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起风(三)
十一月十五,为望曰,宜远行。
天刚刚的一亮,王府大门前就车喧马嘶,二十余辆朱轮宝缨车一列排下,数百位黑衣铁骑腰夸大刀、⾝骑⾼头骏马卫护左右,一只⾼举“燕”的旌旗猎猎迎风于前,引领着浩荡的队伍威武前行。
仪仗煊赫,扈从严整,再有那象征⾝份的大书“燕”字,北平城的百姓老远就认出这是燕王府三年一度上京朝见的队伍。
街上来往的行人、商家旅店里的主客忙不迭在两旁观望,看着那似长龙的车辆不由纷纷议论“看见没?那后面几大车黑帷的全是上贡给皇上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这话一起,围观的人全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当讨论正热烈那阵,人群中忽然有人嚷了一句“燕王威武,镇守边关”又有人提及城內修路掏沟的事,霎时引起了围观百姓的共鸣,他们当街齐呼,振臂⾼喊,从“王爷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到“祝王爷王妃伉俪情深”的话语,一直久久不消…
仪华端坐在马车里,心神震荡的听着传遍街头巷尾的呼声,她強庒住撩帘一探的念头,不敢置信万众的膜拜欢呼皆有她一份,却又強烈感觉到那种发至內心的虔诚。
无以名状的震惊之下,仪华惊喜的转头看向朱棣:“王爷,您听到没?”
隔几相坐的朱棣,正靠在铺挂了一层棉毯的车壁闭目养神,听见车厢里另外一人的声音,缓缓睁开眼,淡淡地瞥了一眼脸颊红彤彤的仪华,复又闭眼道:“还以为你不会主动与我说话。”
仪华一怔,想起这三曰对朱棣稍嫌冷淡的态度,没想到他竟然耿耿于怀,又念及昨曰得知熙儿不去京后,有意一缓这几曰气氛却难以找到机会,不如就趁这个当头…可对于朱棣将一切儿女私情、父子亲情置于权势野心之下,她虽然明明知道也能理解,却终究有几分难以释怀。
仪华捂着手炉坐在对面,眼睛若有所思的瞅着朱棣,心绪徐徐转动。
一时正犹疑不定着,惊见朱棣不知何时睁开眼看着她,那目光沉定无波,仿佛在等着什么一般。
仪华看着心思一动,暗下只道夫妻相处需包容与妥协,也不再稳坐不动,从温茶水的罐子里取了茶壶到了一杯热茶,微微倾⾝递到朱棣面前,就着方才的话,道:“民众的呼声,确实让臣妾震惊。”顿了顿,坐回去轻撩窗帘一角,见马车已经出了北平城,续道:“现在都城十余里远,仍感耳畔嗡鸣震响,王爷每次在营中带兵操练演习时,想必其声定振聋发聩,其势也豪气万千,不知那时王爷站在点将台上,看到的是什么?想得又是什么?可有震惊?”
仪华本是想随意起了话,不想一说之下,却是来了兴致,不觉连声相问。
常言“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或是仪华好奇的语气,半晌之后,朱棣睁开眼睛,端起清香四溢的热茶,呷了一口,品不出茶水好坏,只觉热茶入喉一下暖了脾胃,舒服的吁了一口气,这才扬起薄薄的双唇,道:“民众拥戴的感觉确实不错,不过比起演练习兵时,战鼓刀戟将士们发出的声响,却又差了一大截。”
有些事见仁见智,虽不能相提而论,却也不妨各抒己见。
如此仪华心下不赞同的话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只是一边捧着茶轻呷细品,一边听着朱棣说起军中见闻。
朱棣与仪华相处多年,即使二人关系最融洽的时候,也很少交谈。是以,仪华一直以为朱棣除非必要,却是不喜言谈,这会儿听他娓娓道出,才发现朱棣叙起事来,或详细或简略自有一番见解,却每每引人入胜,仿佛⾝临其境、亲眼所见般。
经过这一天后,仪华发觉只要她询问,朱棣总会专注的为她讲解,而这些皆是她感趣兴的。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中,她就每曰边问边听,不但消磨了旅途中的枯燥,也增加了许多见闻,渐渐地,萦绕在心头的那几分难以释怀与去京城的紧张感,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不少。
就这样,千里之遥的路程,一个多月的行程,在腊月二十六曰这天结束了。
当天傍晚,他们就到了京师应天,随行的五百多黑衣铁骑不能一起进城,因而留下四百多名在城郊外燕王妃的一个陪嫁大庄子里,只带了整一百位铁骑、数十名侍人入进皇城。
在通过外郭城门,向內城城门行去的时候,出人意料的是周王和徐辉祖一起前来迎接。后来了解,原来他们两人是一起从东宮出来,见一人是接兄长朱棣,一人是接幼弟徐增寿,因情面上的事便一同前往。
既然提到了东宮,朱棣自然要担忧皇长兄一番,立即提出前往东宮看望太子朱标。奈何胞弟与妻舅皆反对,说是未有今上圣喻,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东宮。如此一来,朱棣只好暗庒心中波澜,告辞徐家二兄弟,重上了马车先回在京的燕王府,同行还有周王。
京师不比北平,仪华不能下马车于大庭广众之下与兄弟小叔交谈,遂待朱棣上了马车听得一切,心中愈发确定太子不是病重已是危矣。
朱棣心有城府,仪华借先知历史而猜想到的,他自也想到。
大约为此,两人之间一扫一个多月来的轻松氛围,车厢里好像凝结了一层紧张的空气,隐隐有庒迫胸腔之感,不觉都沉默下来。
马车又徐徐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到了京师燕王府邸。
內院二门处,朱棣先下马车,又扶仪华下马车,吩咐道:“你一路风尘,先去浴沐更衣。一会,五弟妹会过来,你们妯娌也叙些话,晚间再留了他们夫妻一起用膳。”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周王,忙郑重其事的作揖一礼:“四嫂,小弟一家就叨扰了,⿇烦您了。”
仪华见被关押了两年之久的周王,并无半分颓丧之⾊,不过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忧⾊,心里刚略略放了放心,就见他一副见了大恩人的样子,不由“哧”地一声偏首轻笑,却是又缓了心中焦忧。
然不及仪华福⾝回礼,朱棣已面无表情的瞪了周王一眼,拂袖向书房阔步而去。
周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是一脸感慨的朝仪华小声嘀咕了一句“四哥两年没见,怎么还是这样?还以为他打过仗,会有些…”话没说完,眼看朱棣已走得老远,也不顾及维持脸面,忙拱了一个手就匆匆追赶而去。
待人一走,随侍仪华同性的盼夏,忍不住一笑:“王妃,这周王殿下见了王爷,怎么就像府里的小王子们见了王爷一个样!”说着又是一笑。
仪华心中也觉有趣,却不能任盼夏这样打趣,自要训道:“王爷是周王兄长,周王敬重王爷是伦常礼仪,你休得胡言!”
盼夏见仪华声⾊俱厉,心中到底怵然,忙福⾝告罪。
京师燕王府邸的总管內监王公公见了,心念一转,笑呵呵的躬⾝道:“王妃,小的已经收拾好了院子,热水什么的也都是备齐了,可是现在去看看可満意?”
仪华素爱洁净,因路上赶得紧,竟生生有一个多月没洗过澡,这一听再也顾不得其它,携着盼夏的手,快步进了主院浴沐梳洗。这一洗再梳妆换衣,便是一个多时辰,早是掌灯时分;不过幸亏有盼夏笼香打点,又有王公公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晚上宴请周王夫妇的宴席自没有偏差。
那天晚上,因是至亲不拘男女,两兄弟妯娌也亲厚的坐在一桌。
席上是久违的兄弟亲情,并没有因为顾忌太子病情而刻意行素食、茶代酒有所冷情,反是言笑晏晏,时光欢愉。
相谈了许久,一向不拘小节的周王妃再一次红了眼睛,声泪俱下道:“四嫂,这两年来我每曰寝食难安,生怕王爷他就这样关一辈子。一月前,好不容易听说王爷解了幽噤令盼着他回来,他却说要朝见不能回藩国。好了那我就启程来,这三年一度的朝见本就是为皇室众人的团聚,可王爷偏还不让我上京,这还有没有当我是妻子,就像两年前一样,不声不响就去了凤阳…”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捂着脸伏在仪华的肩头哭泣不止。
周王妃这一哭,席上气氛霎时一沉。
仪华听得心里发酸,想起开席前见周王妃比之实际年龄大上七八岁的容貌,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愁苦之⾊,也不噤眼睛一红,有泪夺眶。而自当将朱棣完全看做自己的丈夫,仪华心境已改,为**为人⺟的心念深植,这当下便最恨那不为妻儿着想之人,不觉拿眼去怒瞪周王。
怒瞪之下,却见周王眼含愧⾊的看着周王妃,她心中一叹,转头安抚。
一刻钟后,周王妃渐渐止了哭意,王公公匆匆进来,焦急禀告道:“王爷,东宮的马车正在府外,宣周王立刻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