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半夜时分，本多还泡在书斋里消磨时间，一般的书怎么也看不进去。

　　打开平时不开的抽屉，发现了扔在里面的审判记录抄本，本多无聊地翻看起来。那是昭和25年1月宣判的将现在的财产归于本多的判决书。

　　本多把用黑线装订的审判记录放在展开的，用摩洛哥皮革制作的英式大文件夹上翻阅着。

　　“取消明治35年3月15<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农商务省下达的林字第5609号、即对原告做出的不返还国有山林的指令。

　　被告应向原告退回附件目录中记载的国有山林。

　　诉讼费用由被告负担。”

　　诉讼是在明治33年提出的，35年曾被驳回。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历史变迁，但原告一直执拗地提出异议，本多参与此案后，幸运地使原告获胜。想来，与本多毫无关联的福岛县地区的那片山林，现在却如此支撑着本多的财富与腐化的生活，简直是匪夷所思。到了夜间，人迹罕至的杉林，连同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的杂草，为了本多今天的生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复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地自然成长着。如果在明治未叶，走在山路上的行人，看到那高高耸立的杉林而赞叹其崇高时，要是知道那只是为50年后的人们的愚蠢服务的话，又该作何感想呢？

　　…本多倾听着。虫声稀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已在邻室沉沉入睡，家里被夜晚骤然加剧的凉气所笼罩。

　　游泳池落成的招待会5点结束，除庆子与月光公主之外的客人都该离去，但今西与椿原夫人坚持不走，他们本来就打算住在这里的。这么一来，晚餐与房间的分配都不大好办。椿原夫人是不拘小节的人。

　　晚8点，本多夫妇与庆子、月光公主以及今西和椿原夫人等六个人用过晚餐。之后，厨师与侍者开始准备回去，客人到院子里去乘凉。今西与椿原夫人去了凉亭，许久没有回来。

　　本多原打算安排庆子住最里面的客房，月光公主住书房隔壁的客房，由于今西他们的留宿，就变成了请庆子与月光公主同住在书房的邻室，今西他们则被挤到里面那间。结果，本多尽情地欣赏月光公主单独一人的睡态的意图落了空。和庆子同屋，月光公主睡觉时肯定要拘谨的。

　　…审判记录里文字，本多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六、训令第4项第15号记有‘此外，依照幕府及各藩的制度，应承认其所属之事实’。意思是：除1号至14号所列具体事项之外，可以认定尚有一般的所属之事实时，应予返还。所谓一般的所属之事实…”

　　他看了下表，已是12点过5、6分了。突然，在黑暗中，他的神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中涌起了难以名状的甘甜的心跳。

　　本多曾经体会过这样的心跳。夜间在公园里潜伏时，急切盼望的事情终于在眼前出现之际，就像红蚂蚁一齐爬上了心脏，引起这样的心跳。

　　那是一种雪崩。这黑暗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jpg">一般的雪崩，是以令人晕眩的甜蜜把世界包裹起来的，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断理智之柱，用机械的律动记录下了所有的情感，一切都被它融化了。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它是从哪里袭来的呢？在某个地方有官能的深深的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ue.jpg">，一旦它从远处发出指令，无论多么贫乏的触角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n.jpg">感地轻轻摇动，一定要抛弃一切而跑出去。快乐的召唤与死的召唤多么相似！一旦被召唤，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无足轻重，就像没写完航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志，才吃了几口的饭菜，只擦了一只鞋子，刚刚放到镜子前面的梳子，就像刚系上缆绳，全体船员就消失了的一条幽灵船那样，人们必须抛弃正在做的一切而出走。

　　心跳是发生这种事的预兆。虽说由那里开始的事情是不体面的丑陋的，但是这心跳必定包含着彩虹般的丰丽，闪耀着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

　　与崇高难以区分的东西，也正是希奇古怪的东西。促使人做出极其高尚的事业，极其刚烈的行为的力量，与引<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人做那极卑鄙极快乐极龌龊的梦的力量，同出于一源，伴随着同样预兆的心跳，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如果最卑鄙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望不过是若隐若现的卑鄙的影子，在这最初的心跳中没有闪耀崇高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惑，那么人还可以保持平静的自尊心而活下去。有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ou.jpg">惑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源并非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而是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玄虚的、模糊不清的、像隐约耸立云端的险峰似的银色的崇高的幻影。它是先把人俘虏，接着使人极力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o.jpg">难以忍受的焦躁，去追求广阔无垠的光明。它就是这种“崇高”的粘鸟胶。

　　本多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瞅了一眼隔壁黑暗的卧室，听了听<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鼾睡声。明亮的书房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有史以来书房里便是他一人独处。到历史终结之时，书房里也依旧是他孑然一身吧。

　　关闭了书房的灯。皓月高悬，家具的轮廓依稀可见，打磨过的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榉板桌面上，月光如水。

　　本多靠近墙边的书架，倾听邻室的动静。动静是有的，不过不像是坐着交谈。或许她们在这难眠之夜躺着聊天呢，只是一句也听不清。

　　本多从书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10本西洋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那个窥视孔。这些书籍的数目是事先固定的，书名也是既定的。那是德文的旧法律书，是父亲传下来的古老的烫金皮面书。他的手指能准确地分辨出每一本不同的厚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ou.jpg">出的次序也是固定的，拿到手上的重量是早就知道的，落在书上的灰尘气味也是熟悉的。这庄严的书籍的触感与重量，那整齐的排列，是为了快乐所必须的手续。郑重其事地拆掉这些观念的石墙，把思想上的严肃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足变成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i.jpg">的陶醉，乃是最为重要的仪式。每一本都要小心地轻轻放在地板上。每拿一本都使心跳更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烈。第8册是分量最重的书。取出它的时候，那快乐的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尘土的黄金般的重量，几乎使他的手都快麻木了。

　　要注意脑袋不碰到任何地方，眼睛也要对准窥视孔。这种熟练的技巧是很重要的，不管多么细小的事情都是极其重要的。就像在举行祭礼，为窥视光芒四<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的另一个世界，每个细节都不能疏忽。他就是在这暗夜之中的惟一的祭司。要周密地遵循在头脑里长时间反复考虑过的仪式程序(他迷信，如果忘记一件，就会全盘瓦解)，他首先悄悄地把右眼紧贴于窥视孔。

　　房间里是斑驳的微明，好像只有台灯亮着。本多曾吩咐松户变了个小花样，靠墙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也稍稍往中间挪动了一些，因此两张单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均在视野之中。

　　在那暗淡的灯光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织在一起的肢体，在眼前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2.jpg">动着。白皙而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与浅黑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头的方向相反，姿态可谓放纵之极。那是极自然的姿势，心灵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相接合，酿出爱的脑髓，由脑髓极力接近最远的部分以求得均衡，在那里亲自品味自己酿出的酒。乌黑的头发与同样乌黑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织在一起，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在一起，脸颊上的散<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鬓发，成了爱的象征。光滑的大腿与绯红的脸颊紧贴在一起，柔软的腹部犹如月夜的海滩，静静的起伏着。听不见准确的声音，但似<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似悲的欷觑遍及全身。彼此尚顾及不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头天真烂漫地朝着光线，时时发出闪电般地震颤。深沉的夜包裹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晕，那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房震颤的遥远的逸乐，表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的许多部位仍处于疯狂的孤独中。急切地想要更加亲近、更加紧密、更加融人，却难以尽情。那一头，庆子染红了指甲的脚趾，忽张忽阖，像是踩到了滚热的铁板似地扭动着趾头，结果不过是在践踏那空寂而微明的空间而已。

　　那个房间虽然也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山区的凉气，但本多感到窥视孔的那边却像是火炉膛，而且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炉。遗憾的是月光公主背向着这边。白天仔细观察过的那脊沟中，汗水静静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淌，不久溢出沟外，滴在下边黑暗的侧腹部。他似乎嗅到的刚刚打破外壳的热带水果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的浓烈香味。

　　庆子像要骑在上面似地，稍微挪开身子，公主把伸进庆子光滑的双腿之间的脑袋抬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房。公主右臂抱着庆子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左手缓缓地抚摸着庆子的腹部。本多听见夜晚的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间断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an.jpg">着岸边礁石似的声音。

　　本多十分惊愕，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恋爱因对方的背叛而已告终结。因为他初次看到月光公主的真挚之情是多么美好。

　　月光公主仰面而卧，闭着眼睛，额头埋在庆子时而痉挛的腿间，本多看见，从月光公主紧闭着的眼睛的长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o.jpg">里，一串泪珠滚动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u.jpg">到脸颊。一切都在无限的波动之中奔向闻所未闻的绝顶，为达到那谁也梦想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两个女人在拼力合作。本多看见那稀有的绝顶，像是一顶灿烂夺目的王冠，浮现在混沌的空中。那是俯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2.jpg">动着的两个女人而悬着的暹罗式圆月王冠，大概只有本多的眼睛才能如梦如幻地看到。两个女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替着时而仰起身子时而瘫软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与汗水中。在那似乎唾手可得又无法企及之处，王冠凛然地悬浮着。

　　那梦想的顶点，那梦幻般的金色境界展开之时，情景突然一变，本多看见这两个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在一起的女人现出苦闷之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剧烈抖动着，紧皱着眉头，似乎那火热的身体痛苦万分地想从灼热的物体中挣脱出来，但是没有翅膀。它不停地从束缚、从苦恼中逃脱的徒劳的动作着，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牢牢地拉住它，恍惚的精神在劝慰它。

　　月光公主美丽的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汗水淋淋。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被庆子的身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得变了形，抚摸着庆子腹部的左手握着那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着的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头在颤动的坟头上打盹，汗水为这新鲜的红土坟头增添了明亮的雨的光泽。

　　此时，月光公主似乎忌妒庆子的腿的自由活动，要把那腿据为已有，她高举起左臂，抓住庆子的腿，像是断了气也无妨一般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庆子那威风凛凛的白腿，完全盖住了公主的脸。

　　月光公主的腋窝<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来了。左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u.jpg">头的左边，一直隐在臂下看不到之处，在那暮霭般的褐色肌肤上，宛如昴星的三颗小黑痣，赫然可见。

　　本多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一击。

　　他从窥视孔缩回脑袋，正要离开书架。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本多回头一看，只见穿着睡衣的梨枝站在背后，目光严厉，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在做什么？我早知道会是这种勾当。”

　　本多向<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指指自己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i.jpg">的额头，却没有丝毫忸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黑痣。

　　“你看看吧，那黑痣…”

　　“你是说让我看看吗？”

　　“看看吧，果然不出所料。”

　　梨枝在体面与好奇心之间踌躇良久。这时本多<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不在乎地来到向外凸出的窗边，坐在那里的长椅上。梨枝把头伸向窥视孔。看不到自己窥视姿势的本多，觉得<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那种卑鄙的姿势，真是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样，夫妇总算是殊途同归了。

　　隔着纱窗望那云中之月。在光晕环绕的云彩里，月光向四外倾泻。朵朵云彩相连，气象万千。星星寥寥可数，在扁柏林的上方有一颗闪着强光。

　　梨枝窥视之后，打开室内的灯，喜形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

　　梨枝走到窗前，坐在长椅上。她已经没有了怨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低声音温柔地说：

　　“真叫人吃惊啊。…你早就知道吗？”

　　“不，我也是才知道。”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果然不出所料’吗？”

　　“你理解错了，梨枝。我说的是黑痣。你过去翻过我东京的书房，看过松枝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了吧？”

　　“我哪会翻你的书房。”

　　“翻了也无所谓。我是问，你看过松枝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吧？”

　　“啊，别人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我不感兴趣，不记得了。”

　　本多让她去寝室取雪茄烟，梨枝立即照办，甚至用手掌遮着纱窗的风给他点火。

　　“松枝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里写着有关转世的标志。你看见了吧，公主左边腋窝的三个黑痣。那黑痣本来是松枝身上的。”

　　梨枝对本多的话不置可否，大概认为那是丈夫的遁词。本多想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子共同回忆，又追问：

　　“嗯？看见了吧，那黑痣。”

　　“嗳呀，怎么说呢？看见了比黑痣更惊人的事。人哪，真是不可理解呀。”

　　“所以月光公主是松枝的转世…”

　　梨枝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本多。这个相信自己的病已经治好的女人，又要做一个给别人治病的人，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个确信<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野的现实的女人，也想让丈夫尝一尝像海水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皮肤似的那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野的味道。梨枝虽然也有过改变自身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望，但当她认识到，即使自己不变，只用眼睛看也可以看见世界在变，她就觉得还是相信现实才是明智的。那么，这时的梨枝，已经不是从前的梨枝了。她有些藐视丈夫的世界。其实，她还不了解，由于她这一看，自己就成了丈夫的同谋。

　　“你说什么转世，傻话。我不想看什么<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记。现在总算平静下来了。你这回也该清醒了吧。我呢…我被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折腾得好苦，一直跟一个幻想较劲。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累…不过，总算还好，以后再没什么烦恼的事了。”

　　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qi2.jpg">二人坐在长椅的两头，中间放着烟灰缸。恐怕梨枝着凉，本多关了玻璃窗，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弥漫着。两个人相对无言，但与白天的沉默完全不同。

　　此刻本多想到，如果由于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事，能使两颗心结合在起来，他和梨枝也能像世上的许多夫妇那样，把自己的道德之端正，像洁白的围裙一般挂在各自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每<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三次坐在餐桌前，得意地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肚子，有权利藐视不伦不类的事情，这有多好啊！然而，事实上两个人已成为有窥视癖的夫妇。

　　但是二人的所见并不相同。本多发现了实质，而梨枝发现的则是虚妄。共同的只是两人走过的这段路程，除了给他们留下了至今尚未恢复的疲劳外一无所获。今后剩下的只是两个人互相安慰了。

　　最后，梨枝打了个能够窥见地狱最底层般的大大的哈欠，一边拢着鬓发，用词得体地说：

　　“喂，我们还是考虑收个养子吧。”

　　在这一瞬间，死亡已从本多的心中飞走。本多现在已经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许是长生不死的。他抹去粘在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2.jpg">上的雪茄烟叶，坚决地说：

　　“不，还是两个人过日子好。没有后代最好。”

　　本多和梨枝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烈的敲门声惊醒，闻到浓烟味。

　　“着火啦，着火啦！”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夫妇俩手拉手跑到门外，二楼走廊已是浓烟滚滚，来报信的人不知去向。夫妇俩用袖口捂着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g.jpg">着浓烟跑下楼梯。闪闪发光的是游泳池的水，不管怎样赶紧到游泳池去最保险。

　　来到<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台，向游泳池望去，庆子在那边搂着月光公主在呼喊。虽然没有开灯，但从游泳池里的投影，清楚地看到房屋各处都已起火。披头散发的庆子和月光公主都穿着带来的睡袍，这使本多很惊讶。而本多和梨枝穿的是睡衣。

　　“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所以才醒的。那是从今西的房间起的火。”庆子说。

　　“刚刚敲门的是谁？”

　　“是我…我也敲过今西先生的门，可是他没起来。真糟糕。”

　　“松户！松户！”

　　本多大声招呼沿着游泳池跑来的松户。

　　“今西、椿原很危险啊。你能去救他们吗？”

　　二楼上，熊熊的火焰夹杂着白烟从今西房间和庆子房间的窗户涌出来。

　　“不好办啊，先生。”司机慎重地想了好一会儿回答“已经晚了。他们怎么没逃出来呢？”

　　“多半是安眠药吃多了。”

　　庆子在旁边说。月光公主听了这话，伏在庆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哭起来。

　　突然火焰腾起，好像是房盖塌了。火舌在空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an.jpg">蹿。

　　“这水，有用吗？”

　　本多望着似乎摸一下都会烫手的被火焰映得通红的游泳池水，说了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救火已经来不及了。客厅里有贵重东西。或许洒些水为好。我去取水桶吧。”

　　松户征求着主人的意见，仍然没有任何行动。

　　本多已在考虑别的事情。

　　“救火车还没来？现在几点了？”

　　谁也没带表，手表都扔在房间了。

　　“4点过3分，天快亮了。”松户说。

　　“你真行，居然没忘了戴表。”本多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也没忘挖苦人，说明自己已经镇静下来了。

　　“多年的习惯，总是戴着手表睡觉。”

　　连<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子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松户回答说。

　　梨枝木呆呆地坐在合上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ng.jpg">伞旁边的椅子上。

　　本多看见月光公主从庆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ong.jpg">前抬起了头，慌忙掏着睡衣的兜，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正面被大火映得更加很亮，本多不经意地看见那是坐在椅子上的庆子的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o.jpg">照。

　　“太好了，这个没烧掉。”

　　月光公主微笑着仰望庆子，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牙齿。准确的记忆功能，使本多从错综复杂的回忆中，想起这照片正是那天月光公主在克己闯进她卧室之前，看得出神的秘密照片。

　　“傻瓜。”庆子娇媚地搂住她的肩膀问道“戒指呢？”

　　“戒指？哎哟，忘在房间里了。”

　　本多听见月光公主肯定地说。

　　二楼边上的窗户，将出现浑身是火的人影，将凄厉地呼喊吧？本多陷入这恐怖的想像之中。现在那里确实在发生死亡，或许可以说死亡过程已经完结。或许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火灾却给人以深深的静寂之感。

　　焦急盼望的救火车仍无踪影。本多想起可以使用正在翻盖的庆子家的电话，就让松户跑着去，给二枚桥的御殿场消防署挂电话。

　　大火包围了整个二楼，一楼也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烟，可是风恰好从西北的富士山方向吹来，所以烟并没有刮到游泳池，相反地黎明前的寒气侵袭着脊背。

　　火势不断在变化。劈劈啪啪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中迈动的巨大脚步声，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烧裂物品声。每当听到这声音，本多就猜想是书在燃烧，或桌子在燃烧，暗自描绘着书页被烧得卷起来，就像蔷薇花的样子。

　　火势越发凶猛，火舌超越了浓烟，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也传播到了游泳池边上。热风卷起，燃烧物的碎末接连不断地飞上天空。那些即将成为灰烬的最后的金色，仿佛要一齐飞出来，好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喧闹地扇动着金色的翅膀。被冲天的火焰照亮的天空一角，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横云，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只听房子里轰隆一声，大概是二楼地板塌了。接着外墙的一部分被火焰撕裂，烧毁的窗框掉在游泳池里。那黑窗框成了火框，一瞬间形成了暹罗大理石寺院之窗的幻影。落下来的窗框溅起水花，同时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开了锅似的声音，刺破周围的空气。人们赶紧从池边躲开。

　　渐渐失去外墙的房屋，远看像是燃烧着的巨大鸟笼。从所有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隙间溢出一条条细长的火焰，摇曳闪烁，房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息着，火焰的中心似乎蕴含着生命实质的深深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jpg">烈的气息源泉。在火焰之中，有时熟悉的家具变成剪影而浮出，再现过去的生活形态。可是一旦被火光覆盖便立即溃散，其自身又变成嬉戏的火焰。向外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的火舌，像蛇一样地隐身于翻卷的烟雾中；火焰从浓重的黑烟中时而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出糜烂的面孔。…一切均以迅速无比的动作使火与火携手，烟与烟结合，向着一个顶点一味地攀升。燃烧着的房屋倒影，在游泳池中深深地投下火焰之锚。从那深处可以看到，火焰尖端的黎明前的天空是清澈的。

　　随着风向变化，烟向这边飘来，所以人们越发远离游泳池。虽然分不太清，但烟气中确实夹杂着烧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的气味。人们心照不宣，双手紧紧捂着鼻孔。

　　梨枝提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水很大，不如到凉亭去。于是三个女人离开火场，沿着昨天修整的草坪斜坡向凉亭走去。只剩下本多留在这里，因为他在沉思这一情景曾在哪里见过。

　　火焰，映照火焰的水，焚烧的尸体…这些正是贝纳勒斯的情景。在那圣地见过终极景象的本多，怎能不梦想它的再现呢？

　　家宅变成薪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琐事化为灰烬，本质以外的事物无一重要。一个被遮掩的巨大面孔，突然从火焰中抬起头来。笑声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嘎嘎响声、烧裂木材烧破玻璃的爆响以及房屋各处的轰鸣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un.jpg">没，那些声音本身处于一片静寂之中。屋顶瓦被烧裂掉落，一个个束缚被解除了，家宅变成从未有过的灿烂的赤<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uo.jpg">。烧剩下的一楼的一角，鸡蛋皮<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外墙从周围起皱，眼看着变成茶褐色。同时从渗出的烟中，火舌伸出凶暴的拳头，打开了火焰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en.jpg">出口。其动作的快捷，比梦想的更为巧妙。

　　本多掸去落到肩头和袖子上的火星。游泳池的水面被烧透的木片和水草似的灰烬覆盖了。但是火焰的光辉能够穿透一切，火葬浴场的净化之火，倒映在这块小小的水域——为月光公主的沐浴而建造的神圣的游泳池。它与恒河映照的葬火有什么不同呢？在这里，火也是由薪柴和两具尸体构成的。那尸体是不容易烧透的，大概在火中不止一次地打<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ting.jpg">，也举起胳膊。他们已经没有痛苦，<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体只是模仿着受折磨的样子，反复地抵抗着毁灭。它是与那浮现在暮色中的阶梯浴场的鲜明的火毫无差别的同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xing.jpg">质的火。一切都在迅速地回归“四大”烟气充<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了天空。

　　这里惟一缺少的，就是在火焰那边回过头来，注视本多的白色圣牛。

　　救火车来到时，火势已经减弱。但是，消防员们忠实地向整个家宅洒水。他们先试图救人，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体。警官来到，同本多一起勘察现场。楼梯已塌落，无法登上二楼，因此本多没有上去。了解了今西与椿原夫人的习惯后，警官估计，躺下吸烟是起火的原因。假如吃下安眠药是3点钟左右，药力发作的时间与烟头从指尖掉到被褥上而起火的时间，符合今西生前的习惯。本多不赞成自杀的看法。当警官提到“情死”两个字时，在一旁的庆子笑起来。

　　调查告一段落后，为填写案情记录，本多还得去警察署。看来这一天都不得消停。只得让松户去买早点，可是离商店开门的时间还有几小时。

　　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凉亭里。谈话中间，月光公主结结巴巴地说，刚才躲避大火跑来这里时，草坪里出现一条蛇，远处的火光照得那茶<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鳞片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它飞快地逃掉了。听她这么一说，几个女人更加感到恐怖。

　　此刻，晨曦中砖红色的富士山顶闪烁的一缕雪光，映人凉亭里人们的眼帘。尽管是在这种场合，出于下意识的习惯，本多把注视着红色富士山的视线，迅速移向一旁的晨空，于是那里浮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雪亮的冬日富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