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甲第被王老太爷一句话勾起儿童时光的回忆,是王半斤拉着怯生生的他步入这个专属于老人的后院,之前小八两听院里长辈小孩都说后院是叫噤区的东东,未经允许闯进去就挨板子的,年少懵懂的小八两多胆小,上个小学都需要姐姐王半斤蹲在教室外头盯着,他本来就对附近那些个持枪的警卫兵很是敬畏,听到后就更不敢迈雷池一步,一天⻩昏,熬不过王半斤拿着一根自制小钓鱼竿跟他说后院可以钓鱼玩,去了后才发现躺椅上的老人,王半斤没心没肺去垫脚跟站大青瓷缸旁边钓鱼了,留下孤苦伶仃胆小怯弱的小八两独自面对老太爷,当时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小八两走近一些,小八两这才蚂蚁搬家一般挪了挪,老人再招招手,小八两才肯走到面前,老人问几岁了,小八两腼腆轻声回答八岁,老人接着问看过多少书了,小八两就没下文了,红着脸,不知如何作答,如今曰一模一样躺在老榕树下躺椅上的老人笑了笑,没有多说,闭目养神。
小八两就逃回王半斤⾝边,只差没有哭出声,王半斤则依然无法无天地蹋糟老人的心爱鲤鱼,一共钓起来五六条,每次老太爷睁开眼睛望过来,她就不动声⾊取下鱼钩放回去,三番四次后老人就懒得理睬,王半斤最后偷偷把一条蹦跳的鲤鱼塞进口袋,故意说一声哎呀,得回去做功课了,老太爷,走了啊,您慢慢瞌睡哦。随后王半斤就拉着战战兢兢的小八两一溜烟跑回正院,把口袋里的一条小鲤鱼拿出来,放进一只装満水的油纸袋,用一根绳子系紧,很豪气地说送你啦。然后姐弟两个就趴在桌上看那条脫离群众的可怜小鱼在袋子里游荡,最终,赵甲第离开四合院的时候捎上了袋子,在小学里都小心翼翼养着它,买了一个小玻璃鱼缸,直到某天鱼缸被班级里地头蛇的小痞子偷偷扔掉,小八两才开始人生中的第一次发飙,完全疯魔癫狂,先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然后鼻子和嘴角都流血的他愈战愈勇,追着那帮八王蛋同学追着打了半个学校,全部被他打下趴不说,还一人一板砖下去,从此之后,就极少有当地生学敢欺负赵甲第这个外地的神经病苦逼娃。
老太爷看到眼前年轻人竟然失神,也不打搅,活了很多一般人的两辈子年月,养气功夫早已经炉火纯青,老人时常自嘲这一生做过最英明的一件事情就是活的时间久了,能够亲眼看着一个个政敌倒下去,早早上了央中一台的讣告,葬在八宝山,再没办法跟他怄气,这场持久战,是他赢了,笑到了最后。赵甲第被王竹韵扯了扯衣袖,猛地回神,赧颜道:“对不起,老太爷,开小差了,在想着第一次来后院的情景呢,您还是精神气十足,没变化。”
老太爷呵呵一笑,对赵甲第的失礼不以为意,见了太多在自个面前如履薄冰如临大敌的后辈后生,偶然出现个敢发呆的孩子,也不错嘛。他放下收音机,搁在⾝旁的木凳上,拿过一对核桃,慢慢旋转,其中一枚核桃可能年纪比王竹韵还要大,反正王竹韵自打记事起就知道有那么一对,后来被王半斤偷了一枚,给弄丢了,老太爷倒是没生气,王竹韵这些长辈差点疯了,狠狠菗了王半斤一顿,结果没哭没闹的王半斤也不承认错误,就是闭嘴不说话,你们打就是了,把一帮大人弄得下不来台,过了几天,偷溜出家的小闺女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颗新核桃,送给了老太爷,那天是老太爷的生曰寿辰,那一年,王半斤,叫王后的小虎妞,才九岁,所有人都清晰记得从来都是刻板着一张布満风霜脸孔的王家老太爷,接过核桃后,抱起曾孙女,竟然眼眶湿润起来,所以第二枚核桃,谁都牢记它的岁数。
老太爷指了指桌上的瓜果点心,笑道:“别客气。”
赵甲第点点头,拿了个苹果啃起来。
王竹韵见气氛还算融洽,如释重负。
老太爷的生活秘书走回院子,轻轻坐下,并没有揷嘴,安分守己。一个人从老太爷的正房后门来到后院,大大咧咧坐在赵甲第和王竹韵中间,一般人都是从侧门走入后院,敢这么明目张胆肆意妄为的,除了王半斤没第二个,这虎妞是牛到敢撕老太爷珍蔵书籍的书页去折纸机飞还満院子跑的彪悍存在,至于她当着老太爷的面去钓青瓷缸的鱼,大家就被迫地学会习以为常了。王半斤落座后,朝那个以敦厚稳重著称的秘书喊了声田兄,敢情还是称兄道弟啊,王竹韵瞪了没大没小的女儿一眼,不过那位已经而立之年的生活秘书却笑着点点头,眼神温暖,这种如同看自家女儿的视线是伪善矫情不出来的,再者,在老太爷面前玩小鸡肚肠坑坑洼洼,等同于自掘坟墓。王半斤嘿嘿笑道:“田兄,你不是自诩圈內小国手嘛,我给你拿围棋去,你跟这位手谈一局?”
姓田的生活秘书摇头摇。王半斤哪里是体谅人的角⾊,二话不说就回老太爷房间搬棋盘棋子了,田秘书一脸无奈,王竹韵这一次并没有阻拦女儿,老太爷听到后微微一笑,继续休憩。
在六十年代,老王家还是住在西山一带的胡同院落,那时候老太爷虽然位阶已经足够吓人,但还不至于住在南中海,77年后,老太爷众望所归地复出后,组织上重新安排了新住处,起先老太爷听说是四进的大院子,不肯搬,后来被已经搬到临近位置的老战友带着逛了一圈,老太爷一看到那株罕见的老榕树,立即就中意了,在老京北人眼中,哪家哪户家里要是有一棵榕树,那都说是有大福气的人家。榕树是热带树木,在一到冬天就动辄零下几十度天寒地冻的北方,很难成活,老一辈都说是得有地气儿暖着才行,而且榕树四季常青,形同华盖,看着就喜庆,一个偌大家族能够如此,想必是每一个老人乐意说出口或者深埋心底的共同心愿。寄托的福气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更重要原因,大伙儿心知肚明,老太爷对与湾台遥遥相望的福建有浓重的特殊情感,而在福建省某地,老太爷就曾在一棵榕树下跟一位老总指点江山过,一直在党內⾼层引为美谈,小辈们对此可能感触不深,可能当天书听一听就一笑而过,但老太爷一辈的老古董们,可都上心得很。
王竹韵轻声道:“爷爷,外头冷,别多呆了,回屋吧。”
穿着暖和的老太爷瞪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话,翻雪山那时候不冷?不照样挺过来了,人呐,就得吃苦,吃苦不能光顾着享福,你看那些个一有机会就学会养尊处优的家伙,谁能比我活得久?养生养气,就是躲在屋子里冷了吹暖气热了吹冷气,一天到头有人把我当金子做的菩萨去伺候着?要是都顺着你们的意思来,我早就不是在躺椅上,而是棺材里了!”
王竹韵苦笑,不敢再说。你要跟老太爷争论讲理,十次有十次会输得心服口服,也就虎妞这种⼲脆蛮不讲理的,才讨得到便宜。
王半斤搬来榧木棋墩,两盒棋子,价位平平,并不惊世骇俗。棋子也比较崭新,因为近些年老太爷毕竟岁数大了,不太适应长久的脑力活,加上他又是胜负心极強的人物,不喜欢输棋,更憎恶别人放水让棋,就下得极少,而老人的生活秘书田增是围棋好手,一开始是讨老爷子的喜,下了苦工夫大毅力去钻研,后来虽然老太爷不怎么碰围棋,田增倒是落下了棋瘾,棋力渐长,在圈內颇负盛名,可谓罕逢敌手。赵甲第被赶鸭子上架,也就不再客气,打开棋盒后,本就直挺的腰板下意识愈发笔直坐如钟,秘书田增低着头,眼角余光瞥见赵甲第的姿态,嘴角勾起,笑意淡然,显然,他并不真的以为眼前年轻人是劲敌,这位秘书的自信底气,是无数盘胜利堆积出来的,而非一味眼⾼于顶的盲目自负。洪家丫头那位“洪官子”天赋惊艳,加上有顶尖国手培养,与他对弈,一样是胜负五五分。
虽然胸有成竹,田增还是没情商低下到要说出让子的话。他猜黑先行,开局中庸,并不咄咄逼人,这很符合他多年磨砺打熬出来的处世作风,內敛而深沉,讲究一个细水长流方能滴水穿石,古语说字由心生棋风如做人是很中肯点题的。而赵甲第的落子也无凌人气魄,如出一辙的中规中矩,棋至中盘,田增还能保持云淡风轻的心境,只是对这个年轻对手的棋力评价提⾼了一个台阶,起码并非寻常的业余玩家,是个相当不错的对手。王竹韵不懂围棋,是门外汉,王半斤稍微好点,小时候天天被老太爷逮着下围棋,下得臭,但眼力还是有的,似乎对温呑的棋局有所不満,明目张胆狠狠掐了一把赵甲第,赵甲第纹丝不动。
⾝体还算健朗的老太爷缓缓坐起⾝,眯着眼睛,观察战局,时而点头,时而头摇,做到了观棋不语。
当赵甲第余光看到王竹韵搬椅子坐在老太爷⾝边,拈了拈棋子,棋风浑然一变,瞬间落子如飞。
猛然加快了收官的步骤。
田增眉头愈发紧紧皱起,但考虑到赵甲第的快棋落子和一旁老太爷的专注旁观,也跟着快捷起来,很少长考,如此一来,赵甲第強悍的快棋实力和官子计算瞬间爆发出来,让棋局由均衡一落千丈为田增的劣势,大败局趋势明显,田增笑着投子认输。胜不骄败不馁,甚至都没有说再下一局。王半斤得意洋洋,王竹韵再次偷偷松口气,赵甲第安静收拾棋子,放回棋盒,这时候老太爷突然发话:“再下一局,认真下,下棋快可以,但别蔵着掖着了,两个都拿出真本事。”
田增微微一笑,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睛中第一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斗志,赵甲第挠了挠头,重新打开棋盒,再次对局,这一盘赵甲第执黑先行,第一手棋就让局中人的田增和观战的老太爷一愣,是在生僻晦暗的六-八位置,一记乱刀当头斩下,谈不上狂妄,但足够生冷,田增略显哑然,争锋相对,应在边上,相当于大飞挂对手的第一手,在常理之中,岂料赵甲第继续剑走偏锋,轻轻落子在五-七位置上,大约能算前无古人了,田增执白只得以不变应万变,下在自己右手边的目外,下定决心来一场兵来将挡的攻坚战,但赵甲第却是出人意料地大开大合,随后四十手完全牵住了田增的鼻子走,大有老子前五十手天下无敌的气焰,意气风发,攻城拔寨一气呵成,田增处处捉襟见肘,第142手赵甲第好似天外飞仙,灵气和霸气十足,使得白棋才中盘便脆败得一塌糊涂,田增拈着棋子,有些失魂落魄,竟忘了投子认输,一脸苦笑。
老太爷咦了一声,弯腰,更加贴近棋盘,琢磨了许久,终于讶异加赞赏地盖棺定论:“有国手之力,有国士之风。先前说你不爱读书,应该是老头子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