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多之所以把庆子领到自己最近刚来过的三保松林地带，另有自己的打算。他试图通过使庆子目睹这一风景胜地彻底荒芜俗化的场面来摧毁她喜滋滋飘飘然的梦幻。

　　虽说三保松林平<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i.jpg">自好雨天亦妙，但终究其入口处的大停车场上车辆一片拥挤，土特产店铺所有包装商品的玻璃纸上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灰尘，同灰潆潆的天空上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映。庆子下车见了，却全然没有失望：

　　“噢，好景好景！真是个好地方！空气味道也好，靠海边的缘故。”

　　实际上，空气已被汽车排出的废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nong.jpg">得一塌糊涂，松树也一副苟延残<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的样子。对由此映入庆子眼帘的一切，本多心中有数，毕竟最近刚刚亲眼看过。

　　在贝那勒斯，神圣就是污秽，污秽就是神圣。这也才成其为印度。

　　但在日本，神圣、美、传说、诗歌等都不曾被污秽而虔诚的手玷污过。肆意玷污进而绞杀它们的人，全都长着毫无虔诚可言然而用香皂充分洗过的形状好看的手。

　　三保松林也不例外。天人为了<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足世人想像上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望，不得不像马戏团小丑一样在这诗骸的中空几万遍几十万遍地旋舞不止。阴暗的天空布<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看不见的舞的轨迹，宛似银色高<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线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错纵横。人们在梦中见到的也只能是呈五衰相的天人。

　　时间已过三点。无论写有“日本平县立自然公园三保松原”的立牌，还是旁边那气势汹汹鼓起鳞片的松树干，无不青苔斑斑。登上徐缓的石阶，如闪电撕裂长空的桀骜不驯的松林展现出来，甚至每条垂死的松枝都竖起绿蜡烛样的松果。松林前方，无<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g.jpg">打采的大海抬起面孔。

　　“看见海了！”庆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叫一声。

　　她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huan.jpg">声带有些许宴会风味，带有夸奖应邀前往作客的主人别墅的腔调，本多不以为然。不过，夸张足以在一无所有的地方生出幸福。至少现在两人不觉孤单。

　　又有两家饮食店把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探出店外，上面<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堆着印有红色梵字的可口可乐和土特产等物。货<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g.jpg">旁边，立着照纪念相用的脸部开孔的人形招牌。招牌是用劣质油画颜料画的，已经褪<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画的是背靠青松站立的清水次郎长和阿蝶。次郎长将写有其姓氏的深底斗笠挟在腋下，把蓝方格衣襟<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iao.jpg">在旅行短刀上，手戴背套，腿<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绑腿，一副旅行装束。阿蝶则梳着岛田发髻，身穿黄黑条纹和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扎黄缎带，手戴浅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背套，携一条手杖。

　　本多催促庆子去看下面的羽衣松。庆子偏偏给这人形招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i2.jpg">住。她只依稀听得清水次郎长的名字，不知其是赌<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un.jpg">。让本多讲完由来，愈发兴致大增。

　　劣质油画颜料那稚拙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调，渲染出一种缥缈淡远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n.jpg">心和过往人生途中从未觅得的寂寥而低俗的恋情。庆子对此大为动心，为这新鲜的野趣叹为观止。她的长处就在于不怀有先人之见。大凡自己未曾目睹的东西，无一不是带有“日本味”的。

　　“快算了吧，不成样子！”本多有些愠怒地制止庆子，不让她和人形招牌照相留念。

　　“对我们来说，难道你以为还有什么不成样子的东西？”

　　庆子叉开锦蛇喇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站定，摆出西方母亲训斥孩子的架势，双手掐<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怒目而视，似乎在睥睨自己心中涌起的诗情。

　　本多见有人围观两人的争吵，只好让步。纪念相摄影师扛着搭有红面黑底的三脚架照相机跑了过来。为避开众人的视线，两人躲在招牌后面。结果面部自然从那招牌孔中赫然透出。人们都笑了起来，秃脑袋的小个子摄影师也咧开嘴角。想到次郎长也可能忍俊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本多便也无奈地一笑。摄罢一张，庆子硬是拉起本多的臂肘同自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ao.jpg">换位置。于是次郎长的面孔成了女的，而阿蝶的容颜成了男的，众人直笑得前仰后合。本多过去曾对窥视孔那般如醉如痴，而现在却因窥视成了众人的笑料，不<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jin.jpg">感到一种近乎登上断头台的豪迈与悲凉。

　　大概为了照顾观众情绪，摄影师这回对焦时故意拖了很长时间，还叫了一声“安静！”众人当即鸦雀无声。

　　本多把表情严肃的脸<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jpg">进黑黄条纹和服的阿蝶稍低些的面部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dong.jpg">。他弓着<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o.jpg">，翘起<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pi.jpg">股，姿势同当年从二冈书房窗孔向外窥视时一模一样。

　　本多深感屈辱的心底，刹那间发生了微妙的位移——他将众人的哄笑置之度外，而致力于将自己的天地同“窥视”结为一体。而在这种情况下，观众所在的世界便发生了质变，成为自己窥视的一幅图画。

　　海。海边巨松盘踞。树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n.jpg">绕稻草绳的即所谓羽衣松。四周徐缓的砂坡由低而高向这里聚拢。砂坡上配置着众多看热闹的人，五花八门的衣服在<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晦的天空下颜色显得很是压抑。逆风卷起的头发使她们看上去竟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ou.jpg">天的朽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有的部分聚而隆起，有的部分则男女井然，分别被<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a.jpg">在如巨大的白色眼睑的苍穹下。前方还有一队人由于<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u.jpg">笑不得，便齐刷刷朝这边扬起傻呆呆的面孔。

　　手提购物袋样物件的数名和服女子。身穿做工<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u.jpg">糙西装的中年男人。绿格衬衫小伙子和超短裙下大腿丰硕的姑娘。小孩。老人…本多觉得，盯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i.jpg">视自身之死的人们即在此处，他们不过是在期盼某种事态的发生，不过是在围观崇高得近乎滑稽的场景的出现。每个人都嘴角下垂，一副憨厚的样子，惟独眼睛放<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he.jpg">出野兽般贪婪的光。

　　“好咧！”摄影师扬起手，示意摄完。

　　庆子迅速将脖颈从那脸孔拔出，俨然威风凛凛的将军闪现在观众面前。刚才的清水郎次长摇身变成了身穿锦蛇喇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ku.jpg">手拿西班牙帽长发披肩的女子，人们、齐拍手喝彩。及至她泰然自若地往摄影师递出的纸片上书写信址之时，几个年轻人竟以为她是昔日某大明星，竞相求其签名留念。

　　因有了如此异乎寻常的一幕，走到羽衣松跟前时本多早已筋疲力尽。

　　羽衣松是一株快要枯死的巨松，样子如向四面八方伸展肢爪的章鱼。树干的裂<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feng.jpg">里填充着水泥。游客们围着这株针叶都已寥寥无几的老松，七嘴八舌谈笑不停：

　　“天人也穿游泳衣？”

　　“这怕是男松吧，女人挂衣服了嘛！”

　　“这么高的树枝，哪里挂得上！”

　　“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

　　“海风吹来吹去的，亏得保护得这么好。”

　　的确，这羽衣松比一般海滩松更多地把身子扑向海面，宛如被打上岸的破船，身上<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带海难留下的累累伤痕。树下花岗岩护墙前临海的沙滩上，索然立着两架投入十元硬币方可启动的红色望远镜，如两只鲜红色的热带水鸟。远处，伊豆半岛影影绰绰，岛前浮着一艘货轮。岸边，恰如被大海兜售上岸的许多零杂物——木片、海草、空罐等等——排成一列曲线，标出<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ao.jpg">时的水位。

　　“据说天人就是在这株羽衣松下讨回羽衣，跳起天人舞的。喏，那边又在照相。如今的人们，看也不好好看一下，照完相就忙不迭地掉头回去。莫不是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按动快门那一瞬间置身于某一特殊场所有什么重要意义不成？”

　　“别老是<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gen.jpg">问底了！”应子在石凳坐下，掏出香烟。“这样也就<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不错了。我半点也不失望。脏污不堪也罢奄奄一息也罢，反正这松树这场所是完完全全可以奉献给幻影的。要是像谣曲唱词那样清扫得一尘不染奉如神明不觉得反倒不真实？我可是认为这种地方很有日本味，真率自然，毫不做作。不虚此行啊！”庆子抢在本多前头总结道。

　　庆子对一切都感到津津有味。这是她最大的特点。

　　在这梅雨时节令人窒息般的<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yin.jpg">空之下，在这砂风一样无孔不入的恶俗之中，她兴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bo.jpg">地观赏不止，不觉之间本多竟成了她的随从。归途中顺路走进御穗神社时，她也赞不绝口。说什么大殿檐下献纳匾额绘有俗不可耐木纹的四框以贴画方式推出碧海中乘风破<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lang.jpg">的新客船烘托出了海港神社特有的气氛云云。铺着草席的大殿深处挂有一巨大的木制扇面，浮雕着六年前在此神牛殿演出献纳能①的场景。

　　庆子亢奋地叫道：

　　“那是妇人能！能中由妇人演的，除了神歌、高砂、八岛，接下去就是这羽衣了！”

　　①能：日本固有的一种歌舞剧。下面出现的神歌、高砂、八岛，均为剧目名。

　　亢奋之余，往回走时庆子竟从拜神道旁的樱花树上摘了——粒樱桃吃了。

　　脚步愈发气力不加的本多——他后悔自逞其能而没带手杖来——气<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chuan.jpg">吁吁地从后面追上，发出为时已晚的忠告：

　　“吃了要死人的！瞧那标牌！”

　　原来路旁显眼处低矮的樱花树枝间拉着一条细绳，绳上摇晃的标牌上写道：

　　除虫，有毒。

　　勿摘樱桃，勿食其果。

　　系<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man.jpg">祈愿纸签的树枝间沉甸甸地缀着五颜六<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的小粒樱桃，等待小鸟从苍白的果<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rou.jpg">中啄出种粒，等待由微微的曙<img src="http://xs.80110110ks.com/pic/PexP/se.jpg">变为沉郁的朱红。标牌未免言过其实。本多叫罢方想起一点点毒根本奈何庆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