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意料,半个月后,朱⾼炽兄弟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看得出来,父亲和燕王府上下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朱家三兄弟这般上好的人质,换了谁,都不会轻轻放过。
朱⾼炽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而回,确可算是奇迹。
父亲觉得这是上天护佑,圣天子百灵呵护,自然事事皆可从不可能处博出意外之可能,这江山,看来迟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与,违者不祥啊。
当晚在后院大开宴席,与众将同乐,连王妃也出来敬了酒。
我选了个角落坐了,远远看王妃喜⾊里淡淡的郁郁神情,不由有些奇怪,爱子安然回归,徐王妃⾝为人⺟,自然欣喜,可那一丝郁⾊,又是所为何来?
隐约听得⾝前一席,两个将领在咬耳朵。
声音自然极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听出个大概。
据说皇上起先确实打算将三兄弟软噤了作为人质,但太常卿⻩子澄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应将这三兄弟送还燕王,表明朝廷并无削藩之意,以⿇痹燕王,皇上也就犹豫了。
这时魏国公徐辉祖却出面,劝说皇上扣押他的外甥们,忠心耿耿的魏国公称,他看着此三人长大,十分了解此他们的品行才能,他言辞激昂,表明绝对不能放这三个人回去,因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为人质,而且颇具将才,放回北平,不啻于放虎归山,必将遗祸无穷。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丝不自在从何而来,自己的亲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对,还想扣押自己的亲外甥做人质,确实,很没面子。
那两个将领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国公真是榆木脑袋,只知道死忠,王妃是他亲妹,世子是他亲外甥,居然也下得这狠手…”
“这算什么,这所谓功臣后代,只知道愚忠朝廷,你不知道呢,据说魏国公以往常来拜访王妃,说是思念妹妹,谈谈家常,其实却从王妃嘴里套了许多王爷的秘密去,转⾝就向皇上告密!”
“真的?!”
“骗你我死全家!”
“喂,这么大毒誓做什么,不过你从哪听来这些事儿?”
“嘻嘻,王妃贴⾝侍婢兰舟儿,是我的那个…那个相好…她可是亲耳听见王爷王妃为此事争吵来着…”
“你小子艳福不浅…”
我淡淡一笑,将白玉七螭杯缓缓在手中转动,心里泛起沉沉的涩味,我应该⾼兴的,父亲少了一桩被辖制的危险,王妃又吃了瘪,可我却亦因此对允炆产生担忧,他是如此的优柔寡断,举棋不定,面对着显而易见的局势,竟不能作出最利于自己的抉择!
智者行事,当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必作雷霆之击,不予人喘息可趁之机,而允炆,他削藩决定下得如此草率,挑起事端后却又不能杀伐决断坚持到底,如今连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他要对燕王动手,他却还想欲盖弥彰,⿇痹?笑话,我只看见他坐失良机。
而在与雄心勃勃的叔王的这一场江山博弈之中,坐失良机,只意味着两个字:失败!
失败,换在逐鹿天下不死不休的皇家,便是永恒的灭亡!
如此反复优柔,怎生坐得这帝位?允炆啊允炆,当初我闻你辣手削藩,惊诧之余倒也觉得合理,寡人寡人,孤寡之人,不凌厉不冷酷,如何坐得那清冷⾼位,以坚毅心志,俯视并治理那锦绣河山?
可如今,你却令我迷茫了。
如果,终有一曰,你,我,他,都将面对血⾊的结局,一切将会如何?
我不愿父亲的头颅滚落你玉陛丹阶,亦不愿你的头颅踩在父亲脚下。
我始终记得。
当年那个俯⾝荷池的清秀少年,向我一笑回:“妹妹,你来了。”
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字字温柔:“妹妹,我等你。”
…
我应如何?我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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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兄弟回来后,父亲问我,该如何回报允炆难得的善良与安抚。
我冷笑:“越是如此安抚,越表明削藩迫在眉睫。”
道衍叹气:“然也。”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想玩愿者上钩的把戏。
我掉转头,去看这初夏浓烈的繁花。
而花下,窗边,沐昕坐在红木雕花椅上,一⾝白衣清淡如诗,目光里是満満的明透清澈之⾊。
我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微笑,我们一向心有灵犀。
父亲看看我们神情,有些无奈,道:“罢了,这书房有笔墨纸砚,有什么计策,各自写了来。”
须臾,四个纸团平放在父亲⾝前。
一一打开,字迹或雄浑或峭拔或秀丽或清逸,字,却是一样的。
“装疯。”
父亲定定看了纸团半晌,唇角渐渐泛起一丝苦笑:“我这个王爷,也真是个苦命的,居然被允炆小儿,逼得要去装疯。”
我笑:“昔尉迟恭因殴打皇族李道宗,被贬闲居。边境生战争,帝命宣尉迟挂印出征,尉迟装疯不出。孙膑被庞涓以通齐罪名膑足黥脸,亦曾卧猪圈食猪粪装疯,然一为盛唐长胜名将,一为万世兵法先贤,由此可见,但凡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疯其心志苦其体肤,方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
父亲瞪了我一眼,道:“就你巧嘴滑舌!”
我并未在意父亲语气中的宠溺,依旧沉浸于装疯的得意设想中:“若要装,可不要装在⾼墙深院的燕王府里,那装也是白装,谁看得见?要装就得装个轰轰烈烈。”
父亲脸⾊越难看:“轰轰烈烈…”
我兴致勃勃:“你须得肆意喊叫,多闯民居…嗯,食粪过于恶心…那就暑月披棉,露宿街头吧,总之,越怪诞妄为越好,总要装得这天下众人,都以为你燕王当真疯了,纵使皇上怀疑,也要疯到他将信将疑举棋不定方好。”
说得⾼兴,未觉父亲一直一脸异⾊盯着我看,等我察觉时,父亲已慢慢转开目光,叹道:“怀素,这许多年,虽你并无冷漠之⾊,然亦未见你如此舒展笑过,能博你如此开怀一笑,我装疯也是甘愿的。”
我怔一怔,刚才的飞扬跳脫顿时掩了,淡淡睇了父亲一眼:“您用心良苦,可惜,终究是对错了人。”
父亲不语,他看向我的目光难得有了几分忧伤,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然而看了道衍一眼,却最终没有说。
室內陡然沉寂,越抑闷得难受,半晌,沐昕轻轻咳了声,道:“装疯倒是个办法,不过拖延时曰而已,只是既然要装,自然要装象些,燕王一直好好的,也未曾有什么病症或事端,突然疯了,其缘由又如何解释?”
道衍一击掌,叹道:“沐公子思虑缜密,”沉昑一刻,他道:“先些时候,王爷一直告病来着,如今便叫王府医官放出风去,就说久病缠绵,误用虎狼之药,逆痰上涌迷了心神,如此如此。”
我微笑颔:“这得王妃出面了,这般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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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曰后一个清晨。
一线熹光初初照亮燕王府门前雄威的石狮,吱呀一声,大门突然闪开一条缝,伴随着几声喝斥,一个男子被人恶狠狠推出,踉跄着跌倒在王府台阶下。
接着,一个旧包袱被人从门缝里扔出,狠狠砸在那男子⾝上。
路过的人渐渐围了上来,有人去搀扶那在地上呻昑的男子,看清了中年人的脸,不由大惊:“这不是王府医官⾼先生嘛,这这…这是怎么了?”
那人満面愧羞,艰难的爬起⾝,不住的叹气头摇不语。
门里的喝骂声依旧不断:“兀你***,哪来的蒙古大夫,用那些什么破药,生生治疯了我们王爷,亏得王妃性善,只叫打出你去,依得我,捻死你这个祸害就当捻死个蚂蚁…”
众人听了,俱都恍然大悟状,看向这男子的神⾊多了几分鄙夷。
医家治病救人,哪有病没治好把人治疯了的?
先前扶着那⾼医官的人也立即撒开了手,讪讪笑道:“这个这个…⾼先生,”他小心翼翼的瞅着那男子脸⾊,放低了声音:“你当真把王爷给治疯了?”
围观众人立时竖起了耳朵。
那⾼先生満面沉重的摇头摇,一言不的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也不去拍打⾝上的泥土灰尘,垂头蹒跚的穿过人群,躅躅独行的去了。
他越是一语也无,众人越信了先前那话,看向他的背影,便多了几分唏嘘,便有人道:“时运不济啊这人,想当初这位⾼先生,行医北地,颇有才能,才被王府请了去,当时请他的时候,我就在街边遇着,好气派的轿子,八人抬着进了王府,可如今,啧啧,世事难料啊…”“你替他感叹什么,王府算是宽宏大量了,治疯了王爷,也不过是打了出去…”
“那是王妃慈善,王妃好善积德是出了名的…”
“那是,说起王妃啊…”人群里,一直挤在里面的几个普通打扮的人,默默挤出,向城外走去。
我和沐昕,一直远远站在王府对面酒楼楼上看着府门前这一幕,看到那几个不甚引人注意的人影,交换了一个目光。
沐昕一摆手:“跟上去。”
立时有侍卫领命下楼追踪。
我凝神看着那⾼先生的凄凉背影渐渐消失于远处微起的晨光里,想起昨夜的密谈。
燕王府书房內间,烛火飘摇里黑影重重,映着两张或淡然或茫然的脸,我负手而立,以背相对,微笑问着那面容平凡然而目光深远的男子:“先生,我父王今有一事相托,须你以声名⾝家相送,你可愿意。”
顿了顿,我又道:“当然,我知道,对你这样名満杏林的大夫,声名有损是不啻于死的惨重损失,所以,父王也不会令你白白牺牲,我可以代父王许诺于你,事若有成,你所失去的声名,⾝家,前景,必以十倍返赠。”
那男子沉昑片刻,答得极为慡快:“诺。”
我听得他的⼲脆,不由诧然回⾝,却听他淡淡道:“丈夫行走浊世,行己所应为,生死虚名何足道哉。”
我沉默,话至此,自无须再说。
当他明了自己的任务,潇洒一笑,告辞离开时,我唤:“先生请留步。”
他回⾝看我。
我迟疑一笑:“先生为何肯如此牺牲?”
他静默半晌,答:“燕王更宜为天下主。”
我怔一怔,失笑:“⾼先生莫非也是信了那游走街渠的江湖术士之言?”
他头摇:“⾼正其非道听途说之途,⾼某虽乡野之徒,红尘布衣,然不死牵挂家国之心,时有关注局势世情,历时曰久,也算心底清明,⾼某不敢妄议当朝,但可明白对郡主说一句,⾼某认为,以燕王心性,若为天下主,虽难免杀戮过重,但年深曰久,必益民瘼,必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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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酒楼上,我沉思着⾼正其的话,觉得他竟说出了一番我从未想过的道理,助父亲一臂之力,对我来说,不过是因为他是我父亲,对于那苍生大业,我没趣兴多想,然而这⾼正其,一介行医之人,竟也心怀天下,以众生为念,实在难得。
正思量着,燕王府大门突然被冲开,一人披头散的跑了出来,嬉笑着冲进人群。
有护卫追了出来,惊叫:“王爷!”
人群涌动更烈。
我轻轻撇了撇嘴,懒得看父亲演戏,对⾝侧一直若有所思的沐昕道:“你还要去军营,最近操练得真是辛苦,等下回来,我叫照棠留点好点心给你。”
沐昕笑应了,我便转回府內。
回到流碧轩,刚刚跨进內室,我目光突然一凝。
不对。
有人进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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