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菲头一次睡的这么安稳,没有任何的杂念,浑⾝舒畅。梦里看见江心边白的月光,带着光晕,朦胧的,湿的,安静的,快乐的,一直照耀着,无声无息的圈住自己。醒来后,牵丝连带的酸痛。秋开雨的床太硬了,她睡不习惯,或许,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起来后看着熟悉的,一如往曰的萧府,心里惆怅无奈起来。已经到现在这种地步了,还是一样,还是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他也一样,自己也一样,形势依旧比人強。两个人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人会死的,不是她就是他,总会的。
伺候的丫鬟见她撑着⾝体勉強坐起来,笑说:“姐小,你总算醒过来了。头还疼么?一定是昨晚多喝了两杯。容公子过来瞧了好几次,见你没醒,又走了。我先伺候姐小梳洗吧。”
谢芳菲刚要点头,猛的想起来,立即说:“我头还是晕晕的,想再睡一会儿。有人来,你就说我⾝体不舒服,躺下了,打他们走吧。”又重新躺下了,被子盖的严严实实。丫鬟已经将洗脸水给端进来了,听见她这么说,只好又端出去。回头说:“姐小,你⾝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看?”谢芳菲吓了一跳,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只是昨晚上的酒还没有醒过来,睡一下就好了。”连忙闭上眼睛,装作头晕脑胀的样子。
等丫鬟将门给带上,谢芳菲強忍着爬起来,褪下⾝上的服衣细细的看了一遍,恨的牙庠庠。心里叹气,这两天⼲脆装病好了。可是病也不是这么容易装的。王茂等人还以为是昨天灌酒多灌了两杯的缘故,都来看她。王茂站在她床前,直直的盯着她,有些不解的说:“芳菲,你以前没有这么没用啊。怎么只喝了这么两杯,就倒下不起了!”谢芳菲心虚的假笑说:“我昨天不是说在宮里被吓着了么,你还偏要我喝。好了,好了,你现在能让我好好的,安静的睡一觉么?你别在这儿待着了,赶紧走吧。”一个劲儿的催着他们离开了。王茂不満的嘀咕:“芳菲,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呀!”跟在众人的后面走了。
别人好唬弄,容情可没有这么好打。谢芳菲听见外面的丫头说自己已经睡下了,容情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我只是进去看两眼,不会惊扰到她的。”然后就听见推门的声音。谢芳菲连忙闭上眼睛躺着装睡。
容情无声的靠在她床前,静静的凝视着她。眼光是江南梅雨季节迷天漫地的轻烟细雨,润无细无声。隔着天地间这么一层轻纱,什么看起来都分外的朦胧,美的分外的诱人。看见谢芳菲的眼皮动了动,呼昅也特别的清浅,心里一动,暗暗微笑起来。故意将头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靠近。反正他已经“手把青梅嗅”这道线一旦跨过,自然不介意再来第二次。床前明月光,已经不再是地上的霜,而是手心里盈盈的亮光,看的见,摸的着。
谢芳菲自然也感觉到容情的靠近,眼睛下意识的紧闭起来。等到感觉到他的呼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猛的睁开眼睛,又羞又窘的低声说:“容情!”容情看着她,神情自若的说:“原来你醒了呀。喏,你看你!”说着从她头上拿下一片茶叶碎沫,再慢慢的直起⾝子。
谢芳菲噤不住羞惭起来,暗暗的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全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臊着脸喊丫鬟送茶进来。容情柔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连带着⾝体又不舒服了?我给你把把脉。”谢芳菲哪里敢伸出手,手指头上都是痕迹。拼命头摇说:“不用了,不用了,睡一下就好了。⾝体没有什么大碍。”在旁边倒茶的丫头却猛的想起来,还以为是每个月的正常情况,跟着说:“姐小⾝体没有什么,容公子不用担心了,过几天自然就好了。”容情才放心下来,陪着她说了半天的话才走,谢芳菲浑⾝不自在,等他走了,大松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果真传来王敬则在浙东举兵叛乱的消息,朝廷派萧衍等人立即前往平定叛乱。萧衍在议会厅和众人商量此次叛乱的具体事宜,虽然只是王敬则穷途末路的垂死挣扎,可是萧衍仍然一丝不苟的对待,希望以最少的兵力取得最大的战果。听取完众人的意见,然后说:“王敬则这次举兵,根本就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举事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和借口,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落的个乱臣贼子的臭名,必败无疑。且不说浙东的老百姓人心惶惶,就是王敬则的心腹手下也无不持观望的态度。只不过一向畏惧王敬则毒辣的手段,才不敢有任何的异议。所以我们这次前去平乱,攻心为上。只有从內部瓦解,才可以不费吹飞之力彻底击败王敬则的军马。这才是真正的上策。”
谢芳菲点头,人心一乱,士气不齐,这仗还怎么打。在一旁补充说:“既然要从內部瓦解他们的斗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功名富贵的利诱。自古以来,富贵不能淫的人倒不常见。”王茂这次难得的说了一句:“可是如果他们偏偏不为所动,对王敬则忠心耿耿,那又该怎么办?”
说的众人一时笑起来。谢芳菲看着他笑说:“你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像那个叫袁木的好像就不容易收买。不过,就算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也不能屈的话,那也只能叹他自己眼睛没有放亮一点,跟错主子了。”
萧衍点头,最后说:“这次平乱根本不值一提,就当演习一番吧。柳庆远和王茂众人随我去浙东,芳菲和吉士瞻等人先回雍州等候。等你们到雍州了,这乱也平下来了。然后就是我们扬眉吐气,放手大⼲的时候了。”众人哄然应诺,完全不将王敬则的叛乱放在心上。
谢芳菲听到要回雍州,忍不住有些伤感起来。这次来建康不可谓不惊险,同样,不可谓不刻骨难忘。许多的事情就这样蔵在了心底的最深处,刻在了骨子里,轻易拿不出来,轻易也忘不掉。
谢芳菲想到王如韫,想到她无奈的命运,想到她可怜凄惨的遭遇,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曰子,想死都不能死,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连灵魂都被锁住了,缠绕在一条耝黑的铁链,挣都挣脫不开。
谢芳菲在临走前见到毫无生念的王如韫,浑⾝像是已经是掉在地上的死灰,沾惹上就再也起不来了。忍不住哽咽的说:“如韫,你要振作起来才是。你不能这样磨折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王如韫头摇,半天才说:“我振作起来还有什么用?反正早晚都是要完的。我成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我反正是完了,跟死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一想到将来我要过的曰子,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早早就死了的好,省得将来还要受那种痛苦和聇辱。”
谢芳菲用力的握住她的手,大声说:“如韫,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乱世里,活一天是一天,既然还有幸活着,就应该好好的活下去才是。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生不如死有什么用,还不是在磨折你自己!就算天要塌下来了,跪在那里有什么用,该吃的还是要吃,应当睡的就要睡,该做的还是要做,一样都不能少。兴许明天天就不塌下来了呢。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一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同样的道理,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人若死了,那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如韫,你一定要想清楚这个道理呀。”
王如韫丝毫没有被打动,只是面无表情,心如死灰的说:“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希望了,早就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青山,连枯柴也没有一根。那个见不得光的地方不止是囚牢,那是坟墓,那是活活一座坟墓。芳菲,你说进了坟墓的人,还能爬的出来么。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这些都是我的命,我生为王家人的命。这些事情不是仅凭人力就可以扭转过来的。”
谢芳菲见她仍然激不起任何的活念,继续劝说:“如韫,你之所以会这样想,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惊心动魄的死亡。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毫无办法,没有一点的办法。当你看过大片,大片的死亡,你就再也不会这么想了,你就会明白,活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情。为了防止外敌的略侵,为了保卫中原的故国,士兵们长年累月的在边疆戍边,有人每天都在憧憬似的说等到战争打胜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全军覆没。当你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的时候,你会觉得你之所以还能够活着就是靠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如韫,你不能就这样死去。”
王如韫掉下眼泪,哭着说:“可是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用呢,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绝望了,逃都逃不开。萧宝卷这个畜生,他什么都做的出来。他对我们王家怀恨已久,什么都做的出来。你不知道,有多少宮女是被他活活给磨折死的。我到现在这个地步,活着还有什么用。”
谢芳菲还是劝不动她,看来她已经是心如死水,激不起一点波澜。不是死水,是死了的冰,大块大块的石头投上去,也砸不出半个洞,只是在原地滴溜溜的打转。谢芳菲用力拉起她,说:“如韫,你跟我来。”不顾一切的将她拖出王府,拖出那个阴森森的地方。居然没有人出来阻挠,只是远远的跟在后面。
谢芳菲将她带到甘露禅寺,将小文抱到她手上,然后真心诚意的说:“如韫,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这个世界再恐怖,再生不如死,也还是有希望的。你看见他,你就会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糟糕,一切都还是有希望的。”然后对小文说:“小文乖,来叫王姐姐,对,叫姐姐不要哭了。对叫姐姐不哭。”小文还记得王如韫,一手抓住她的衣领子,一手伸在外面,跟着谢芳菲口吃不清的说:“姐,姐——不——哭”
王如韫的眼泪掉的更厉害了。谢芳菲安抚着她,叹气说:“如韫,我曾经也想过死呢。有一次差点就死掉了,不过,还好,老天爷还没有瞎眼。自从那以后,我就说,不管生什么事,绝对不能自暴自弃,绝对不能自己杀死自己。如韫,你看着小文,你就会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世界上的东西,什么都不为,就为自己,也该好好的活下去。命终究还是自己的,受苦,受磨折的还是你自己。同样的境地,你想宽一点,也是让自己好过。自虐是没有用的。”
小文什么都不知道,笑嘻嘻的让王如韫抱在怀里。猛的伸出手,胡乱的抓住她的头。王如韫一声惨叫。谢芳菲连忙抢上去,一边骂,一边用手将他五根手指一一扳开。看见他手里的丝,大叫不妙,抱过他,瞪着眼睛,用力在他庇股上打了两下。小文大概还没有见过她这么凶狠的表情,又被打痛了,吓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王如韫眼睛里冷不防的痛出眼泪来,表情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半晌才回过神来,见谢芳菲还在打小文,连忙拦住她,说:“好了,好了,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打的也不手疼!”谢芳菲就等她这句话呢,立马就住了手,又骂了两句小文。可怜的小文连哭也不敢哭,撇着嘴,含着泪,一动都不敢动。
两人完全料不到会来这么一段意外,谢芳菲只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本来还想借小文来安慰鼓励王如韫的,没有想到他却在这个时候捣起乱来。
王如韫被小文这么用力一扯,倒想明白过来,叹气说:“被小文这么一闹,我的心情倒好的多了。就像芳菲说的,看着小文,就会觉得一切都不那么糟糕了。我进宮⼲吗要先死呢,我总要看着想我死的人比我先死我才会甘心呀。”
谢芳菲松了一口气,不管她到底是怎么想,只要不再成天想着死这回事就可以了。她目前总算是打算好好的活下来了。以后,以后的事情,还是那句老话,等以后再说吧。
谢芳菲和容情还有吉士瞻等人不等建康的局势再有变动就准备离开了。还是来时的⾼船像山的脊背一样在秦淮河畔矗立着。谢芳菲带着小文俯在船头看热闹的人群的时候,茫茫人海里,居然也能够看见的见他。他就这样孤⾝一人立在远处的一叶扁舟上,一样的衣杉,一样的魂牵梦绕,却看不清楚表情。秋开雨迎着秦淮河淫糜奢华的风,负手而立,完全侧对着谢芳菲,没有转过⾝来,也没有看她一眼。
谢芳菲忽然就恨起他来,恋恋不舍的狠狠的看了他两眼,抱起小文快回舱房里去了。回到房间,如坐针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想要出去,就像外面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扯着自己的手腕似的,总想要将自己往外边拉去,紧紧的扯着,勒出一条鲜明的细痕,手都青黑了。船⾝忽地一颤,终于起航了,沿着河道快的奔跑。半晌,她终于坐不住了,熬不下去了,飞快的跑到船尾,着急的看去,员处只剩下一丁点的淡黑的影子,模糊不清。
谢芳菲想着他,想着他的一切,顺带想着他在建康的真正目的,分外的寂寞难熬。有一天实在忍不住,旁敲侧击的问容情:“现在的水云宮还是一团乱沙吗?”容情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也想要趁机断了谢芳菲的痴心妄想,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实话告诉她:“秋开雨这次来建康就是为了重新慑服魔道中的人。已经杀了水云宮里反对他最厉害的单雄了,重新成为水云宮的宮主。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的意思。他如今挟着太月令正准备一统魔道,唯一的阻力就是刘彦奇所代表的补天门。其他几个门派无不在观望。谁占了上风,自然就倒向哪一边。芳菲,他已经不会回头了。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早就不会回头了!你还打听他的事做什么呢!你何必再想着他!”
谢芳菲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重掌了水云宮,甚至连整个魔道也快臣服在他的脚下,况且,况且,一旦萧宝卷登基,他称霸天下的雄心差不多也快实现了吧。可是,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谢芳菲又无望又心痛,他真的不打算回头了。射出去的箭,已经收不回来了。
航船一路东行的时候,和上次秋风寂寥的情况又大大的不同,到处是勃勃的生机。空山分外宁静,朝云分外流动。到了武汉,船从长江上转下来,入进汉水,沿着汉水一路北上,不曰即将到达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