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庸一脸平静的坐在椅子上,他此时⾝处的是一间普通的房,两扇木棂小窗,被外面的清风刮得微微颤动,房中摆设简单⼲净,除了一旁摆満覆及各个领域的诸多籍之外,还有一套松木桌椅,散发着松木的清香
在两扇小窗的旁边墙壁上,挂着一副字“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这句源自《孟子》的话,十个字劲力惊人,好像是一道道的剑气纵横在纸上一般,笔力穿透纸背
房间中点燃着紫⾊的沉水香,这种熏香是用杜衡、月麟、甘松、苏合、沉香、檀香、冰片、龙涎等数十种香料、药材制成,让人闻之凝神静气,
缓缓响起了一阵注水声,小屋的主人缓缓将茶注満,然后递给白庸,他也给自己倒満一杯
轻啜一口,像是无比満足般,昑诗道:“幽人耽茗饮,刳木事捣撞巧制合臼形,雅音伴柷椌虚室困亭午,松然明鼎窗呼奴碎圆月,搔首闻铮鏦茶仙赖君得,睡魔资尔降所宜玉兔捣,不必力士扛愿偕⻩金碾,自比白玉缸彼美制作妙,俗物难与双”
他饮茶的样子非常文雅,光是让人看见,就觉得有一股香之气扑面而来,忖想与此人相关的必定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念及此,似乎自己也变成了文雅之士
这是一名年龄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纶巾,腰佩琳琅玉,着儒士打扮,肤皮细腻光泽不输给女子,但⾝子骨却不羸弱,手上有着一层老茧,那是常年射箭留下来的证明他眼神中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然而他的脸上却是一丝不芶严肃的表情,令得他⾝上有一股君子不怒自威的气息
白庸即便不用观气之法,也能够感觉到,一缕缕的文思从他的头顶上冒出,流光溢彩,不停的迸发出来,正是文思如泉,润泽天下,艾思如雨,甘霜天下
白庸也饮了一口茶,随即长长的叹气:“诗是好诗,但是这首诗是为茶臼而写,跟现在的情景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人装傻道:“哈,是这样吗?”
白庸无奈道:“不仅如此,这茶水得太急,火候少了三分,味道没有彻底酝酿出来,还有这茶叶少冲一次,真正的味道还在里面,最后,井水虽好,却不适合用来这种茶叶,茶各个细节的错误,基本上都犯齐全了”
儒士一点也没有被人指出错误的不好意思,笑了笑:“一点也不给长辈留面子,这样一本正经的脾气到底像谁呢?嗯,果然是老爷子,真是让人无法开心起来的结果”
白庸一脸愁容道:“我可不想成长为外表看着严谨,实则冒冒失失的大人,那样也太糟糕了”
“哈,至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吾深感欣慰”
“就算是青出于蓝,基本上也跟你的黑⾊没有关系,不过反面榜样的作用倒是起到了,老爷子耳提面命,千万不可成为那样不负责任的大人,我一直牢记在心,时时刻刻督促着自己”
儒士终于露出愁苦的表情:“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本应该是天伦相聚,四目相对,无语凝噎的场面才对,怎么就变成针对我的批判会了?”
“这本来就是批判会,若非一心要批判,你又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虽然是大实话,可是很伤人啊,明明我一直想转移话题来着的”
儒士站起⾝,来到窗口,看着庭院中盛开成一片白雪的梨树,叹气道:“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像力没有受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家国当我入进暮年以后,我发现我不能够改变我的家国,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当我现在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一下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家国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白庸将剩下茶饮尽,然后看着以迷蒙目光眺望远方的儒士道:“这话的确很有哲学,可是说话之前请先照照镜子,所谓的暮年到底在哪里呢?”
“哈,转移话题又失败了吗?小细节就不要在意了”儒士笑着挥了挥手,方才那股深沉的气氛一扫而空
“摆出一脸严肃的烦恼表情,看起来就会让人觉得很聪明——不过那完全是一种误解并不是说只要思考就会显得聪明,反而是什么都不想而过着悠然自得生活的人容易品味人生烦恼什么的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有时间去想,倒不如行动起来,烦恼就该全部忘掉,没必要去后悔那些会令自己感到不愉快的事情”
白庸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道:“所以,当初你就能飒慡的选择离开,因为不曾烦恼过,也未曾想过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对于你⺟亲的事,我的确要对你说声抱歉,不,就算是对你,我也充満歉意,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只有歉意,没有后悔?”
“尽管会被你讨厌,我仍不想撒谎,我从不曾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哪怕做错了,也不会自怨自艾,而是想尽办法去弥补…唉,虽然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没法弥补了,这应该是我一生的遗憾”
“的确诚实得让人讨厌”白庸盯着对方,气氛一度紧张起来,可没有坚持到最后“不过一切都是你的决定,当时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的我,没有资格去批评对错”
“哦,你不责怪我吗?”
“⺟亲离开前对我说过,她并不怪你,也求我别去责怪你,因为她能理解你的决定,虽然是一个悲剧,不得不和自己所喜欢的人分开,但是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相遇其实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点一滴的相处,哪怕是痛苦的回忆,都是最宝贵的珍蔵”
儒士沉默不语,露出极难过的表情,却又努力庒制着,不想在白庸面前表露出来
“我这一生,亏欠最多的就是你⺟亲,她给了我很多,我却什么也没给过她在我最悲伤的那段时光,是她陪着我一起渡过,她知道我心中存着别人,却从不曾说过什么,总是微笑着站在我的背后,帮我茶,帮我磨墨,无论我做什么,她都默默支持,从未说过不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也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一心想着往前方跑,却忽略了陪在⾝边和⾝后的人”
“…”室中再度沉默,儒士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后,问:“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白庸盯着对方看,目光尖锐得仿佛要将人看穿,他的手一下子捏成拳头,不停的颤抖,最后,却是松开了
他终究是选择了放下
因为,在他面前的并非是最憎恨的人,而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是那个会在晚上,指着天上的星空,告诉他许许多多有趣故事的长辈
他淡淡的问:“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
儒士笑道:“只有这个问题?我还以为你会在意其他的”
“我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要质问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知不知道在你为别人伤心的时候,⺟亲也在为你伤心,你离开后,她也跟着离开难道说,在你心中,一名外人的地位,比⾝为亲人的我们还要重要,家庭对你而言就只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吗?”
儒士一脸慈祥的听着,此刻的两人,无比的相像
“我有那么多的问题想要问你,可现在见到了你,又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不恨我?”
“以前恨,现在不恨了也许你说得对,烦恼就是浪费时间,有时间去烦恼,倒不如行动起来而且我有比你具优势的一点,你已无法弥补遗憾,但我却可以,所以不能在这里停下,前面还有很长的路”
儒士松了一口气:“幸好你没有问,要不然烦恼的就是我了老爷子的教育果然比我厉害多了,你已经成长为过我的大丈夫,比我期盼的还要出⾊…只要你想离开这里,就能离开这里”
白庸很坚决的站起⾝,似乎一点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快向着大门走去
来到门口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似乎是想让人多看一会
在他的背后,儒士带着怀念地端详着背影,似乎在比较着跟记忆中的差别
这时,白庸嘴角一咬,转⾝,下跪,磕头
“父亲,请保重…”
儒士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自嘲道:“人都已经去世了,还有什么保重不保重的,倒是你啊,别再犯跟我一样错误,该争取的时候,就去争取我常常会想,如果当时我強势一些,不顾她的反对,強行娶她进门,也许就没有那么多悲剧发生了”
白庸安慰道:“放心,你想做的事,我已经替你完成了”
儒士笑骂道:“儿子替老子娶妾,亏你⼲得出来哼,现在好了,她的女儿成了你妹妹,自己把自己绊住,看你怎么收场”
白庸自暴自弃道:“我不姓白不就好了”
“你要这么⼲,老爷子铁定打断你的腿”
父子两人对视一笑,白庸最后一声告别,然后走出了大门
正如所说的,当他想离开的时候,就会离开,周围的空间一阵变化,回过神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遮挡,撒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白庸向着深处走去,脸上带着浅笑,多年来不曾与人诉说的心结,今朝开解,终于放飞自我,此刻的他只觉这世界一切风景都是那么的美好,走起路来,⾝子骨都轻了很多,若非有正事要⼲,他都想要拿天蠁琴出来演奏一番
忍住放纵自我的心情,白庸很快就看见,在森林的央中,有着一块莲花石盘,石盘上坐着一个人可以说是非常唐突的感觉,突然出现了人的气息,而且并不是背后,而是在正前方,就这样出现了,仿佛一开始就在那里似的
那是一名雪肌冰肤,宛如嫡仙下凡的女子,如同只会出现在神话当中的仙女,散发一股出尘之气,仿佛随时都可能羽化离开,
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却又透着自然明明是一⾝道袍,却披着袈裟,背后负剑,手中又拿着拂尘,眉心有一枚小小的太极印,脑后悬挂着一**曰,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位是佛道双修
白庸略显讶异,随即来到此女的面前,很不礼貌的盯着对方看,啧啧道:“没想到传说中的心魔老人,居然是这样美貌的一名女子”
“哦,在你眼中,我的长相是一名女子吗?”面露温暖的微笑,对方开口道“真抱歉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长得这么样,这并非是自谦,而是我在不同人眼中会有不同的相貌,我的长相,其实是倒映出观看者的內心,简单的讲,就是一面镜子,不过是照映心灵的镜子”
白庸苦笑道:“照你的说法,难道说我的內心其实是一名女子”
“并非如此,性别只是一种象征男性一般代表着阳刚、处世強势,而女性则代表着纯洁、处世柔和,当然,如果出现的是瘦弱的男性,或者壮硕的女性,又是另外一种说法如果在你看来,我的长相很漂亮,那么恭喜你,这证明你的心灵也很美丽”
“哈,这么说来,我得多夸夸你的相貌”
女子头摇道:“就算你夸我的相貌,我也不会变得漂亮,因为这是你的心灵反射,而一个人的心灵又岂能如此轻易被改变”
“但是只要我称赞你的相貌,你就会认为我的心灵很美,这样就够了自己对自己的评价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就如同世上那些好名者,他们从不在乎自⾝的道德修养,只在乎在世人眼中自己的道德修养”
“可你并非这样的人,不是吗?”
“哦,你怎么知道?”
对方用手向下一指:“莲花象征出淤泥而不染,一个人的心灵能倒映出莲花盘,又岂是一个迂腐在意世人眼光的人”
白庸不在意的笑了笑,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也不在乎脏,直接坐下
“好不容易全部过关了,总该给点奖励”
对方反问道:“奖励你不是得到了吗?既然能突破方才那一关,证明你已经放下心中最大的心结,这种心灵上的升华,比任何功法都加有效,记住这样的感觉,那么你以后再也不会受困心魔,神魂也会曰益饱満,若回去后修炼,你会发现进步度比平常快上数十倍”
白庸奇怪道:“走出方才的幻境有什么要求吗?”
“在方才幻境中出现的是一生中最憎恨之人,或者说,是最不能原谅的人,而想要脫离幻境,则必须放下仇恨也就是说,必须原谅你心中最不能原谅的人,才能离开你是参加试炼的人当中心思最多,心魔也最多的一个,但同时是心魔阻碍最浅的一个”
“哈,亲人总比外人容易原谅”
“错,亲人比外人容易责备,自家的小孩犯了错,我们会骂,也会打,别人家的小孩犯了错,往往不会放在心上,正是爱之深,恨之切你在入关前,心中的执念是最強烈的,因为一直孕育在內心深处,不曾说与他人,就像是是蚕蛹中不断成长的蝴蝶我本以为你在见了人之后,那只蝴蝶就会破涌而出,而仇恨也会将你呑噬,没想到却是恰恰相反,你见了人,那份执念就快融解了,连蛹都没有破因此,我很感趣兴,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要知道,连觉悟的⾼僧都做不到像你这样释然,正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逆鳞”
“照你的说法,其他人都没有出关?”
“这是当然,这一关可不是那么轻松能解破的,你这样的是怪异那名叫上官婵的女子被嫉妒的情绪呑噬了,心⾼气傲,不服的东西可多了,你也是她的心魔来源;叫穆若愚的小子个性单纯,但单纯者容易被**诱惑,就好像我们能用一颗糖来骗到小孩子,却骗不到大人一样;叫步苍穹的充満了迷惘,迷惘连自己前方的路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甚至连男女都分不清,只会挥舞手中剑,迟早会被剑伤到自己;那名叫左朱殷的女子,看来是凰枪的传人,她⾝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振兴门派,这份庒力一开始还能成为她的动力,现在已经庒得她快要直不起⾝了,她在幻境中遇见的,就是给予她这一包袱的师长,她可做不到像你这样轻松放下,自己将自己累死”
白庸关心的问:“怎样才能救他们?继承你的衣钵吗?”
对方露出一个不符合长相的讥讽笑容,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人来继承衣钵?”
“前一关的选门,在那里的墙壁上题写的禅诗,不正是说明你要寻找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