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整个梁山的崩溃情况,最初如同蔵于水底暗涌溪流,然后便迅速地膨胀扩大,整个过程没有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在许多人都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事态的真相前,残酷的现实就已经推向了每一个人的眼前。
从六月十一这天下午,吴用等人得知了对面所做的事情,流言其实就已经在梁山之上悄然蔓延,偷偷地侵蚀往人心中的黑暗面。六月十二的凌晨,光是趁着夜晚偷偷潜上梁山的人,就被截下了十多名,而那些没有被截下来,又或是通过各种关系已经潜入山寨里的人到底有多少,则无从估算。
独龙岗一役的始末,对方杀过来的理由,手段的可怕以及意志的坚决,在此后的几天里,就在梁山之上无可抑制地传开了。独龙岗一役中,被放的五百多人心中顶多是选择观望,但这一次,真正因心中恐惧而选择站队的人,恐怕就已经到了半数以上。
去到将军岭、万家岭主动选择诚坦或是自曝的,在这些人中只是少数。这年月里,能够混迹绿林,又或是百里千里地出来谋一份事情的人,在大部分普通人当中,都属于心思活泛的一类,这一次降也好不降也罢,只有保证自己⾝份被隐蔵起来,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对方三天就解围独龙岗,假如真的朝梁山打过来了,自己难道还真能跑去死磕到底不成?
选择观望的这些人,实际上就已经是孕育背叛的温床。而作为一个无力的个体,他们也只能先一步潜回梁山,哪怕不做什么坏事,也可以事先安排好自己的家人。而一旦被截下来,意识到上面可能拿他们开刀,这些人也只能拼命喊冤,同时渲染独龙岗战役的经过,对方的可怕,以及自己这一点打算的无奈。
“我们并未背叛梁山,只是想要提前回来而已,那边玩真的,我们不想被猜忌,只得偷偷回来,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这些人在梁山上皆有亲朋,整个事态一说,好友兄弟固然没办法将他们放掉,但在某种意义上,却只能理解他们的做法。而到得第二天,偷偷回来的兄弟据说更多,但被截下的人数,反而少了。据说这其中还有一些中级头领心生恻隐,偷偷放行的缘故。
而在那被释放的一千多人中,事先已经仔细考虑,选择了立场的人,回到梁山后看到这种情况,就更加明白,只有局势更乱,他们才可能有活路,偷偷的、私下里将事情与流言跟周围人说起的频率,也就在逐渐增加。
最初的两三天里,⿇烦的事情还不止是这些。万家岭一带,最初因为掉队被集合起来的梁山兵卒与放回来的俘虏混杂在一起,察觉到被隔离开的事实后,人心也开始动摇起来。他们很多本⾝就是还忠于梁山,主动过来交代事态,然而他们的家人也在梁山上,假如就此被隔离,还被猜忌,这算是什么事。而更多的则是路上真正掉队了再过来的兵卒,这些士兵只感到无辜,开始喊冤,这其中又混杂有诸多浑水摸鱼的…
一个人闹起来,就会有视他们如兄弟的开始说话。先前在梁山上因恐惧而形成的些许自觉,这时候已经完全崩溃,整个过程只是两三天的时间,一部分人口中窃窃私语的,就是到底有多少人私下向官府投诚了,官兵打过来时,邻居会不会将刀子往自己这边砍过来。尽管更多的还是觉得“怎么回事啊”“事情没那么可怕吧”的懵懂之人,但聪明人的说话,已经能够主导整个事态的走向。
而当时间经过了六月十一,在梁山⾼层,宋江、吴用等人的想法,却逐渐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梁山之上眼下的决策层,必然经受了大巨的庒力与煎熬,从宋江、吴用等人此后几天的精神状态中都能看出这一点。阳谋的可怕就在于它一旦真正形成气候,局势就如同自雪岭上滚落的雪球,再非人力所能挡,若真想解破,必然也需要同样极端而激烈的方法,只是眼下几乎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从外象上看来,宋江等人在经过了最初的犹豫之后,做了几件迫不得已也只能去做的事情。他们将万家岭的军队在六月十三之后开始全数召回,梁山的防线以最保守的姿态做了收缩,宋江做了几次振奋士气的演讲,意义并不大,但在演讲完后,他将那些偷潜回山上的兄弟与在万家岭被隔离起来的兵卒全部放掉了,因为眼下没法处理,也只能不做处理。
而与此同时,梁山上也在为战死的同伴做法事,原本这样的法事可以引起同伴们的敌忾之心,但在这时则是好坏参半。一部分人的敌忾之心确实可以被煽动起来,另一方面,则更加证实了独龙岗的惨败。
他们从命令上加強了梁山的防御与军纪,但事实上,这时候已经晚了,一些敏感的争吵与擦摩从十三十四开始就在梁山上出现,开始像要孕育起风暴来。
这样混沌的局面酝酿中,⾝在梁山水泊之外的宁毅,几天以来都没有停下要做的事情。一方面让独龙岗出派人去,到周围各个村庄、山寨、马帮宣扬梁山被打败的事情,诉说郑彪之前的手段毒辣,营造起墙倒众人推的敌忾之心,另一方面,他也在到处拜访附近几个州城的知府长官,送钱、送功劳,同时渲染一下秦相对这件事的认真。而梁山上的状况,偶尔也会通过不同的渠道被传递出来。
“奇怪了,这帮家伙,看起来就像认命了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他们怎么救得了梁山?”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车內摆了张桌子,周围是宁毅、王山月、齐新翰、苏文昱四人,整理着传过来的报情,齐新翰将手中的文告扔到桌子上,对于事态发展颇为奇怪。王山月那边也皱着眉头:“暗地里做事我们不知道吧?但是他们现在整肃不能整肃,怀柔没用,甚至于放人下山都不好放,內部至少有几百几千个准备在乱局起来的时候拿刀砍自己人的兄弟,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能怎么办…要不然,难道是找其他人搬救兵?譬如田虎,在第一战的时候,打败武瑞营?”
这话说完,他望向宁毅,宁毅这边其实也在想,看了看苏文昱:“文昱你觉得呢?”
苏文昱是作为要培养的苏家人假如到众人之中的,一直倒是比较低调,这时候皱着眉头:“我觉得…他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就想着投靠田虎吧。但要做什么,我也想不到。二姐夫,如果是你,你能怎么做啊?”
宁毅拿着那些东西想了一会儿:“吴用和朱武加起来,还是不能小看的,但这种局势下,我觉得他们是想要壮士断腕。”
“这个时候…怎么断?”
“我也只是猜测,但这个局面他们正面推已经是推不住了,推得越用力,接下来恐怕只能全军覆没。一旦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恐怕是不敢推了。眼下的这个局,他们唯一的生路,不是在怎么破,因为破不了了,那就只能顺着局走,把自己摘出去。如果他们这么果断,对我们来说反倒是最⿇烦的事情…”
宁毅顿了顿,其他人还是一脸茫然,他笑了起来:“你们想想军心为什么动摇,不管是头领投诚,还是內部混乱,还是旁边有人虎视眈眈又或者混元霹雳手雷锋太厉害,归纳到最根本的一点,大家担心的是如果真的梁山破了,我会活不下去。现在假如我是宋江,王山月你想活,杀掉齐新翰就可以了,杀我的意志,你们没那么強,哪怕杀了我能当官。如果明确这一点,就是壮士断腕。”
他说得并不算清楚,目光望了望苏文昱,几人愣了愣,王山月道:“不可能吧,你总不会是说,他想要放任局面发展下去,那样一来,梁山…梁山就真的完了。”
“独龙岗的时候,他们撤兵,只能算是壁虎断尾逃生,真正的壮士断腕,是要痛的,痛得人想死才算是断腕。”宁毅头摇笑了笑“如果他们能想到,够果决又能有足够的执行能力,对我们来说这才是最⿇烦的。苏文昱,你多想想,想到了再告诉我为什么这是最⿇烦的…”
他如此说着,布置下作业,苏文昱嘴角菗了菗,无奈点头:“啊…”马车里王山月、齐新翰都笑了起来,却也在心中想着梁山上会有的做法。将自己代入到宋江、吴用的位置,确实是很头痛的一件事,那边,宁毅整理着资料:“不管怎么样,接下来…要准备打仗了。”
梁山之上,宋江、吴用等人,此刻确实非常头痛。
六月十五这天,一场小规模的火拼出现在梁山上,火拼的起因是因为原本就不睦的两家人发生的擦摩,最终导致了每方几十人的互砍,当局势得到控制,已经出现了七八人的受伤。这其实已经是在互相克制的情况下了,尽管没有死人,当事情被报告到聚义厅中时,坐在椅子上的宋江还是将椅子的扶手抓得吱吱作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以这件事为,大大小小的擦摩与火拼在之后频繁地爆发开来,然后开始有人失踪。大大小小的头领疲于奔命地试图稳定事态,然后属于头领之间的猜忌,其实也在升级。“飞天大圣”李衮的尸体在梁山上的粮草中被人发现,很显然是将李衮杀死的內鬼后来将尸体带了回来。项充、樊瑞兄弟见之涕零,在聚义厅上指着李逵道:“你现在看见了!我的兄弟不是內鬼!”李逵当时也是无话可说。
但事实上,谁都明白,将事情推动到这一步的背后黑手、主导者到底是谁。
宁毅宁立恒,此时就连梁山上最坚定死硬的分子,也不得不意识到,发生在苏州的那些许仇怨,到得此时,引来的报复已经给梁山带来了无可承受的大巨痛楚,而这人的报复,甚至还远远没有到达完结的一刻。
一个山寨对上一个人,最后竟至如此田地…
再后的几天,局势愈演愈烈,六月十九,便开始有头领试图离开梁山,但真正能走的人并不多。
六月二十这天清晨,武瑞营的战船破开雾气,开始封锁水域、扑向梁山。要将整个事态,画上句点,距离梁山之前意气风发地整军出师,到此时武瑞营扑上门来,前后所计,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