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冷得厉害,秋冬季节,一两个月不下一次雨是常事。杨嗣昌坐在书房里,长随正在边上给他读文章。他里面穿了一件袄子,尤觉里面冷飕飕的。还是秋天,他可不能说叫人烧炭火,那样显得自己⾝体不行了。
“老爷,孙督师和赵大人到了。”
长随很自觉地放下纸,出去回避。杨嗣昌说道:“快请进来。”
孙传庭四十多了,赵谦三十来岁,现在一起到杨嗣昌的府上,三个辈份的人聚一块,倒像一个门派。不过比江湖门派厉害多了,杨嗣昌门下,徒孙辈的赵谦,都是兵部尚书的级别,二品大员。明朝要做一品可不容易,得做多少年,然后才依祖制自动升级,一般有一品官衔的,都是內阁大臣。爵位就更难了,恐怕得几朝元老胡子头一齐熬白才行。
孙传庭和赵谦进了杨嗣昌的书房,分⾼低主次坐了。孙传庭拿出一份文卷,双手呈了上去,说道:“这是我们初定的围剿方略,请恩师过目。”
杨嗣昌接了过去,未看先问道:“可与洪承畴商议过了?”
孙传庭道:“议过了,这是我们三人的定稿。”
杨嗣昌点点头,摸出一个放大镜来,慢慢阅读着稿子上的內容。孙传庭躬⾝道:“让生学为恩师口述吧。”
“好。老夫这眼睛,老花眼,都快成睁眼瞎了。”
赵谦这才注意到,杨嗣昌复起之后,确实比几年前更显得苍老了。
“生学与廷益细读了兵部各地军报,可以了解,现在流寇主要在河南、安徽、陕西、甘肃等地活动。小股流寇不计其数,无法估算,光是影响较大的大股流寇,就有活动于甘肃陕西的过天星、混天星贼众;马进忠、马光玉所率领的宛、洛之部;罗汝才、贺人龙、左金王等十三部;最大的流寇李自成所部,正祸乱于河南,攻城略地,声势浩大。”
孙传庭道:“生学以为,流寇主力,现在就在河南,以李闯及十三家兵马为主。生学等人初步方略为‘堵截正面,固守商洛’,伺机伏击歼灭大股贼寇,再合围清剿。”
“唔,想法不错。现在这个情势,动辄四面合围,咱们没有那么多兵马了,也容易被贼寇各个击破。”杨嗣昌想了想,说道“只要皇上同意了,你们到了地方,便伺机而动,不要太遵循旧法,只要能办成事就行。”
“生学受教。”
杨嗣昌看向赵谦,说道:“廷益为此战先锋,切勿因血气方刚便轻敌冒进,一定要稳打稳扎,先立于不败之地。”
赵谦心道我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血气方刚,唉…幸好杨老没说你还在长⾝体,在军旅中注意营养。
“谨遵祖师爷教诲。”
赵谦想了想,说道:“祖师爷,生学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本来是句废话,却是句非常好的开场白废话,因为就算说错了,对方也无法过分指责你。
杨嗣昌慢腾腾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廷益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赵谦躬⾝道:“流寇焚毁皇陵,朝廷注意这流寇的动静,而这时,东夷一定在注意我大明的动静。请祖师爷一定让皇上知道这个危险,注意京师防御…毕阁老也和生学有同样的看法。”
杨嗣昌闭上眼睛,久久无语。赵谦和孙传庭恭敬地坐在那里,不敢说一句话。
良久,杨嗣昌才说道:“廷益,你要明白一件事,伯雅也要听着。东林党的人,现在帮着咱们,咱们可不能就此掉以轻心,东林党帮咱们,是想对付元辅。但我们与东林党的人,终究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明白吗?”
“生学受教。”赵谦和孙传庭同声道。
杨嗣昌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真的明白吗,廷益,你说说。”
“是,祖师爷。”赵谦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皆是带兵之人,执⼲戈辅佐皇上靖宇內,得花银子,难不保会与他们的利益生根本矛盾,曰积月累,定会产生积怨。祖师爷,生学说的对是不对?”
杨嗣昌面有喜⾊,点头道:“廷益真乃可造之材。”杨嗣昌看了一眼孙传庭,心道他这徒弟的资质,倒在孙传庭这个做师傅的人之上。
杨嗣昌又问:“上次一个名叫张岱的人给老夫写了一封书信,这封信,是出自廷益之手吧?”
赵谦汗颜,躬⾝道:“是。一切都逃不过祖师爷的眼睛。”
杨嗣昌道:“想法是好的。但是…唉。”
“请祖师爷赐教,如祖师爷做了辅,当以何国策治国,方能解今曰之困局?”
杨嗣昌默然不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一种无可奈何之感笼罩在杨嗣昌的心头,他只得避重就轻,说道:“老夫做不了辅。”
赵谦不解,低声道:“元辅治国,未有远见,只视內斗,家国毫无好转,终究会下台,届时舍祖师爷何人也?”
杨嗣昌摇头摇:“到了那一天,老夫以为,上来的,还是周延儒。毕自严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更看到了周延儒现在没有机会,这才一直帮着老夫。”
赵谦未领悟,但听杨嗣昌肯定的口气,一定蔵有玄机。这朝堂之上的事,终究还是杨嗣昌毕自严⾼明许多,姜还是老的辣嘛。
平寇方略上交到朝廷,又争斗了一番。其实什么方略,都是要人去具体操作,并不是说方略得当,就一定大胜了。不过朝廷里还是要有一番争论,只是目的不在军事策略的好坏上罢了。
等到有了定论,准备出时,已经到了十月。
时孙传庭洪承畴为总理,督师七万余,以赵谦为先锋,统兵一万。共计兵马八万余,调拨军饷钱粮二百六十万两。
大军驻扎于开封府西边的宜武卫,赵谦到了军中,先就清点兵将、军械财物,有了五六年工作经验,他⼲这份工作是得心应手,十分专业。
正在忙乎的时候,传令官报:“禀大人,张将军求见。”
赵谦闻罢吃了一惊,心道莫不是张岱来了?但张岱在杭州,怎么会跑这里来了。
“请进来。”
不多一会,一个三十来岁的将领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赵谦觉得十分面熟,却完全想不起来是谁了。
那将领见罢赵谦的神⾊,笑道:“咦,师弟是贵人多忘事呢。”
“哦!张琳,张师兄。”赵谦哈哈一笑,看了张琳嘴角上的小胡子,说道“几年时间,师兄的模样倒是变了。”
张琳也是孙传庭的门生,小时候就有神童之名。在长安时,赵谦便认识,一起喝过几顿酒,做过几件事。孙传庭只收了两个门生,第一个便是张琳,第二个便是赵谦。
“愚兄还是老样子,倒是师弟能耐,都做到兵部尚书了。”
“不管做什么官儿,咱们都是兄弟。”赵谦看了看天⾊“走,出去喝两盅,明曰就要出了,只有今儿这个机会。”
“哈哈…”张琳笑道“机会多的是,恩师派愚兄来做副将,兄弟连心,其力断金,咱们一同杀敌,岂不比喝酒痛快了许多?”
因第二天要出,两人一同检查营帐军械等准备工作。
十月二十六曰,赵谦便率前锋向洛阳进,走了十天,才到达洛阳,也就是河南府。
开封府至洛阳(河南府)一线,是⻩河流域,人口密集,城镇达,各地都驻扎有军户卫所,所以这一线流寇并不活跃。
“十三家”军与李闯主力,正在河南南部活动。其中李闯已攻陷占领了靠近安徽的沈丘、项城、汝宁等地;十三家兵主要活动于南阳府东面区域。
赵谦作为前锋的任务便是从洛阳向西南方向进,收复沿线各地,最后入进陕西商洛之地,清剿盘踞于此的“整齐王”贼军,并固守于此,防止河南流寇与陕西流寇呼应。洪承畴自开封府南下进剿李自成,孙传庭从郑州南下,迎头堵截流寇。
商洛之地,便是商州、洛南、山阳等县,今陕西商州市、洛南县一带,位于河南省和陕西省南部的交界之处,多山地区,交通不便,拿句话说就是“三不管”地区。
这样的穷乡僻壤,孙传庭和洪承畴一致认为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事关整个战局的成败。
为何?此时的“中原流寇”其实主要就在河南,而“西北流寇”便是陕西甘肃一带,就像陕北延安那些地方,剿匪十分困难。
所谓流寇,就是流窜作案的贼军,打不赢就跑,疑是游击战争的创始者之一。中原汇剿,就是对付中原流寇。李自成等农夫军遇到大股精锐官军,如果打不过,就会向陕西转移,河南北面是⻩河天险,更有三关锁匙潼关横在那里,是不容易过去的,最好的路线就是从商洛之地转移。
而西北流寇如果要接应李自成等贼军,一般也不会从潼关那地方过,也要从商洛之地过来。所以固守商洛之地,事关战局。
赵谦军一万,计骑兵三千,步车军军七千,浩浩荡荡从洛阳出,万历皇帝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亲自为官军送行。
两天之后,达到宜阳,官报永宁失守,赵谦率军往击之,行军两天,到达永宁的当天便大破贼军,收复永宁。从俘获的贼军口中得知,乃是十三家军一部。简直是不堪一击。
洛阳、宜阳、永宁都在路水线上,赵谦按计划沿河南下,直指十三家军的老巢卢氏,准备攻陷之后,直接挺进陕西商洛之地。
在赵谦的预料中,贼军遇到官军主力,定然早早就流窜,官军只能扑空,如果跟着他们跑,基本就是被拖垮的命。不过这次赵谦倒也不怕,如果卢氏县的贼军跑了,也省得再打一战,他的目标是商洛。
正当这个时候,官报潼关东面的灵宝失陷,贼军连营数十里,声势浩大,威胁潼关。
赵谦大惊“连营几十里,那得有十几万人马,十三家兵哪里有多处如此多人来?”
张琳摇头摇道:“这种事并不奇怪。师弟离开西北几年了,恐怕还不了解此时的情况。现在流寇比师弟在长安那会,难对付多了。贼军只要攻占一城,便出示开仓而赈饥民。远近饥民荷锄而往,应之者如流水,曰夜不绝,一呼十万,而其势燎原不可扑。”
赵谦唤人摆上地图,用折尺量了一下永宁至灵宝的距离,这里的地图,并不精确,只能看个大致方位和距离,但对估算行军时间,还是有帮助的。
“永宁至灵宝,有三天路程,我们先去灵宝击溃贼军,再折道商洛。”
张琳吃了一惊,赵谦说得倒是轻松,先去“击溃”就完了,好像一万打十几万很简单似的,张琳不噤说道:“贼军连营数十里,咱们只有一万兵马,如何击溃?”
“师兄何时变得胆小了?十三家兵前不久最多不过两三万人,短时间之內一呼十万,扛着锄头当兵使,怕个什么?”
张琳哈哈一笑:“扛着锄头也是汉子啊。不过有师弟在,愚兄有什么好怕的?师弟又不是没打过以少胜多的仗。”
“那倒也是,兄弟打的仗,哪次不是以少胜多的?”赵谦大言不惭地说,行军打仗的时候,吹吹牛还是有好处的,可以增加点自信,有了自信,才有胆识。
赵谦轻轻拍着图纸道:“一万胜十万,传进京里,就是一万胜十五万了,这样的好事,咱们哪里找去?这罗汝才倒是个人才,纠集一帮人聚集在那里,莫非是要取潼关不成?”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李自成打了多少年潼关的主意,从来没有得逞过。”
赵谦一口喝掉杯中的茶水,喊道:“来人。”
传令官入,赵谦下令:“传令下去,即刻启程西行。”
军队收起帐篷,向西挺进灵宝。
走了两天,一骑飞奔而至,下马道:“禀大人,前方是一处山谷,当值卢参将差卑职问大人,是否绕道,请大人示下。”
“全军停止前行,即刻叫卢参将出派斥候查探山谷。”
“得令!”
赵谦回头对张琳道:“咱们到前面去看看。”
两人策马走到大军前部,卢参将过来说道:“大人,此乃险地,是否绕道?”
赵谦摸出望远镜,一边问道:“叫甚名字?”
“村民说叫草市。”
视线中,并未现异常,赵谦看了一番远处连绵的山脉,绕路的话不知还要耽搁多久,又问道:“是否已出派斥候?”
“早已出派了,这会儿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前面就出现了一团⻩尘,一小队骑兵奔了过来,旗长下马单膝跪地,说道:“禀大人,未现有伏兵。”
“卢参将,你即刻率本部人马通过山谷,控制西头。”
“得令!”
只要有兵马守住了山谷前头,也不怕突然冲出伏兵,半道冲进山谷。赵谦等待的当口,再次摸出望远镜观察了一番山谷,冬天的山上,连树叶都不剩,两边陡峭的山上一览无余,待前锋过了山谷,在那边的视角观察山上,这样一来,就不再有视角盲区,确保并无伏兵。
约莫一炷香功夫之后,一骑士禀报:“卢参将已经通过草市,控制隘口,未现有任何异动。”
赵谦转头对旁边的张琳笑道:“罗汝才不知兵也。”
这个名叫草市的地方,两面山脉连绵不绝,且离灵宝不到一天的路程,十三家兵的统率罗汝才竟未派一兵一卒驻守,在赵谦眼里,确实不知兵。
“传令,全军迅过草市。”
大军很顺利便通过了山谷,和卢参将一样,没有遇到任何异常。赵谦又观察了一番草市的地形,叫来卢参将道:“你率本部兵马固守此处,保持粮道通畅。”
“是,大人。”
赵谦又问:“明曰当值的将领事谁?”
长随小林翻开本子,查了一下,说道:“回东家的话,是乔迁⾼。”
“卢参将守草市,叫乔迁⾼今天当值。”
“是。”
大军继续前行,刚行数里地,传令官就急冲冲地奔了过来,脸⾊慌张道:“大人,不好了,前边现大批敌军。”
赵谦鄙夷地看了一眼这个新面孔的传令官,说道:“大呼小叫作甚?本官率军而来,不就是打贼军的么?”
“传令,备战!”赵谦一边喊,一边策马前去,准备先看个究竟。
“大人有令,各部备战!”传令官大喊起来,军队停止前进,将领穿梭其中,指挥组成战斗阵型。
这时,又有军士奔来,说道:“报…左翼现贼军!”
片刻之后,一个军士又奔过来“报…右翼现贼军!”
赵谦摸出望远镜,见前方和左右两边都有贼军向这边合拢,人数不少,加起来恐怕有十万了。看来灵宝的贼军已经倾巢出动,准备先吃掉赵谦这支人马。
“师兄,你立刻率骑兵驰援草市!”
张琳拱手道:“得令!”说罢按剑转过马头,向骑兵营跑去。
不出半炷香功夫,军士报:“禀大人,草市失守,卢参将以下八百人全部玉碎!”
这些人不像是十三家兵的乌合之众,赵谦心里生出一股子念头,此时已不敢迟疑。三方贼军渐渐逼近,后边的山谷又失守,旁边的一个将领道:“大人,我们被围了。”
“不错,草市失守,粮道也断了。咱们成瓮中之鳖了。”
这时张琳带着骑兵奔了回来,张琳走到赵谦面前:“师弟,草市已经被贼军控制了,人数太多,愚兄一冲不见成效,便退回来了。”
“我刚才已经得到报告了。”赵谦指着三方逼近的贼军“阵型严谨,绝不是罗汝才临时聚集的饥民。”
张琳面有急⾊道:“我们现在怎么办,突围么?”
赵谦道:“军力悬殊十倍,兵法言十而围之,突围比较困难。”
“那如何办才好?”
赵谦回顾了一番四周的地形,说道:“只能找个地方固守,等待援兵。”
张琳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道:“去山上吧…好像还有一个庙,希望是关二爷的庙。”
“…”赵谦道“山上没有水源,这地方正是旱灾,几个月也可能不会下雨,无法久守,就地扎营,准备挖井。”
张琳这才喊道:“传令,车兵围成车阵,扎营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