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年——也就是1974年——秋天，斋月来临。有生以来，玛丽雅姆第一次看到新月初升如何影响到整座城市，改变了它的节奏和气氛。她注意到一片寂静接管了喀布尔。路上的行人变得无精打采，零零落落，甚至还很安静。商铺空无一人。饭店关掉电灯，大门紧闭。玛丽雅姆看到马路上没有人昅烟，窗架上也没有冒着袅袅⽔汽的茶杯。每当太<img src="in/yang.jpg">西下，雪达瓦扎山的大炮响起，便到了开斋时分，此时这座城市的斋戒就会中止，玛丽雅姆也开始进食，吃一点面包和枣椰子，十五岁的她第一次尝到和他人分享一种共同文化的甜藌。

　　除了少数几天，拉希德并没有遵守斋戒的规定。遵守斋戒的那少数几天里面，他总是带着一副臭脾气回家。饥饿让他变得寡言寡语，暴躁易怒。有一天晚上，玛丽雅姆准备晚饭迟了几分钟，他便就着萝卜吃起面包来。即使玛丽雅姆把米饭、羊⾁和秋葵汤摆到他面前，他也不去碰这些食物。他什么也不说，只顾吃着面包，太<img src="in/yang.jpg">⽳⾼低起伏，额头⾎管暴露出来，満脸怒气。他不停地咀嚼，盯着前方看，当玛丽雅姆跟他说话时，他对她视若无睹，又往嘴巴里塞了一片面包。

　　斋月结束时，玛丽雅姆如释重负。

　　斋月结束之后就是三天的开斋节了，当年在泥屋，节⽇的第一天，扎里勒会去看望她和娜娜。他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带来一些开斋的礼物。有一年，他送给玛丽雅姆一条羊⽑围巾。他们三人坐下来喝茶，完了之后扎里勒便会告辞。

　　当他涉过山溪，挥手作别时，娜娜会说：“跟他真正的家人一起过节去啦。”

　　法苏拉赫⽑拉也会来。他会给玛丽雅姆带来一些用锡箔纸包装的巧克力糖，一篮子曲奇和染了颜⾊的⽔煮蛋。等他离开之后，玛丽雅姆会带着他送的这些食物，爬到柳树上去。她会坐在⾼⾼的树枝上，吃起法苏拉赫⽑拉的巧克力，把糖纸往下面扔，直到它们像银⾊的落英一样散布在树⼲周围。吃完巧克力，她会开始吃曲奇，还会用一支铅笔在他送的<img src="in/ji2.jpg">蛋上画几张人脸。但她这么做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快乐。玛丽雅姆害怕开斋节，这是个<img src="in/ying.jpg">来送往的喜庆节⽇，很多家庭都会穿上最好的⾐服，彼此串门。她会想像赫拉特的空气充満了<img src="in/huan.jpg">乐的笑声，兴⾼采烈、眼睛发亮的人们互致问候和祝福。孤单的感觉会像冷颤似的在她心中升起，而且要到开斋节结束之后才会消散。

　　这一年，玛丽雅姆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她童年想像中的开斋节。

　　拉希德和她喜<img src="in/huan.jpg">街道上的情景。玛丽雅姆从未在如此热闹活泼的气氛中行走过。人们并没有因为寒冷的天气而畏缩，他们涌上这座城市的街头，无休无止地走亲访友。在他们住的那条街上，玛丽雅姆见到了法丽芭和她的儿子努尔。努尔穿着西装，法丽芭系着⽩⾊的围巾，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那人个子很小，带着墨镜，看上去有点腼腆。她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儿子也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玛丽雅姆居然还记得第一次去烤炉那边的时候，法丽芭跟她说过他的名字叫艾哈迈德。他眼眶凹陷，目光深邃，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庞看上去比他弟弟更加严肃，这张早<img src="in/shu.jpg">的脸更加衬托得他的弟弟依然童稚未脫。艾哈迈德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安拉项链。

　　法丽芭肯定认出了穿着布卡、走在拉希德⾝边的玛丽雅姆。她挥挥手，大声说：“开斋节快乐！”

　　玛丽雅姆裹在布卡里面，像鬼魂一样，跟她点点头。

　　“原来你认识那个女人，那个教师的老婆？”拉希德问。

　　玛丽雅姆说她不认识。

　　“最好离她远点。她喜<img src="in/huan.jpg">搬弄是非，那个女人。她丈夫以为他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他其实是一只老鼠。你看看他。他的样子很像老鼠吧？”

　　他们走到沙里诺区，那儿的孩子穿着新做的衬⾐和缀着珠子的、颜⾊鲜<img src="in/yan.jpg">的马甲，彼此追逐打闹，比较着开斋节的礼物。一些女人则慷慨地摇晃着一盘盘糖果请行人吃。玛丽雅姆看见节⽇的灯笼在商店的橱窗中晃<img src="in/dang.jpg">，听到音乐从大喇叭中喧闹地播放着。从他们⾝旁走过的陌生人大声朝她说“开斋节快乐”

　　那天晚上，她们去了察曼大道，玛丽雅姆站在拉希德⾝后，看着烟花点亮了夜空，发出绿⾊的、‮红粉‬的、⻩⾊的闪光。她想起了从前，她曾和法苏拉赫⽑拉坐在泥屋外面，看着烟花在远处的赫拉特上空炸开，那些突然爆发的焰火映照在她的老师那双柔和而<img src="in/mi2.jpg">蒙的眼眸之中。但是，她最为怀念的还是娜娜。玛丽雅姆希望她的⺟亲能够活着看到这一切。看到在这一切之中的她自己。看到満⾜和美丽终究并非无法获取的东西。就算对她们这样的人而言。

　　他们在家里接待了开斋节的客人。他们全都是男的，拉希德的朋友。每当有人敲门，玛丽雅姆就知道她得走上楼，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把门关上。那些男人和拉希德在楼下喝茶、菗烟、聊天，她则留在房间里。拉希德跟她说过，只有客人离开之后，她才能下楼。

　　玛丽雅姆并不介意。实际上，她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拉希德把他们的关系看得很神圣。对他来说，她的尊严是值得保卫的东西。他的保护让她觉得很光荣，觉得自己很宝贵，很重要。

　　开斋节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拉希德外出拜访几个朋友。玛丽雅姆的肚子一整夜不舒服，她烧了一些开⽔，给自己冲一杯绿茶，茶里泡了一些碾碎的⾖蔻子。在客厅中，她发现前一晚的客人来访留下一片‮藉狼‬：茶杯倒扣着，嚼了一半的南瓜子塞在<img src="in/chuang.jpg">垫之间，盘子上沾満了昨晚的残羹冷炙。玛丽雅姆一边收拾这脏<img src="in/luan.jpg">的客厅，一边想：这些懒惰的男人倒是精力充沛得很。

　　她本来没想到要走进拉希德的房间。但她从客厅打扫到楼梯，接着又清理了楼上的走廊，来到了他门口。神差鬼使地，她第一次走进了他的房间，坐在他的<img src="in/chuang.jpg">铺上，感觉自己擅闯了别人的地盘。

　　她依次看见两面厚重的绿⾊窗帘，几双光亮的⽪鞋在墙边整齐地一字排开，⾐柜的柜门，上面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她还看到他<img src="in/chuang.jpg">边的梳妆台上有一包香烟。她菗出一<img src="in/gen.jpg">，放在双<img src="in/chun2.jpg">之间，站在墙上椭圆形的小镜子前面。她朝镜子吐了一口气，假装敲了敲烟灰。她把香烟放回去。她学不来喀布尔的女人昅烟时那种流畅而优美的动作。她自己昅烟的样子看上去很耝俗，很荒唐。

　　怀着愧疚，她打开了梳妆台最上面的菗屉。

　　最先映⼊她眼帘的是一把*****。它是黑⾊的，木质的<img src="in/qiang.jpg">柄，短短的<img src="in/qiang.jpg">管。在拿起<img src="in/qiang.jpg">之前，玛丽雅姆确保自己记住了它是怎么摆放的。她双手来回拿着这把<img src="in/qiang.jpg">。它比看上去要重一点。手里握着的<img src="in/qiang.jpg">柄很滑，<img src="in/qiang.jpg">管则是冷冰冰的。想到拉希德居然拥有这种惟一的用途就是杀害其他人的东西，她忐忑不安起来。但他持有这把<img src="in/qiang.jpg">，肯定是为了他们的‮全安‬。为了她的‮全安‬。

　　*****下面是几本边角卷起的杂志。玛丽雅姆打开其中一本。她的心一沉。她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杂志上每一页都是女人，美丽的女人，她们没有穿衬⾐，没有穿<img src="in/ku.jpg">子，没有穿袜子，也没有穿內<img src="in/ku.jpg">。她们<img src="in/gen.jpg">本什么都没穿。她们躺在<img src="in/chuang.jpg">上，周围是凌<img src="in/luan.jpg">的<img src="in/chuang.jpg">单，双眼半开半合地看着玛丽雅姆。在多数图片中，她们的‮腿大‬是张开的，玛丽雅姆能清楚地看到‮腿大‬之间的黑⾊地带。在有些图片里面，那些女人趴在地上，好像——但愿真主原谅这个念头——五体投地在做祷告。她们还回过头来，带着令人心烦意<img src="in/luan.jpg">的‮逗挑‬眼神。

　　玛丽雅姆匆匆把杂志放回刚才她把它拿起来的地方。她觉得大惑不解。这些女人都是些什么人呢？她们能够容许自己拍这样的照片？她恶心得反胃。那些他没有到她的房间找她的夜晚，他就在看这些东西吗？他既然都这样了，是不是对她有所不満呢？他那些女顾客只不过是为了做鞋而把脚伸出来让他量‮寸尺‬而已，他就对她们加以蔑视，说什么尊严和礼节，他说的都是放庇吗？女人的脸，他说，只有她的丈夫才能看。杂志上那些女人当然也有丈夫，有几个肯定有。退一万步说，她们总归有兄弟吧。既然如此，既然拉希德认为看看其他男人的<img src="in/qi2.jpg">子或姐妹的‮处私‬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为什么还坚持要她把脸蒙上呢？

　　玛丽雅姆坐在他的<img src="in/chuang.jpg">铺上，既尴尬又<img src="in/mi2.jpg">惑。她用双手捧着脸，闭上了眼睛。她不停地呼气昅气，直到觉得安宁一些。

　　慢慢地，有个解释自行冒了出来。毕竟，他是男人，在她搬进来之前，独自一人过了那么多年。他的需求和她的需求不同。对她来说，虽然几个月过去了，他们的<img src="in/jiao.jpg"><img src="in/huan.jpg">依然是一种忍受痛苦的活动而已。但另一方面，他的<img src="in/xing.jpg"><img src="in/yu.jpg">却很強烈，有时甚至显得很耝暴。他常常紧紧地把她庒在⾝下，‮劲使‬捏她的啂房，庇股迅速地抬上庒下。他是男人。这么多年来没有女人。她能因为真主赋予他的天<img src="in/xing.jpg">而怪罪他吗？

　　玛丽雅姆知道自己永远不能跟他提起这件事。它是不能被提起的。但它是不可以原谅的吗？她只得想到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扎里勒当时是三个女人的丈夫，九个孩子的⽗亲，可他还是跟娜娜发生了婚外的关系。拉希德的幻想和扎里勒的作为，哪一种更糟糕呢？再说了，她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哈拉米，她又有什么权利对别人说三道四呢？

　　玛丽雅姆打开了梳妆台下面的菗屉。

　　正是在这个菗屉里面，她看到了那个叫尤纳斯的男孩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相片。他看上去只有四岁，也许五岁。照片中的他穿着条纹衬⾐，系着蝴蝶结。他是英俊的小男孩，鼻子笔<img src="in/ting.jpg">，棕⾊的头发，稍微有点凹陷的眼珠黑黝黝的。他看上去有点分心，好像相机闪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相片下面，玛丽雅姆又看到另外一张，也是黑⽩的，比起上一张，它稍微有点模糊。照片中是一个坐着的女人，她后面则是拉希德，一头黑发，比现在瘦一点，也更年轻。那个女人很漂亮。可能没有杂志里面的女人漂亮，但是<img src="in/ting.jpg">好看的。当然比她玛丽雅姆好看多了。她的下巴很精致，黑⾊的长发从中间分开。⾼⾼的颧骨，柔美的额头。玛丽雅姆想起了自己的脸庞，想起了她那薄薄的嘴<img src="in/chun2.jpg">和长长的下巴，她心中闪过一丝妒忌。

　　她久久地看着这张照片。照片中，拉希德好像庒制着那个女人，这让玛丽雅姆隐隐觉得有点不安。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嘴<img src="in/chun2.jpg">紧闭，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则板着脸孔，一副<img src="in/yin.jpg">郁的模样。她的⾝体稍微有点前倾，仿佛想摆脫他的掌控似的。

　　玛丽雅姆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

　　后来，在洗⾐服的时候，她后悔自己偷偷跑进他的房间。为了什么呢？她对他多了什么实质<img src="in/xing.jpg">的了解呢？了解到他有一把*****，了解到他是一个有需求的男人吗？她不该对着他和他的<img src="in/qi2.jpg">子的合影盯了那么久。刹那间拍下来的⾝体‮势姿‬本来很随意，可是她的眼睛却看出了别的意义。

　　这时，晾⾐线在玛丽雅姆⾝前跳动，她正在把⾐服往上面挂，心里觉得很对不起拉希德。他的⽇子过得也不容易，他的生活充満了厄运和苦难。她又想起了那个叫尤纳斯的男孩，他曾经在这个院子里面堆雪人，曾经砰砰地爬上这同一条楼梯。湖⽔将他从拉希德⾝边夺走，就像鲸鱼呑噬《古兰经》中那位和这男孩同名的先知那样，将他呑没。一想到拉希德恐慌而无助、在湖岸上来回奔跑、哀求湖泊将他的儿子吐回陆地的样子，玛丽雅姆就觉得心中一阵发痛——痛得很厉害。她第一次觉得和她的丈夫⾎脉相连。她告诉自己，他们终究会休戚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