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奉诏去福建平定郑芝龙,到现在回到京师,一共不过一年。赵谦又坐到了京师的府邸院中。除了院子里那几颗桃树好像又长大了些,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是院子里冷清了许多,没有了秦湘,饶心梅,还有韩佐信,张岱等人,连王福,也留在了杭州。⾝边只剩下孟凡和长随小林两个熟人而已。
因赵谦的待罪之⾝,不说一般的小官同僚不再上门拍马溜须,就是⾼启潜杨嗣昌这些人,都刻意避嫌,赵谦回京几个月来,连面也没见着。
朱由检也一直没有召见赵谦,也不降罪,只有锦衣卫暗里明里盯着。
赵谦觉得有些寂寞,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沧海桑田一般的感叹来了。
墙外不知哪家种的桂花,飘来一阵带着秋意的淡香,提醒着人们,中秋又要到了。长随小林正站在一旁念朱由检写的《罪己诏》:
“…朕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虏乃三入,寇则五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绌而征调不已,闾阎凋攰而加派难停。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今年四月,复致上⼲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于是张兵措饷,勒限责成,伫望执讯歼渠,庶几上慰下对。又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躏蹂,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若不大加剿除,宇內何时休息!已再留多饷,今再调劲兵,立救元元,务在此举…”
诏书中说的“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躏蹂,生灵又罹汤火…”是今年四月皇陵被焚,朱由检悲愤交加,从各地调集大军,意图复仇。以兵部左尚书梁廷栋为总理,陈琦瑜为总督,两线出击,协同围剿,不期数月便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长随念完罪己诏,低声说道:“今儿个晌午,梁廷栋已被斩,陈督师在家服毒自尽…”
赵谦全⾝不自觉地出现一阵恶寒,急忙喝了一口热茶,才说道:“陈琦瑜文武双修,乃我大明不可多得之人才…仓促应战,方有此败,惜之也。”
这时,仆人急冲冲地走进內院“东家,东家,⾼公公来了。”
赵谦大惊失⾊,回到京师都三四个月了,⾼启潜从来没有过登门造访,今天所谓何事?赵谦忙问道:“⾼公公手里拿了东西没有?比如酒,剑之类的。”
仆人思索了片刻,说道:“⾼公公端着一个东西,但是用绸布盖着,小的没看清楚。”
赵谦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在这个当口,他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去回⾼公公,我换件服衣,亲自到府门迎接。”
“是。”
赵谦颓然坐在藤椅上,喃喃道:“这会儿的桂花糕又甜又酥软,才吃了一回,小林,府里还有没有?”
小林哽咽道:“有,有,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拿。”
赵谦吃了一口,觉得十分苦涩,却不是想要的那股味儿,放下盘子,走进屋里,换上了二品朝服,到府门口迎接⾼启潜。
走到门口,果然见⾼启潜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个什么东西用绸布盖着。赵谦忙拱手道:“下官拜见⾼公,⾼公里面请。”
⾼启潜面带笑意,不过在赵谦的眼里,那笑却十分勉強,更像阴笑。
⾼启潜一句话不说,走进赵府,找了个向南的地儿,站定,然后说道:“口谕。”
赵谦急忙跪倒。
“着兵部右尚书赵谦,即刻进宮见驾。”
赵谦口呼万岁,叩拜毕,从地上爬起来,却不知为何腿双软,用手在地上撑了两次才站了起来。
“⾼公,皇上叫下官进宮所为何事?”赵谦看了一眼⾼启潜手上的盘子,低声下气地说。
⾼启潜见到赵谦的目光,撩开盖布,露出一枚大印来,说道:“恭喜廷益了,这是皇上赐的兵部大印,廷益好生收着。”
赵谦急忙再次跪下,双手接过了盘子,谢恩。
⾼启潜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实际上整个赵府本来就没多少人了。
“咱们觉着,皇上是要用廷益围剿中原流寇。”
赵谦脑子里想着刚刚才被斩的兵部尚书,还有服毒自尽的陈琦瑜,惊讶道:“皇…”随即又痛哭流涕道:“皇上不计臣之过错,反而委以重任,臣…”
⾼启潜忙好言相劝,又低声说道:“杨阁老编撰实录,字字珠玑,很得圣心,这会儿,也不再呆翰林院了,常常在內阁值房参议军机。廷益好生出力,方不负皇上隆恩。”
朱由检被人挖了祖坟,对流寇恨之入骨,现在杨嗣昌复入內阁执事,是一个信号,朝廷从现在起将会准备长时间的大规模战争。杨嗣昌下面,有太多能打的将领,朱由检这才又看到了杨嗣昌不可估量的价值。
赵谦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心道幸亏祖师爷杨嗣昌上去得及时,不然这会儿是否已经下了⻩泉为鬼,也难预料。他赵谦在朝廷名声很响,但和陈琦瑜这样的宿将比起来,算哪根葱,陈琦瑜打仗,动辄便调动十几万兵马围剿,赵谦是打了不少胜仗,可都规模都不是很大。连陈琦瑜这样的人物也是说死便喝毒酒了,赵谦要死真的太平常。
⾼启潜带着赵谦进了紫噤城,走到午门的时候,赵谦竟看到了一个非常熟的人:孙传庭!
孙传庭还是留着一把大胡子,除了老了些,改变不大,还有就是走路的势姿变了一点,外八字的官步迈得是更加娴熟。
“孙传庭今曰才从西北奉诏入京。”⾼启潜见赵谦看着孙传庭,在边上说了一句。
赵谦几步走了上去,叫道:“恩师…”
孙传庭回过头来,赵谦正待要拜,孙传庭急忙扶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廷益已为兵部尚书,别在人前这般。”
孙传庭虽是如此说话,但是见赵谦脸上真诚的表情,心下也是感动,他乡遇故知,还是师生之义,赵谦让孙传庭在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恩师入京,所为何事?”
孙传庭道:“圣上并未说明缘由,我等做臣子的,也不敢妄自揣度,一会进去就知道了。”
从长安分别,到现在已经有几年时间,赵谦感觉到,孙传庭说话是更加老练。其实事情就是明摆着,老远的把孙传庭召回来,无非就是主持中原剿匪事宜。
一行人在⾼启潜的带引下,去了冬暖阁。宅男朱由检,长年就坐在那间屋子里,除了上朝,偶尔晚上要玩女人之外,基本不会出去。
內阁大臣也到了,出去內阁大臣,还有洪承畴,赵谦,孙传庭等人,全部是待命打仗的军事人物,于是,今儿面君,內容就很明显了,不过是廷议第二轮报复李自成。
梁廷栋和陈琦瑜大败,获罪而死,朱由检又下令从各地征调了八万精锐,准备再次围剿中原流寇。
至于西虎营,自福建之战以后,只剩下三千多人,又已经编入了杭州守备,朱由检庒根没有看上眼。在上边的人眼里,打胜仗的人是主将,而兵卒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数字。
“朕已调集八万精兵良将,粮草军械齐备,即曰便往中原,围剿流寇。孙传庭、洪承畴为总理,赵谦为前锋,歼灭劲寇,可有异议?”
这段时间,死了太多的大员,连温体仁和毕自严,也不再敢轻易就当面争得面红耳赤了,沉默无语,只听皇帝圣旨。
孙传庭跪倒,叩道:“臣愿为皇上前驱。”洪承畴也拜倒:“老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赵谦也道:“微尘纵肝脑涂地,誓死完成皇上托付。”
“平⾝吧。”
孙传庭和洪承畴从地上爬了起来,却见赵谦依旧趴在地上,似乎还有话说一般,众人皆屏住呼昅,静待下文。
赵谦心道几个月来,朝廷剿匪搞这么大动静,后金那边岂能不注意?知道朝廷能够机动的精兵全数去往剿匪,说不定又会威逼京师,那会儿,朱由检把持不住将自己等人召回去勤王,岂不是虚耗钱粮,被人牵着鼻子当猴子耍?
赵谦鼓了几次气,想进谏皇帝撤了关外的人马,重点以京师为中心组建牢固的防御体系,方能专心对付流寇,但最终还是不想冒死做忠臣。这样说话的危险太大了,一番魏阉时的奷党论调,不是自寻死路么?
“赵谦,你还有什么话,只管道来。”朱由检说道。
这时,赵谦又想退一步,只提醒皇上注意东夷动向。但是转念一想,可能没有什么用。不提出方案来,能有什么用?提出方案来又是奷党,最后赵谦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声气,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赵谦抬起头来时,已是満脸的泪水,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出,让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只听得赵谦说道:“皇上的心胸,犹如东海一般,微臣让皇上…”
朱由检以为赵谦要说上次贪墨税款那事,便摆摆手道:“朕望你将功赎罪,不要让朕失望。”赵谦贪墨让朱由检很气愤,但时间一久,朱由检的气也消了,本来赵谦就上交了九百万两银子,自己只贪了两百万,从比例来说也情有可原,况且他也用在了军费和赈灾上面。朱由检偶尔听⾼启潜说,赵谦本人的生活是非常简朴的,这样在朱由检的心里,又多了一些好感。
“朕用人不疑,你只管放手杀贼,只要功成,朕便恕你所有过错。”
朱由检如是说,但现在这世道,谁不是心口不一呢?
朱由检要是真的用人不疑,中原剿匪,只需要一个总理军务孙传庭就够了,赵谦是孙传庭的门生,师徒搭档,少去了许多⿇烦,却又派了另一个大员洪承畴,明显就是不信任手握重兵的将领,必须有所牵制。
“老臣请皇上赐平定流寇大方略,臣等用之为准则,定可无妨而不利。”洪承畴躬⾝道。
洪承畴这句话,明显有拍皇帝马庇之嫌,朱由检于兵事知之甚少,长年深居宮中,更为有实战经验,洪承畴心道就算纸上谈兵都是抬举了他。但是洪承畴这句话却是很有必要的,以防到时候制定了策略,在实施的过程中,朝廷又要指手画脚。临时改变,于战事不利,不如先问清楚,再根据朝廷満意的意思才制定战略方针。
朱由检想了想,脑子一片空白,有印象的,只有陈琦瑜那个什么“四正六隅”之策,但是陈琦瑜刚刚被自己杀了,朱由检不好说这办法好用,又想换个名字叫“十面埋伏”但换汤不换药,还是不能用,于是说道:“你等下去与杨阁老商议方略,上报兵部议决,再由朕批复。”
孙传庭听罢心中长嘘了一口气,他还真怕皇上搬出陈琦瑜那一套东西来。也不是说陈琦瑜的方法不管用,而是几个月间,情势大变,刻舟求剑,自然不行,必须要根据形势作出调整。
商议毕,众臣出。
赵谦想着要和洪承畴合作,急忙追了上去,小声道:“上次在杭州那事,赵某诚意给洪老道歉,望洪老大人大量…”
上次郑芝龙兵变那会,朝廷先派洪承畴到江南主持平叛,洪承畴心里是不愿意,就想借机开溜,赵谦想起长安时洪承畴给自己设的套,便恶搞了一通在洪承畴⾝上出气。却不料山不转水转,今儿个又在一起共事了,赵谦又在生活经历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做人要厚道。
洪承畴边走边说:“廷益也太小瞧老夫了。如今你我⾝负朝廷重任,老夫还能记恨小事,影响大局不成?”
赵谦汗颜,说道:“今曰赵某是真的打心眼里敬佩洪老。”
洪承畴笑了笑“咱们别提往事,此家国危难之机,先办差事方是正事。”
这时孙传庭也跟了上来,赵谦执礼道:“生学见过恩师。”
孙传庭点点头,对老朋友也是老对手洪承畴拱了拱手:“长安一别,洪老别来无恙。”
洪承畴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赵谦,又看了一眼孙传庭,说道:“长安旧知,今曰算是重聚了。廷益倒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倒和我们两个老头子平起平坐了,老夫十分看好廷益。”
在洪承畴开怀的一声笑中,孙传庭也笑道:“是友是对手,如今也不重要了。”
两人的胸怀,让赵谦本来积郁的心情为之开阔,周围的琼台⾼阙,宮殿楼阁,映在眼里,好似在向天下万代展示着华夏文明的魅力,厚德载物。
是啊,沧海桑田,岁月悠悠,是敌是友,还那么重要吗?
赵谦入仕途,就是从陕西长安开始的。那时孙传庭和洪承畴,在长安斗得你死我活,归根结底,不过也是杨嗣昌、周延儒在争斗,洪承畴和孙传庭,都是棋子,不过是比较重要的大棋子罢了。而赵谦,那时却是一枚小棋子,在夹缝中生存,最后投奔了孙传庭,也搭上了杨嗣昌这条线。
后来赵谦因为俘获⾼迎祥的功绩,从长安调走,从此洪承畴、孙传庭和赵谦三人,就没有聚拢过,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没想到今天,又聚到了一起,关系却因为局势的改变也生了变化。一阵唏嘘感叹,三人倒相互引为旧知了。
孙传庭对赵谦说道:“廷益一会到我府上,商讨剿匪方略。”
赵谦看了一眼洪承畴,说道:“洪老也一并来吧。”
“不可。”孙传庭低声道“一会我们和洪老派人交换方略,相互补充便成了。”
虽然皇上已经亲口说了,叫他们三人一起商讨方略。但是皇上在孙传庭和赵谦之间,又安排了洪承畴,是有用意的。如果现在洪承畴和孙传庭赵谦二人穿一条裤子了,那皇上的心思不是枉费了?
孙传庭一句话,赵谦顿时明白,三人相互对望一眼,心下了然,到底是老朋友,大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了。
“恩师慢行,生学告辞了。”
“伯雅,告辞。”
“告辞。”
三人分道。赵谦走出紫噤城,习惯性地仰望天空,他仿佛又听见了鼓声轰鸣,号角呜咽,炮声,枪声,刀剑喊杀声,好似就在耳际。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