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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者:许开祯 字数:5200 更新:2024-12-03 09:45:31

  转眼间,拾粮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这一月,拾粮过得不一般。⽔家跟何家不能比,长工跟短工不能比。两个财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儿,各是各的拿人法儿。想要挣口长饭吃,拾粮就得耐住<img src="in/xing.jpg">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粮內心里不怕这受。

  月末这一天,拾粮正在草滩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头让他暂时顶几天。空旷辽阔的大草滩上,拾粮正在专心致志练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领,羊在草滩上跑起来没个野,你想拿‮腿双‬撵,非把你挣死。练好了炮肚,照准头羊一石头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来了。拾粮看见过老羊倌甩炮肚,那准儿,一甩一个神。有天他惊见三‮姐小‬也拿着炮肚,照准山崖上的一只鹰就甩,天呀,差点就给打着。

  这三‮姐小‬,在拾粮心里越来越像个魔。

  拾粮模仿着老羊倌的样子,正要甩,突然就有声音说:“你妹妹拾草要嫁到⽔家来。”

  拾粮一惊,手软软地垂下来,炮肚里的石头,愣了好几愣“当”一声落在了草滩上。

  之前,拾粮耳风里也听到些关于妹妹拾草的事,对那些个骇死人的传言,他不信。満嘴里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爹能那么狠心?再说,我家草草那么好,老天爷能收她?不能!

  可这些⽇子,拾粮犹豫了,害怕了。⽔家大院听到的,看到的,还有隐隐感觉到的,好像都不大对劲儿。这个心细的孩子,打五糊爷领着他上路的那一刻,心里就多了几层想,他实在弄不明⽩,一向挑长工比挑女婿还挑得仔细挑得苛刻的⽔家大院,咋就会瞅上他?莫非――这下,拾粮终于信了。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起放‮口牲‬的老橛头的外甥,一个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img src="in/gun.jpg">。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草抬进院,你就有好⽇子过了。”

  三猴子说完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

  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龙抬头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彩楼

  彩楼万丈⾼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了<img src="in/yao.jpg">

  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

  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

  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瓜

  ⻩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三猴子的声音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狼发出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草滩也让这声呜给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仿佛,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草滩上怕的就是这声音。

  猛地,三猴子看见,一向老实巴<img src="in/jiao.jpg">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草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情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沟里一死人,斩⽳人来路的心情就能好起来,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桩桩事儿上记得他。斩⽳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这个下午,西沟这座篱笆门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场伤心戏。来路先是左抵右挡,不让儿子把话问出来。拾粮哪里肯,双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话:“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岭?”

  来路惶惶的,面对瞒了一年的儿子,有点抵挡不住了。脸⾊紫着,黑着,涨红着,熄灭着,一波儿一波儿地涌过浪,最终,一把推开儿子,腾地就给抱头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粮你个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问哩。”

  登时,拾粮清楚了,明⽩了,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给已经死去的宝儿!

  “草草呀――”拾粮叫喊着,扑向窑洞。窑洞门晃了几晃,拾粮一头给栽倒了。

  这一天的来路家,着实子撕心裂肺。五糊爷闻讯赶来时,就见⽗子俩一个爬在院里,嚎天扯泪。一个,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两股子清泪河⽔般流。就连傻儿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惶惶地抹眼泪。

  “做啥哩,做啥哩,你们这是做啥哩?”五糊爷想安慰,却被眼前这景儿弄得又酸心又难肠,劝着的人停下劝,陪着一家人流起泪来。

  流完,五糊爷掰过拾粮的肩:“娃,你坐下,听五糊叔跟你说。”

  “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

  “娃,你得听!”

  到了此时,五糊爷也不想瞒谁了,事情到这份上,再瞒还能顶啥用?⽔家那边已发了话,改天择⽇拿人。⽔二爷把话说得很是响当,他⽔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没用,既冲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家花钱要花个明⽩。

  这主意真是损得很,也不知哪个挨天刀的出这损主意。把个活人抬过去,跟坟里的魂灵儿拜堂子,闹新房,还要圆満七天的房,上下见⾎红,最后伴着一声<img src="in/ji2.jpg">叫,双双去坟里过⽇子。人世上,何时听过这等的事儿?可⽔二爷偏是能说出口,还要他保证来路家不翻供,一切按⽔家的规矩来。天爷,到了这份上,五糊爷也不捂了,不盖了,横竖就按⽔家的意思说出去,他自个也能解脫些。

  说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粮的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来路听见这一声,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费了,甚至,这一辈子的奔弹,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来路!”五糊爷喝了一声。“哭哩喊哩顶用哩,不活,你给谁不活?碰死就势大了?咋就不听劝哩,好话说了一窑洞,咋个就听不进去?”

  哭嚎声慢慢弱下来,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爷突然就像天爷那般伟大,一下就把这院的苦难给撑了起来。

  “来路,拾粮,都听好了,话,我只说一遍,主意,最终还是你们自个拿。这人,横竖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谁走这一步?青石岭那头,你们不嫁,嫁的人多,排队哩,挤门哩,你们想好了,错过这个门,可就没这个店,我五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话搁到明处,事摆到理处,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头给我个话。”

  说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扑,生怕再蹲下去,自个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静了,真静了。

  绝望的静中,炕上死睡着的拾草仿佛扑腾了两下,猫似的,冲拾粮发出一声弱小的叫…

  拾草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还好好儿的,⽔灵灵一张脸,谁看了也说俊俏。这个家,就因了这张俊俏的脸,一下生动了。三个光<img src="in/gun.jpg">合着奏出的无奈,让这一汪儿⽔一漾,变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儿。都说来路有福气,养下个好闺女,长大了,准是一棵摇钱树。来路自个也信,摇不摇钱的他且不管,屋里有了草草,这暖暖的气息,香噴噴的味儿,都让人觉得这才像个家。谁知,突然的一场横祸,就把这窑洞里的美好和宁静给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个太<img src="in/yang.jpg">很毒的正午,丫头拾草按爹的嘱咐,去东沟桥头三野地锄⾖子。三野地是东沟财主何大的祖传地,何大念在来路给他爹斩过一口好⽳,让老何家风⽔不断,就在地里给来路踩出五步,算是赠了他。来路靠着这五步地,种些⾖子或山药,也算个贴补。最好的时候,还收过一石粮,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值一个短工一年的工钱哩。来路很感<img src="in/ji.jpg">何大,对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从不许地里有个草星儿。⾖花开败⾖秧儿疯长的时候,天降了一场透雨,把満山遍野的⾖麦淋得绿油油的,谁都相信这是一个大丰收的年景。来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着拾草去地里看,说⾖长草也长,草欺⾖儿荒。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十一岁的拾草手拿铲子,站在绿油油的⾖地里。六月的青风峡是它一年里最美的时节,绿⾊从四面涌来,将峡⾕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img src="in/yang.jpg">光和雨露召唤出来的各⾊山花,更是山鸟一般鲜活着人们的眼睛。十一岁的拾草被这満眼的秀⾊牢牢抓住了,这个自小没娘的孩子,生来却对花啊草的有一种同影相怜之情。往往,她会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里溢着荧荧的光儿,心儿扑扑的,恨不得将这些脆弱而娇嫰的生命搂在怀里。这个正午,她更是表现出少有的痴,甚至有点舍不得拿手里的铲子冲那些雨后冒出的新芽儿下手。她在地里弯<img src="in/yao.jpg">锄一阵,就会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红头巾的那张嫰脸,⽔扑扑儿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扑向远山峻岭处。

  突地,山顶上跃出一点一点的⽩。那⽩像是有人蔵在山后甩出来,甩到这一山的绿中,煞时便让山变了颜⾊,也让山坡下的人变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让那⽩抓住了,那⽩带着生动,带着俏⽪,来了就往绿深处扑,就往绿怀里钻,就要把绿变成自己的。拾草连惊了几眼,就发现山巅早已不是刚才的山巅,山巅让那连成片的⽩搅得流动了起来。

  拾草盼着的时候终于到了。

  还未等羊倌三憨爷显出⾝,拾草双手已卷成喇叭,冲山巅喊:“桃梅,三憨爷,桃梅――”

  羊们惊讶地眯起眼,冲山坡下望,见是十一岁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的尽头,山巅跟天的连结处,羊倌三憨爷最后一个跃出来。这是个一辈子跟在羊后头的人,仿佛,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只羊。人刚显张脸,唱声,已滚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里的桃梅花五呀端<img src="in/yang.jpg">

  我和我的小妹妹过呀端<img src="in/yang.jpg">

  雄⻩⾼升上呀

  小妹妹边喝边喧谎

  六月里的桃梅花热呀难当

  我和我的小妹妹<img src="in/feng.jpg">呀⾐裳

  <img src="in/feng.jpg">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快穿上

  山坡下,⾖地里,十一岁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里的桃梅花七呀月七

  天上的那个牛会呀会织女

  牛在河东呀

  小妹妹织女在河西

  八月里的桃梅花月呀正圆

  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赏

  月儿实好看呀

  小妹妹我陪着你看

  …

  “拾草――”

  “三憨爷――”

  一老一少,隔着山坡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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