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刺破夜雨。
血花溅开时,雨中的屋檐下,人影如鬼魅般的冲出长街,手中尖刀刷刷刷刷的挥斩,刺入前方几人的后背又或是胸口,而不远处的街道上,已经是混乱一片。
‘走--‘
这是一座摆设脏乱的小镇,当中的混乱,已经持续了片刻,然而掀起的声势并不见得大。小镇之中多是矮房深巷,结队而来的十余名官兵捕快发现两名可疑之人时,对方也反过来发现了他们,随后便是巷道內、房舍间的追逃。
此时能被安排来进行追捕的官兵捕快皆是好手,但逃逸至此的两人,更是方腊军中的精锐将领,巷道內的追逃之中,反倒是好几名官兵陷入混乱被杀。当看似平静的街头几名捕快与其中一名逃犯无意间相遇,陡然间交手见血,附近的少数几个居民才被惊动,一时之间,场面混乱不堪。
另有四名捕快赶到时,另一名逃犯才从阴影里杀出,猝然间伤了几人。
‘走啊--‘
这边使刀之人大喊着狂奔,然而前方陡然有人从街边楼上跃下,砸破了路边的破旧棚屋,挥舞钢刀朝他杀来,更远处,一柄带着锁链的钩镰枪挥舞着斩破了雨幕。另一头还在厮杀的,却是一名使铜锤的汉子,他在街道上已经打倒两人,但肩上也已经中了一刀。两人虽是⾼手,但这一路逃杀之中,新伤旧患积累起来。委实是让人疲倦不堪,⾝手大打折扣的。不多时,那使刀汉子手臂便被镰刀割中,两人被围攻者逼向同一个方向。
街道上的混乱,捕快们的示警,同时也已经唤起了小镇上留守的公人,一部分衙役追赶过来,几人拿着渔网,朝这边直扑过来。使刀的汉子陡然奋起,将对方杀退了一拨。但两人也已经被逼至了角落。使铜锤那人面上方才也被砸了一下,口鼻之间皆是鲜血,此时显得狰狞可怖,犹将手上铜锤挥舞不停。然而十几人围绕过来。渔网再度冲在前方。朝他们兜头而下。
也在此时,侧面不远处的巷道之中,一道⾝影陡然冲出。雨幕之中罡风呼啸。那渔网连同冲来的几人砰的被打飞出去。这突如其来的援兵⾝影还看不清楚,后方捕快挥刀而上,第二下,几把钢刀被同时砸断、砸飞。
那⾝影突飞猛进,捕快们也各自冲上,朴刀、钩镰、长枪、铁棍一齐涌上,下一刻竟是捕快这边被打退,在长街上七零八落的飞出去,一些能够拿住⾝形的也都被逼退几步,握着武器的手臂兀自被大力震得颤抖不停。梵音长唱,一柄禅杖落在地上,雨幕之中,对方⾝形魁梧,不怒而威。
‘谁、谁…‘
‘邓、邓元觉…‘
‘宝光恶贼…‘
‘他没死…‘
有关于方腊造反之事,这次善后兹事体大,被调集的大部分捕快此次都有关注匪人的资料。之前大伙儿以为宝光如来邓元觉已在战事中死了,有的捕快未曾关心,有的人却认了出来。此时长街之上的捕快官兵足有一二十人,但面对这名凶恶的匪首,仍不免心生恐惧。长街之上,战战兢兢的对峙起来。
‘走!‘
雨下下来,街道之上,邓元觉朝着两人沉声低喝。他拿着禅杖,⾼大的⾝形朝着前方走出两步,众捕快便持着兵器,下意识的后退。后方两人听了邓元觉的话,转⾝奔入巷道,随即又见到几道⾝影等在那儿,⾝下甚至有马,正是黑翎卫的安惜福:‘快点!‘
这边飞快的逃离,那街道上,邓元觉也陡然低喝了一声,随后转⾝冲入另一边的巷道。捕快们唯一迟疑,随后咬着牙朝镇外的方向追了过去…
视野拉起,重重的雨幕下,时间还是在下午。林恶禅追逐着刘西瓜冲入河水中时,另一侧的山麓上,一场拳拳到⾁的惊人战斗正在展开。陈凡与王难陀率领的七八人在这山麓间遇上,一路追杀奔逃,此时两人却已经停了下来,彼此对攻、拆招,雨幕中混着鲜血,打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
王难陀手下的几人手持兵器,提心吊胆地在周围守着。
交战的两人皆是天生巨力,王难陀成名早在十几年前,如今仍然是⾝手逼近林恶禅的超一流⾼手。而陈凡师从方七佛,精通十八般兵器,手上拳脚也是惊人非常,拳掌指爪上的造诣⾼深,刺杀包道乙的一役中,他就曾以爪破爪,直接撕了有数十年造诣的名家双手,只能说,天才总有常人难及之处。
此时两人之间的交手,打得犹如暴风骤雨一般,拳头、手臂之间的碰撞,听起来砰砰砰砰的就如同牛皮大鼓在轰。王难陀好不容易遇上这等对手,不愿意以多取胜,早已吩咐周围手下不许上前,陈凡也是因此才肯放弃与他的游斗,硬碰硬的选择对打。
崩拳、炮锤、指爪、擒拿,乃至于⾝体的冲撞、硬生生的头槌,两人交手片刻,周围草皮尽頽,无数泥水飞溅,有时候一记贴山靠撞在旁边的巨石上,甚至于地都在动。水花飞溅到旁观者的脸上,竟让人隐隐生痛。
事实上,王难陀会下令让旁人不许揷手,随行而来的人反倒松了一口气。这两人的武学修为已经远远抛开余者,若是自己这几人揷手入进围攻,王难陀或许可以多找到一点胜机,但这陈凡发起飙、拼起命来,自己这几个人安能幸免。
也是因此,他们只是保持着围攻的态势,围在了附近。他们固然比不上王难陀与陈凡,但毕竟也是有一定武艺的人了,能够围观这样的一场打斗,对他们来说。也有莫大的好处。只是两人力量都大得惊人,交手又狂疯,与其说是有着深刻的章法,倒不如说两人的出手都有着信手拈来的狂疯魔力。
此时的两人中,王难陀毕竟以逸待劳,周⾝完好,陈凡之前护着纪倩儿一路奔逃,満是旧伤,他与王难陀的战斗中,其实已然屈居下风。但犹然不肯服输。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拼起命来。委实是惊人的,尽管半⾝染血,他的每一拳,都快如闪电风雷。下盘沉稳。但在打斗中。又是脚出连环,王难陀与他打斗许久,虽然占的是上风。但手臂、小腿上的衣物、裤腿都已经破裂,双臂、双拳之上満是彤红之⾊,有的是陈凡的血,有的则是因为手臂里的⽑细血管已经被打破,正在渗出血来。
这样的伤势对武者来说问题不大,王难陀一头乱发,发了凶星,打得哈哈大笑,连续交手数十拳后,猛地抓向陈凡的双臂,陈凡手臂一沉、一拆,反抓回去,下方一脚踢出,两人小腿在空中撞了两下,王难陀一记头槌撞过来,陈凡避开,手肘反砸,王难陀一肩将他撞飞,他也拉着王难陀,陡然撞在旁边的巨石上,随后摔碑手猛砸下去,王难陀避开后,又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与出拳,逼得陈凡飞快地后退。
这样互有往来的攻防已经反复了好几次,周围的人看得心惊不已,随后,便是陈凡一轮沉稳刚猛的炮锤,王难陀‘啊--‘的狂喝着挡架,陈凡猛地扑上去,手肘挥砸,双膝猛撞,王难陀反击过来,白雾爆起在空中,陈凡一轮拳脚将对方庒下去,仍旧是‘啊--‘的喝声中,王难陀上半⾝中拳无数,随后被一脚踢在胸口,⾝体飞出了数丈之外。
围观的几人都是愣了愣,也是因为两人实在打得太狠,在那一瞬间,他们甚至没有明白过来陈凡做了什么。然而当王难陀被打飞,呲呲作响的声音还是给了他们一个错愕的答案,只是到得此时,也由不得他们细想太多了,陈凡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转⾝,双眼猩红如血地朝着其中一人扑了过来!
‘卑--鄙--小--人--‘
‘石、石灰…‘
‘啊--‘
王难陀难以置信的痛苦暴喝中,这边的人已经难以反应了,首当其冲那人刀才拔到一半,陈凡已经到了眼前,随后刷的一下,刀光与血光冲天而起!
周围的人呐喊着猛扑过来,片刻间叮叮当当,刀光匹练如龙,其中一人往陈凡背上斩了一刀,然而当王难陀脸上带着石灰与鲜血,面目狰狞地冲过来时,陈凡已经连伤三人,甚至将其中一人斩得不成人形,远远地遁去了。
‘卑鄙小人--无聇之徒--‘
王难陀的声音在雨中痛苦而悲愤地传开了。
*****
绕过一处山头,陈凡脸⾊铁青地走向不远处隐蔽的小半座土窑。他⾝上外伤颇重,消耗体力甚多,但就此刻而言,这些还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拨开土窑外部的杂草,出现在里面的,是状况极为不好的纪倩儿。她躺在那儿,面⾊铁青,双唇青紫,⾝体隐隐在发抖。
武者多半也是良医,此时陈凡⾝上的其实还多是些外伤,纪倩儿却是⾝体当中的內伤严重。他看了纪倩儿一眼,在旁边坐下,拿出⾝上的两包东西,其中一包是他冒险去附近弄来的药,仓促之间,其实未必能有什么效果,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另一包则是从王难陀属下⾝上顺手摸出来的随⾝包裹。
这样的追逃当中,参与的武者多半会带些伤药备用,他方才行险一搏,打的也就是这个主意。此时将包裹搜索一番,果然找出几个瓷瓶来,他放在鼻尖嗅了嗅,辨认一番之后,却是豁然起⾝,冲出雨幕。不久之后,待陈凡自雨里回来,手中已经提了一条大狗。
他两掌将那大狗打成重伤,又喂它服下药粉,方才将之放置一旁,坐回去看纪倩儿的情况。
然而,一切的情况,其实陈凡本⾝也是明白的。他伸出手来,其实都有些不敢放到纪倩儿的手上或是⾝上。但终于还是照例地给她检查了一番,方才盘腿坐在旁边。微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武者所练的內功,其实便是气血搬运的法子。对于陈凡、纪倩儿这种层次的武者来说,⾝体潜能、生机比旁人要強大数倍,些许外伤,靠自⾝就能轻松痊愈。如同陈凡,若只是非要害部位被人砍上一刀,肌⾁立即就会收缩,甚至连流血都少,以保证自⾝时刻处于巅峰。例如陆红提曾经给宁毅做的推宮过⽳,其实也就是以外力为宁毅激发⾝体潜能。但事到如今。这些法子对纪倩儿都已经不能用了。如果不能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下接受治疗。她恐怕只能是凶多吉少的结局。
只可惜,安稳的环境,眼下对他们来说,正是最缺少的东西。
连曰以来的辗转奔逃。不休的战斗。即便是陈凡。⾝体也已经被逼至崩溃的边缘。不过。虽然才只是二十多的年纪,实际上在这些年的战斗里,他也已经经历过许多的生离死别。此时年轻人的⾝影。盘腿端坐在那土窑的昏暗当中,闭上了眼睛,安静得倒也仿佛是巍峨而沉寂的石雕一般。
宗非晓、铁天鹰的布局,大队部的被冲散,司空南、林恶禅、王难陀等人的出现,加上还在这背后潜蔵着的大巨阴影…早些天宁毅曾经说过,这一次对方要动用的力量是无限的,这边的反抗有多強,对方能出动的力量就有多大。当初听是一回事,而就算有了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也会是另一种心情。纪倩儿…或许就将死在自己⾝边,师父已经难救。不光是永乐朝,自己这些人,恐怕也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宁毅…对时局的看法是最准的,此时即便他在,恐怕也已经挽不回这个局面了吧…
他端坐在那片昏暗之中,一只手原本是搁在纪倩儿手腕上的,此时也已经轻轻地将那冰凉的手腕握住了。过了一阵,纪倩儿悠悠地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了好久,方才轻声说了句:“小凡啊…”“嗯。”也在此时,地上另一侧原本正因为伤势而在低鸣的那只大狗陡然叫得大声起来。陈凡转头望去,只见那条大狗浑⾝剧烈菗搐着,过得片刻,口中不断溢出血沫来。土窑內因此变得喧闹,纪倩儿正朝这边看去,陈凡举起左手一掌拍下,将那大狗打死了。
“倩儿姐,别说话了。”陈凡低声说了一句,他看了看自己弄来的那一包药,片刻,叹了口气,放进怀中后站了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如果说之前他或许有着稍许的气馁,但纪倩儿睁开眼睛之后,年轻人的⾝影,就又变得魁梧而坚定起来了,言语之中,有着能够定安人心的力量。
不过,这一切对纪倩儿来说,或许并没有足够的效力。她沉默片刻,由着陈凡艰难而小心地让她坐起来,缚在背上。
“我不在乎能不能活,不过…小凡,我不愿受辱…”
陈凡的⾝影定了定:“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的。”
“我会”与“杀了你”之间,有着些许的停顿,几乎听不出来。纪倩儿没有再说话,将脑袋搁在他的背上。
不久,披着蓑衣的⾝影走出雨幕,在昏暗的天光里,朝着人群聚居最密集的方向过去了…
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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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庒深一点,林恶禅回到司空南等人暂居的地方,远远的便听到了王难陀的破口大骂,他去看过了王难陀面上被石灰烧伤后的样子,待知道缘由,微微错愕之后,却陡然间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
时间更深一点时,宁毅入进四平岗附近的营地,不久之后,又快速地出来。
这天晚上,宗非晓领着人扫至余镇,方百花等人已先一步离开,只有方书常、钱洛宁两人未有西瓜音讯,在这边逗留,双方发生了一场厮杀,方、钱二人负伤逃遁。
有关于方七佛的这次事件,牵连的人数许许多多,在最初的几天时间里,或许谁都没能完全看清事件的整个面貌。只是刑部与司空南等人,多少还是在把握着整个大局的走向。
至于宁毅,至少在初来乍到的一两天里,所得的信息与报情,其实非常之少,仅有少数几人的死亡,陆续被确定下来,而后安惜福带着账册北上的报情,或许算是几天之內最有价值的一个报情。其余的,则往往是一些琐琐碎碎让人难有关注心情的杂讯,例如某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为了出名,传檄天下,挑战周侗之类的事情,在这种严肃的情况下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无力。
“我想知道的是如今四平岗这边详细状况,这种无聊的武林八卦可以先放到一边,以后再当笑话看。谁把它归类过来的,林宗吾是谁啊…以后见到了把他马马虎虎地打一顿好不好!快点,下一份…”
心情的焦躁,源自于报情消息汇总的缓慢,由于人手的不够和原本侧重点的不同,密侦司暂时的资料收集,是始终滞后于事态发展的。事实上,虽然没有太多的接触这类事情,但在宁毅的心中,也已经隐约预感到,整个事态的发展变化,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
而就在密侦司的触手之外,短暂的一两天时间里,整个事态的发展,其实已经绷至极限。原本随着方百花等人的溃败,局面的变化,已是一面倒的情形,而安惜福、邓元觉等人的杀到,暂时昅引了宗非晓、司空南等人的目光,属于永乐朝的余烬发出了最后的一点光芒,试图动搅危局,令陷入其中的方百花等人能够脫⾝,但以整个大局而论,也已经是走在绷直极限的铁索上,或有渺茫希望,但只要有一步踏错,一切就将完全熄灭。
这样的局面中,不光是铁天鹰,在得知密侦司来人之后,林恶禅等人也曾将目光朝这边放过来了一瞬,只是在了解了人数和领头者姓名后,便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听说那心魔宁毅在梁山事件后,仇敌遍天下,轻易不会出京。来的既然只有二十人,又还算守规矩,暂时便不管它,待事情了结,再做计较。”
不久之后,整个局面终于转向结点,司空南、铁天鹰等人抓住机会,开始将一切收尾,方百花等人则在争取最后的希望,彼此,都落下了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