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入了夜还不算久,从窗口看出去,院子里也有点点的灯光。宁毅倚靠在床铺一端,一面替妻子揉捏着小腿,一面与分别了半个月的妻子聊着最近的事情。
当然,无论有着怎样的心情,在自家娘子面前说另一位女性可爱,自然都算不得什么太有情调的事情,苏檀儿笑得一阵,低声道:“相公觉得可爱,不会是想把那位陆姑娘收房吧。”
“你庒得住她吗?”
苏檀儿抿了抿嘴,看着宁毅:“那位刘姑娘我可也庒不住。”
这些当然算是玩笑,但私下里说别人的事情,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苏檀儿曲起一条腿,有些幸福地看着为自己摩按的夫君:“最近这段时间,杏儿的心情,其实也不怎么好。”
“怎么了?”
“先前冒充她父⺟的那些人…她原本以为是真的,毕竟是有点感情的。”
“人虽然只是赶走了,但状况恐怕也不会太好…你多安慰下她吧,叫婵儿娟儿去安慰她。”
“嗯。”“要不然给她找个夫家?”
“小妮子心气⾼,家里没有谁看得上的。”
“没有谁看得上她还是她没有看得上的人…”
“当然是看不上人家,要不然三房管事的那个侄子,叫做贺雨的,又或者是古账房的儿子,崔账房家的二儿子,都有过来说想要提亲,还有…”苏檀儿掰着指头数。
“喔,还挺有人气的嘛。”
“当然,咱们大房的三个丫鬟,杏儿婵儿娟儿,谁见了不眼红,婵儿是跟了相公你啦,杏儿娟儿还有得抢呢…”
接下来也是琐琐碎碎的家长里短。对于苏檀儿来说,家里的情况一向是能够安排照料得井井有条的。并不需要宁毅的意见做参考,但宁毅若有什么说法,她也会点头应下,这是一家子人的感觉。过得一阵。杏儿过来照顾苏檀儿,宁毅倒也随口问了问最近她们在湖州的生活,杏儿倒也不打算诉苦,眨着眼睛点头说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啊…作为丫鬟的会有自我调节情绪的能力,不让自己的问题来打扰主人家,这大概是一个好丫鬟的自我修养,宁毅跟她搭了一阵子的话。没得安慰的机会,也只好尊重对方的选择。
杭州事毕,立刻转进镇江,接下来回江宁,并不是说就没有事情可做了。跟妻子聊起的陆红提就是这事情的一环,当初在杭州拜托对方帮忙时就曾说过要替她弄个五年计划之类的东西,后来几个月断断续续,其实该做的计划都已经差不多。如今既然大多数事情都已有了归宿,再拖下去,就有些不厚道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可以专心地为她将这个走私山寨的计划作出完善。
这样想着,穿过了两重门廊,去到陆红提那边院落时,看见她正站在井边打水,单手慢慢地摇着那轱辘,站在那儿倒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宁毅走过去时,她也就有了反应,朝这边望过来。宁毅过去接过她的活。
“我来吧。”
这个时代大概没什么绅士风度,不过陆红提倒也不矫情。退开一步,看着宁毅将水桶转上来,一边转,宁毅还一边探头朝下面看了看。
“院子原本就不是我们的,有个叫汤修玄的老头借给我们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净…说起来我有一段时间路过井口就喜欢往下面看看。”
“为什么啊?”陆红提偏头问道。
“听说大户人家要杀丫鬟、小妾啊。毁尸灭迹什么的,都把人往井里推,所以我经常觉得里面会有尸体。”
这话令得陆红提笑了起来,但她随后拿着木勺舀着喝了几口,就令得宁毅微微有些无言,随后也跟着尝了尝,井水倒是很甜,想来不至于泡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宁毅问及山里的泉水是不是更好喝一点时,陆红提倒是觉得都差不多。
“不管怎么样,最近谢谢了,不是有你,恐怕没办法在杭州活着回来。”
就此正式地道过谢,随后宁毅更详细地与陆红提聊起吕梁的情况。几个月的时间,其实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宁毅要给的意见和看法,也已经写成一本厚厚的册子。陆红提在吕梁山上的寨子,还是尽量以一个三不管的走私基地为蓝图去勾画的。
宁毅对于如何经营一个山寨如何合纵连横跟人叫板谈判或许只能按照霸刀营的模板做几个想法,但对于经济上的事情却是无比精通,怎样的货物,可以怎样走,如何去暗中控制,如何以利益去引导利诱他人,在一个看似公平的环境下,如何去观察各种物品的价格升降,如何调控令得利益尽量倾向于自己还不让别人察觉,有些什么案例和小手段。这些东西就全都在本子上写了出来,当然,至于如何去用,还是得靠陆红提自己的判断。
平素开开玩笑,宁毅可以让人放松,让人叫骂,让人哈哈大笑,一旦做起事情来,却也是认真无比,足以感染他人。如此聊了一阵,宁毅回去侧面的院落,在书房里给他的构思做进一步的完善,埋头疾书。一个多时辰后,陆红提想起一些事情,过去与宁毅商议了一阵,宁毅便一边写一边将內容与陆红提做讨论。
如此一直聊到深夜,话题也从单纯的山寨和走私上挪开,宁毅知道陆红提恐怕过几天就要离开,许多未曾定型的想法,便也可以跟她说说。
“…其实最近都在想一些事情,关于北方那几场仗的。你知道的,我不知兵,但有些事情,可以从人性上解,结果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最近就在想,到底为什么会打败。”
陆红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理由在每个人的说法里都是各种各样,从不同的方向就有不同的结果。我这里有几封信,是汴京那边寄过来的,当然未必是寄给我…这次北方的大战中,一开始王禀、杨可世犹豫不决。到他们想要打的时候,中下层很多人从中作梗,可以说是奉了童贯的意思,或者是一些与辽国有生意的大家族的意思。各种利益倾轧,说起来都是对的,后来打破了胆子,此后几场大仗,遇敌则溃,大家顾着逃跑,一败涂地。但反倒是一些百十人的小冲突,就又可以打胜,人跟人之间,毕竟是没有差得太多的…”
宁毅挥了挥手:“老实说,这些事情看得久了,觉得都很平常,找理由,也喜欢往复杂了找。但如果从人性角度入手。我们可以做出一个简单的模型,小规模的接触为什么可以赢,因为人跟人之间的能力。毕竟差距不大,大规模的为什么一定输,其实也非常简单。假设我们现在在一个十万人的队伍里,我是其中一个人,这样就够了。原因再复杂,想法就只有一个。”
他说的这些,陆红提一开始其实是有些迷惑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也只好听着了,宁毅笑了笑:“归根结底就是。我不信任周围的同伴,我再厉害,也打不过几万人。一到开战,我心里就在想,我们肯定打不过,为什么。因为他们、你们等一下一定会转⾝跑,所以我也得跑,当几万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时候,不管领军的人再厉害,他们都打不过别人了。而在场战上败了很多次以后,这种心理就更加根深蒂固。其实大家想的不是我们就打不赢辽人,而是…周围的人一定会跑,这就是关键。”
陆红提想着,点了点头:“当然是这样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想岔了一些事情,一些以前以为没有用的东西,现在看起来,其实还是挺有用的。”宁毅想了想,随后笑着指手画脚起来:“两样东西,信任跟规矩。有很多小事情要做,有关信任的一些小游戏,譬如让人站到一个两米的台子上,张开手往后倒,让他的同伴在后面接住他,每个人,每天做一次,如果同伴不接住他,他可能摔得头破血流,然后…站军姿、走方阵,最严格地履行军令军规…呵,一下子也许要求太多,但这些事情不必每天做,但每天都可以做一段时间,我已经写到本子里了…”
宁毅笑着,倒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作为一个一千年后过来的人,其实也会被许多东西所迷惑,譬如你在千年后的社会里说解放军有多厉害,人家会笑,难道站军姿列方阵叠被子厉害么?然后给人的感觉,好像这些就是纯粹浮于表面的要求形式了,但事实上,其中包含极深的人性管理学。
十万人对上一万人,难道就真的归结于汉人全是猪?难道就纯粹归结于內部的斗争?事实上,十万人就算站着不动,让一万人打过来纯机械式的乱砍,一万人恐怕都不可能打得过,为什么会输?不是因为十万人中的每一个人太弱,而是因为绝大部分人潜意识里都有一个念头:“他们一定会跑。”而不是单纯的“我不如辽人”
小规模的战斗就有赢的机会,因为彼此认识,只要念头里有“我们能赢”“大家不会逃跑”这样的念头,军队就死磕上去了,然而组成十万人的阵型时,大家所想的,仍然是“大家一定会逃跑。”特别是有诸多败绩做前例时,一个人怕了,一群人就全掉头了。
做一样的事情,踏一样的步子,自己从台子上跳下来,同伴每一次都会接住,也必定接住,如此将军规在各种小事情里渗入每一个人的骨子里之后,即便是在十万人的方阵里,他从这头也知道那头任何一个不认识的人都不会逃跑。甚至只要让人觉得“军令如山,大家不会敢跑”十万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输给一万人。
如同霸刀营,他们是在某种程度上做足了彼此的信任,但那是各种感情的维系,一旦霸刀营想要扩大,这种信任就会稀薄。而在国中自古以来的历史上,只要能做到“军令如山”的军队,往往就能打出一番名声。而做到了这些之后,决定胜负的才是后勤补给、运筹帷幄,因为只有到这个程度,军队才称得上几个。
宁毅以往也是有些不在乎这些看似平常的军队训练方法的。倒不是觉得无用,而是认为古代有古代的情况,对于霸刀营,他也未有这方面的想法和要求。但此时倒可以想得清楚。这些东西,军队中各种关于信任的游戏,对于列阵、走步的严格,都是在将一种心理暗示不断累积下去:“我⾝边的人,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以及“军令如山,逃跑就一定会被处罚,一定会死”
他将这些写在了给陆红提的本子里。
“未必要一整天一整天的练。但每天都可以cāo练一段时间,那些关于增加彼此信任的小游戏,每天都可以做一做,该要求什么你可以自己取舍。不见得这样就可以成天下精兵,但一定会有效果…”
他将这些东西解释得详细,但许多术语自然都还是现代的。陆红提也不知道有没有适应他的这种风格,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过得好久。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立恒这是想把我的寨子,弄成什么样子啊?”
“呃…”宁毅愣了愣,随后倒也明白过来陆红提指的是什么。她一个集中了诸多山匪的寨子,此后打算弄大规模走私,规矩肯定是比较散的。倒是不由得笑起来“呵,既然要练,就把要求放得⾼一点嘛。⼲什么都好,武力都是最重要的,钱赚不难,有钱以后,转化成战斗力才重要。会变成怎么样都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立恒知道要是真有了这样的精兵,吕梁会变成怎样吗?”
宁毅想了想:“难道是杀田虎,拒辽寇,自立称帝当女王…能这样倒也不错。”
这自然是玩笑了,宁毅对这些方法有一定期待。但期待自然不会这么大,只要明白这些训练的目的,做到了的,多少能成为一支合格的军队。而只要能有一支合格的军队,至少在吕梁山那边,或许就不会被人欺负了。至于其它的,现在的他倒也不至于多想。
如此又聊了一会儿,已近夜午了,待到话题将尽时,陆红提才问出一个已经想了很久的问题:“宁立恒,你到底想⼲什么?”
“嗯?”
陆红提看着他:“你帮霸刀营,又帮武朝,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圣人,有时候看起来又比谁都冷血,很多时候你比谁都有大局观,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根本不明白你的大局是什么。之前你看起来完全不理朝廷如何,在江宁我跟你说过那些为万世开太平什么的,你也嗤之以鼻了,如今你又要进京,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想要⼲什么?”
“不是说过了吗,武朝很危险了,而且我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宁毅说了两句,随后笑起来,摇了头摇,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我不是为什么天下人打算做点事情的,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想法,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譬如说吧,当初我们一支队伍逃离杭州,路上有一个小女孩,父⺟大概都死了,跟着奶奶,路上没有东西吃,很饿,我给了她一个馒头,她很大口地吃,我会觉得这个小女孩很可爱,如果有可能的话,为了那种感觉,我可以杀光后面整个杭州的方腊军队…我是说如果我当时有这样做的能力。”
“但是把这种感觉扩大到天下人,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人都是为了自己能看到的范围內的情况而做事的。如果有人跟我说北方有一百万这样的小女孩在受苦,我只会觉得,那关我什么事。所谓天下人,多数如猪如狗,不可救药,人首先应该是自救,然后去主动维护一些自己觉得好的东西,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老实说,逃亡的时候,或者在杭州城破之后,看见一些人,遭遇很惨,如果有可能,我会希望自己⾝边这类事情尽量少点,这想法很简单,我一点也不伟大,也从没想过要为了这个事情去死。”他如此说着“只是有个姓秦的跟我下过棋,他想要救天下,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值得敬佩,虽然我不想…还有杭州城里看到钱希文那种人…”
他说着这些,陆红提一直在看着他,认真地听,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个,对方的脸⾊像是陡然间红了一红。
“…所以,只是觉得自己如果能做点什么,能帮一点就帮一点,最后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比站在一边说风凉话要好。呵,我不是为了帮朝廷什么的,帮霸刀营啊,帮帮秦嗣源啊,帮你做这些啊,都是个人趣兴,针对的也不是什么天下人…”
不知道为什么,陆红提的脸⾊倒是愈发古怪微妙起来。
“老实说,那次逃亡的队伍里,也就那个小女孩比较可爱而已,其余的人,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抢别人东西的,杀人寻仇的,背着自己家的一些破烂死也不肯扔的,还有想着要把别人当诱饵的,到最后都只会把自己人害死。天下人就这个德性,要说为天下人做什么,我真没有那么⾼尚…呃,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陆红提回答,神⾊倒像是暂时的恢复如初,笑了一笑“没什么,我先回房了。”
“哦,晚安。”
宁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几分疑惑,他抬着头想了好一会儿,仍旧有几分苦恼。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大概是自己说得太自私,不够⾼尚,被鄙视了…
最后也只能做出这样的答案来。
河山铁剑挺热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