有的人为我过于担心,建议我做一些无聊的事;还有人劝我花钱消灾,由他们出面采取措施,以保护我的安全。诸如此类的事,我都不想做。现在再来花钱买自己这条老命,早已没这个必要了。”
这一通慷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昂的宣言,使得在场的客人们情绪略微低落下来,只是没有人立即意识到这个反应。松平子爵伸出光润的手去烤火,从修剪得很好的指甲到手背,都染上了蔷薇般的色彩。他盯着指间雪茄的长长的烟灰,开始讲述一个显然想让大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骨悚然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洲当过小队长的人讲的。我从未听说过如此悲惨的故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一次,这位小队长接到一封来信,是他的部下——一位贫农出身的土兵的父亲写来的。土兵的父亲在信中这样写道:全家正陷于贫困之中,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饥肠辘辘、哀号不已。说起来真对不住那孝敬父母的孩子,请长官让儿子尽快战死。全家除了指望那点儿抚恤金外,再也没有别的活路了。小队长没有勇气把这封信拿给那个士兵看,自己收藏了起来。不久,这个儿子果然如愿以偿地光荣战死了。”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藏原问道。
“这是小队长本人亲口对我讲的,决不会错!”
“是吗?”
藏原随口应了一声。这时,除了薪柴里的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e.jpg">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外,壁炉周围没有一人说话。不一会儿,人们听到藏原用手帕擦鼻涕时发出的声响。大家往他的脸上看去,只见在火焰的辉耀下,两行泪水正顺着那沉重地折叠起来的面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下来。
这个令人难以理解的眼泪,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大为震动。对藏原流泪最为震惊的是松平子爵。不过,他只是在为自己讲话艺术的高超而感慨不已。松枝侯爵也随着哭了起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这次之所以被别人的眼泪所打动,却只是因为自己老了,已无力去追赶自己内心深处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了。或许,能够理解藏原这无法解释的、谜一般眼泪的人,只有新河男爵一人。但男爵的内心是冷漠的,因而他的情绪不会有什么波动。眼泪是一种危险的素质,当它没有同理智的衰退联系在一起时,情况便更是如此。
男爵有些感动和恍惚,平时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jpg">一半就扔掉的雪茄,这次却被漠然地夹在指间,而没有被扔到壁炉的火焰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