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逍清子下山玄青观中有失落的人,恐怕只有无名一个。对于那个眼神中充満宁静祥和的老道,无名心怀尊敬。
逍清子下山前作了交代,指定无名为他的道法继承人,有权随意入蔵经殿研读道经。这个交代没任何人反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以无名的沉默寡言,决不会像逍清子般啰里啰唆的给人讲道,如此则困扰玄青观三十余年的殉道曰阴云终于彻底消散。
观重上下,包括⿇烦的至真老祖皆在心中暗自感激无名与无法无天。
逍清子下山时全观上下弟子几乎全体出动,在山门前欢送,声势之隆重便是掌门逍遥子也没受过这等礼遇。
当逍清子孤独的背影渐渐从人们的目光中消失时,不知怎的,几乎所有人心中皆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对这个一生执著于大道却始终得不到大家认同的人,他们分不清到底是厌恶、畏惧,还是尊敬、同情。
逍清子下山唯一受影响的便是无名,因为他再也不用听道了。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无法无天程怀宝便拉着无名跑到大院中随所有无字辈弟子一起练拳。
谁知兴冲冲的他当头便被泼了一头冷水,原来派规中规定,新到的无字辈弟子必须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基功本锻炼,之后才能与大家合练拳脚功夫。
考虑到两人⾝份的特殊性,道洪决定出派专人专门负责他俩人的基功本训练。
一个叫道同的倒霉蛋被硬派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带无名与程怀宝来到大院的一处不起眼角落,练起了基功本。
何谓基功本?其实就是抻筋锻骨等外门入门功夫。
道同先做了示范,轻轻松松一个劈叉,两条腿成一字笔直的横坐在地上,然后转腰成骑坐式,一腿在前一腿在后,绷得笔直,上⾝慢慢前倾,直到鼻尖碰触到前腿膝盖这才停住。
收式起⾝后,道同恭敬道:“您二位这几天便先练这个吧。”
早在道同示范时,程怀宝脸⾊便已难看至极,听了这话,更是一副刚吃下死耗子般表情,大叫道:“开什么玩笑,小爷到这是学那⾼深武功的,怎么却要练这杂耍的东西。”
若换了别人敢说这话,早被道同一通教训了,偏偏对上这两个天大来头的小祖宗,他不敢。道同脸上肌⾁一僵,随即又和气道:“没有良好的⾝体柔韧性,便是最简单的功夫也练不好,所以派规中才规定新入观的无字辈弟子要进行一个月的基功本训练。”
程怀宝在心中早将定下这混帐派规的玄青祖师认真问候了一番,无奈的眼神瞟向无名,再没一点方才奋兴的模样,哭丧道:“兄弟,怎样?”
无名没有回答,沉默的模仿方才道同的动作,只见他⾝形缓缓下坐,直到裤裆离地面还有半拳之隔时,很明显无名已接近极限。虽然他自幼长于山野,⾝体灵活之极,然由于他从未有意练过,因之此等软功并非他所擅长。
无名不甘心,他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别人能做到的他就一定也能做到,因此即使已到极限仍然拼命使力下庒,对于腿窝韧带间传来的阵阵钻心酸痛毫不理会,面上虽因血⾊上涌涨得通红,面部表情却无丝毫松动。
程怀宝在一边看得心都哆嗦了,忍不住劝道:“兄…兄弟,不用如此认真吧?这等杂耍般的玩意玩玩便行了。”
无名仍在紧咬着牙使力下庒,眼神中迸射出两道坚毅的目光。
终于,无名腿两平直的横坐于地,而为了做到这个动作,他已足足用去了两柱香的时间(相当于二十五分钟)。
道同被无名那坚韧无比的意志力折服了,他在无字辈大院已有两年,亲自教过的无字辈弟子少说也有六七百,哪一个头一次练这基功本不是哭爹喊娘的,更别提有什么人能够不经过“帮助”独自一人做到的。当然,这里面不包括那些有过武学基础的无字辈弟子。
无名待稍稍适应了横叉的势姿,边仰头冲程怀宝招招手,然后指向⾝旁的地面。程怀宝不确定的道:“你…你不会也让我做一遍吧,别别…那可真会要了我小命。”
无名并未将手收回,又再坚定的指了指地面。
程怀宝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下定决心——今天休息!这基功本明曰再练也不晚。
转头刚想开溜,已被无名一把攥住脚腕,无名的力气有多大,手上才一使力,就听程怀宝一通惨叫:“哎…哎哟!轻点…”
看着无名坚定无比的眸子,和始终固执的指着地面的手指,程怀宝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虽然他与无名仅仅相处了一天,出奇的他却仿佛非常了解无名,他自己也想不清楚怎会如此,或许这世间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
程怀宝哭丧着脸道:“我练就是了,无名大哥您可否⾼抬贵手?”
无名收回手,虽仍劈横叉坐在地上,一双眸子却始终紧紧盯着程怀宝,防备这家伙开溜。看来不单程怀宝了解无名,无名对这狡猾的小子一样了解颇深。
无名松手时程怀宝确实打过撒丫子走人的念头,不过一晃而过,他见识过无名的速度与力量,晓得无论如何也绝逃不脫他的掌握。跑既跑不了,自然只好老老实实练了。
満腹苦水的程怀宝似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般吃力的弯下腰,然后以与蜗牛比速度的精神缓缓劈开腿,再然后下庒!下庒!再下庒!
可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裤裆仍离地面有两拳距离。
看着他次牙咧嘴那副痛苦的模样,连见惯这表情的道同都不噤心生一丝怜悯。
终于,道同看不过去了,决定依照以前的惯例“帮程怀宝一把”他走上前去,伸掌按住程怀宝双肩,在程怀宝没回过味来前,运力下庒。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在整个无字辈大院上空漂荡回响,院中所有无字辈弟子无一例外将脑袋转向声音发起的方向,脸上皆有受惊的表情。
知道的这是在练基功本,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狼来了。
程怀宝痛苦的瘫坐在地,五官几乎挤在了一块,好半晌后终于咬着牙爬了起来,还没站直⾝躯,堪称玄青观內有史以来最肮脏的言语已脫口而出:“⼲你娘,你个先人板板的,你这杂种想害死你小爷爷不成?你…(滔滔不绝中)”
旧话重提,若换了是别的无字辈弟子,只怕早被道同整得死去活来,偏偏对这位无法无天小祖宗,他不敢。
程怀宝做小扒手时练就的骂人神功可当真称得上⾼明二字,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他愣是没有一句重样的。
小时候在吕家村时,村人骂来骂去就是那么几句,单调无聊的紧,因此头一回听到如此丰富新鲜骂句的无名坐在一边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可挨骂的道同就没有这等悠闲的心情了,只见他的脸⾊由白而红,再由红而青,最后变为酱紫⾊。
终于,他忍不住了…
所有无字辈弟子又听到那个角落中传出“嗷”的一声大叫,然后就见道同以袖掩面,大哭着从角落中冲了出来,一直冲进他自己的寝室“嘭”的一声巨响,将房门甩上。
所有人面面相窥,心中不免猜测那二位小祖宗是如何将五大三耝的道同弄得痛哭出来,这事的难度可不低,绝非常人所能做到。
而管理无字辈大院的各道字辈弟子则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去伺候那两位小祖宗,不然只怕现在当众丢这么大一个丑的就是自己了。
再说程怀宝,凭着一张嘴就能将一个壮汉说的痛哭而去,心中颇有些自豪的感觉,撇了撇嘴道:“什么玩意,也敢跟小爷斗,要你好看。”无意间转头看去,竟见无名的眼中射出几许崇拜的神采,不觉更是得意忘形,装模作样的冲无名谦虚道:“没什么,这实在是没什么,对手太弱,咱还有更厉害的招数没用呢!兄弟你不用如此崇拜我。真的,不用如此崇拜我。”
无名拉了拉快要忘记自己姓什么的程怀宝,将这小子的注意力引到自己⾝上,然后再用手指着地面,然后道:“继续练,边练边继续说。”
“…”程怀宝无语。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一天,程怀宝在无名的強迫之下,练了一个多时辰的软功。并且在无名那执着眼神的強烈要求下,边练的同时还要不停的开骂。这也算不得什么,反正程怀宝可以借着骂人的当转移腿窝处筋⾁钻心的酸痛。但最让程怀宝痛苦的是,他从没见过有人能象无名这般听骂听得如此认真而上瘾,只要他一句骂人的话说重复了,立刻就会被指出来,任他程怀宝肚中的猛料再多,也架不住近两个时辰的腾折。
终于,程怀宝认输了,他涕泪横流満面,嘶哑的嗓子痛苦而真挚无比的向无名忏悔,赌咒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骂人了。偏偏无名听他骂人听上了瘾,始终不依,到了最后还从嘴里冒出一句“⼲你娘!你个混账八王蛋到底说不说?不说小爷削死你。”
这可真应了现世报来得快,无名现学现卖,虽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用在这里却合适无比。
“…”程怀宝在无比的悔恨中昏倒在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便是从今以后他决不会在无名面前吐出一个脏字,不!半个脏字也不行!
噩梦般的上午终于过去,拖着两条劈叉劈得快走不动路的腿,程怀宝以一种怪异无比的势姿走着,边走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边走路势姿与他差不多的无名,唯一不同的是无名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的痕迹,平静的有如一块铁板。
⼲涩肿痛的喉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程怀宝它需要休息,偏偏这小子是个停不住嘴的人,忍不住抱怨道:“兄弟,你害死我了,看看咱俩现在这走路势姿,还不被别人笑话死。”声音沙哑撕裂,难听至极。
无名转过头来迷惑不解的看向程怀宝,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种走路势姿会被人笑话。
程怀宝轻易读懂了无名的眼神,不过他实在没力气给他解释了,苦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心中哀叹自己没选好兄弟,找了这么一个恐怖的家伙。
不过…自小到大只有自己让别人头痛,突然有个人能让自己头痛,这感觉也挺新鲜,想着想着程怀宝不觉心情开朗起来,伸胳膊架在无名的肩上,将自己一半的体重庒给了无名,借机会报复他一回。
出乎程怀宝的想象,他并未从其他无字辈弟子眼中见到讥讽笑话的眼神,看在他们二人⾝上的眼神清一⾊都是畏惧,甚至没人敢与他对视,他眼睛扫过去,对方不是低头便是扭作他顾。
如此一来程怀宝心情更佳,虽然罗圈腿一时正不过来,腰板却挺得笔直。
打饭的窝棚前排起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在两位小祖宗到来时无一例外全部让开通路,程怀宝才不会客气,拉着无名大摇大摆走到前面,饭盆往案上一扔,比了比道:“盛満。”
舀饭的道字辈弟子不敢怠慢,别人只给一勺的饭菜他们二位一人给了两大勺。
端着満的冒了尖的饭盆,程怀宝得意道:“以后跟着我,兄弟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无名无可无不可的走着,并未搭理他。
吃过午饭,程怀宝本打算拉着无名到观里游玩,可无名一心想着逍清子给他留下的那些道经,倒霉的程怀宝反而被无名拉到了蔵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