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的绕过那些横陈垒积的尸体,走到他⾝前,一眼看见当中一具男尸,虽然烧得残破,依然可见⾝躯⾼伟,肩阔体宽,⾝着冕冠玉圭,衮服九章,竟是亲王朝贺谒庙时的正统冠服。
他脸上还算保存完好,却没有那些人惨烈呼号之态,面容平静,只是眉宇间微带悲凉之意。我看着他如此端肃从容就死,毫无惊惶之态,心道不愧是百战将军,文武全才的湘王朱柏。
只是这般情状,可以说明湘王宮惨剧并非遭袭,竟是有计划的杀自,是什么样的变故,能令先皇皇子,天潢贵胄的湘王走投无路,选择这样惨烈的结局?
那少年此时已直⾝而跪,喃喃抚尸流泪,那里是一具年轻的男尸,也是正装品服,神态平静,眉目间看来和朱柏有几分相似,那少年不住低声道:“子望,子望,你如何就这么…”
火光残影里,他背影清瘦,肩头颤动,我心中惨然,几乎便要落泪,然而终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见他如此,转头他顾,想寻寻是否还能找到幸存者,却听到⾝后那少年突然一声悲号:“子望!沐昕来迟了!”
“沐昕!”
我大惊,立即转⾝,正要拉住他问个明白,眼角却觑见屋顶一处巨梁,终于耐不得这长时间的灼烧,从中断裂,轰隆一声,半截横梁,挟着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伤中。竟是毫无察觉,一动不动。
“刷!”
银光闪过,流电飞弹,飞快的在沐昕腰上绕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轻声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断坠落的殿宇里,沐昕应声而起,长飞扬,一路倒退飘落我⾝侧。
几乎在他⾝体刚离开险地的瞬间,横梁便立即狠狠砸落,顿时将那些尸体再次烈猛燃烧。
沐昕惊呼一声,便要扑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将他拉住,厉声道:“死者已矣,终化飞灰,你看开些!”
他浑⾝一震,背对着我不再动弹,良久,才喃喃道:“烧了也好,下辈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罢…”
此时火势再起,愈烈猛,热焰已经逼得人站立不住,贺兰悠的袍子虽是好东西,阻隔了很多热气,但毕竟不是金刚铁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当下不再迟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叹,正待随我纵起,突然面⾊一变,大喝道:“小心!”
猛扑过来一把将我按倒,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自己也收势不住,两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滚了出去。
⾝后传来重物落地声响,我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是我⾝后的一扇紫檀镜架,因为支架被烧毁,倒了下来,我只顾着担心梁上,却全然没注意到⾝侧,幸亏沐昕站在我对面,看了个明白。
我舒了一口气,勉強笑道:“这下好了,咱俩各救对方一命,也算扯平了。”突然现我仍在他怀里,两人肢体绞缠状极暧昧,不由脸上一红,赶紧要从滚烫的地上挣扎起⾝。
沐昕缓缓放开了手,目光却紧紧盯着我,竟次渐渐泛起泪光,我起来了他却依然不知道动弹,喃喃道:“难道刚才我已经死了,所以我见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怪异,摸摸,果然,面具在刚才跌倒的时候已经掉了。
沐昕呆呆看着我,容⾊白雪,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満是迷茫,那忧伤如此深邃,几乎令我失神。
“怀素,你果然生魂不灭,我想了很多次你长大的模样,想要在来生遇见你时,能够一眼就现你,你却比我想象的更美。”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这样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我应该早点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错,我却贪生了这许久。”
他缓缓伸出手,微凉的手指轻轻触及我脸颊,如同摸抚绝世奇珍:“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我闭了闭眼,无法令自己忽略他语气里的无限深情,只觉得眼底酸涩,心底凄然,当年活泼明朗,骄傲倔強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颦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见了他感觉熟悉却又无法一眼相认的缘故。
少年时的沐昕明亮如阳光,清朗而⼲脆,逼人的锐气里隐蔵几分小小的可爱别扭,如今的他清朗⼲脆依旧,却忧郁如月,冷漠如冰,当年的温暖热力,早已被那些长久的悲哀与自责打磨得,荡然无存。
留在记忆里的少年,变化已经大得令我不敢相认。
难道,他一直认为是他的鲁莽害死了我,并一直背负着这沉重的罪恶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为了今曰外表孤傲冷漠,內心温软苍凉的他?
到底是谁更忍残?
是我,还是那个醉卧孤坟的少年?
…
我的泪终于越过眼帘的隔阂,缓缓滴落,落在沐昕的脸上,他蘧然一醒,轻轻伸手去摸那滴泪,对着火光仔细端详,痴痴道:“怀素,有你此泪,沐昕死而无悔。”
沉思了一会,突然抬头看我,诧异道:“怀素,我没听说过鬼会流泪。”
…
我怒从心起,这人小时候不是非常精明的吗,怎么越活越糊涂,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还要在这危险地儿夹缠不清,眼见火势熊熊,呑吐着逼近,再不走就做了一对烤鸡,哪里还有耐心再和他罗唣,银丝一卷,扯了他就走。
“是人是鬼,出去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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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法灵捷,沐昕的轻功也不弱,两人几个起落,已出了火势包围中的湘王宮。
乍一从炽烈的环境里来到清凉的地界,两人都觉得面目一畅心神大松,夜风凉凉的吹过来,那惊魂夜一的热燥,险恶,无措,悲凉,熊熊烈火殷殷血迹,都似瞬间被吹得消逝无踪。
然而谁也不能当什么都没生过。
我和沐昕,齐齐转⾝看向那昔曰华美却注定要毁于今朝的王宮。
宮殿在烈火烈猛摧残下渐渐倾颓,透过已被烧毁的半扇宮门,可见廊柱半毁,门户歪斜,祝融肆虐处火痕斑斑,却不知来年,是否会有有新的野草从这断壁残垣间生出,以一片片碧油油的明亮,于风过时飘摇摆动,瑟瑟作响,犹如万鬼齐哭。
火红的朝阳渐渐升起,沉艳的颜⾊,透射在只剩半座的宮墙照壁上,如泼洒了一壁的鲜血。
繁华凋零,白云苍狗,世事飘摇只如斯。
我长叹回,却看见一线阳光直直射过来,正投在我脸上,为那光线所刺激,我忍不住抬袖挡眼,冷不防沐昕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甚至忘记了菗出自己的手,一任沐昕用看奇迹的目光直直盯着我,満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心里一痛再一软,恍惚里想起沐晟说起的那个寂寥浪荡江湖,素衣荆门孤坟的少年,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清华毓德的功臣之后,一生富贵于指掌之间,原可以活得比谁都幸福都逍遥,然而竟为了少时的一个无心之失,自苦自责如此。
是他太多情,还是世事太无情?
叹息着,我缓缓将手覆上他的手,以掌心的温暖向他宣告我的实真存在:“沐昕,是我,朗朗乾坤下,存在的不会是魂灵。”
他怔怔的看着我,似是不相信这般的惊喜就如此来到他面前,在那许多年的思念磨折之后,以一个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出现。
泪光渐渐从眼底浮现,沐昕喃喃道:“怀素,我真不愿这只是一梦中…”
我心中酸楚,柔声道:“不是梦,是实真,我就在你面前。”
他依然恍惚:“可是我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每次都无尽欢喜,每次你都这样对我保证,然后醒来后依然是冷月寒窗…”
我无力的一笑,实在无法面对他泪光隐隐的双目里流掠的怅然忧伤,只好拉过他的手。
“啊!”我満意的端详着沐昕手背上那个清晰的牙齿印,血迹正缓缓渗出,忍不住赞美自己糖豆吃得少,牙齿形状优美,并且咬得力度适宜,足够沐昕立即认清凶手并不致真正受伤。
抬头,我看向沐昕那波澜与星光交映闪耀的深海般的眸,声音琅琅:“这样的保证,你満意否?”
沐昕捂住手,定定看着那伤痕,半晌,缓缓露出个微笑。
这一笑流光碧波,这一笑玉树琼花,这一笑生出霁月彩云,驱散长达七年的漫漫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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