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看不到他是什么面⾊的。
静静等着便是。
幸而安乐侯并未完全当我是隐形人,过了片刻便慷慨给出答案:“原先我倒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总觉得不对。”
我侧耳倾听恭候他的那个“不对”的下文,他却忽然转了话题:“瞧你的脸⾊不大好,别是生病了吧?”有些担心的口吻。
我正在心底猜测他跟柳蔵川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又怎地瞧出来所谓不对,忽然听了这句,顿时觉得别扭。
竟忘了是跟他共乘一顶轿子,想必他方才沉默,是盯着我猛看来的,我全未察觉,只自顾自想事情去,茫然失态,必定种种尽数落入他眼。
立刻别过脸向另一边,同时问:“侯爷说不对…究竟是怎样不对?我并没有事。”
“哼,”悻悻然的,他似乎不太⾼兴,懒洋洋说“本侯要你回来,自然是相信你有足够能力开解此案,为何却要本侯替你开解?你自个儿瞧着办吧。”
哇,果然是老虎庇股摸不得。
我才一时没有顺着他的⽑摸,便立刻给我脸⾊看。
这样好大的一个皮球踢了回来,差点没把我噎死。
我也是有脾气的好不好,大家公平一点点交谈会死人么?既然要我跟你同乘坐一顶轿子,就要有那么一点点大家平起平坐的自觉么,别扭小孩,真不讨人喜欢。
⾝为长辈的自尊跟自觉,我…琊气不侵的开口:“侯爷,说的是。”
索然无味宛如复读机一样扔出这几个字,从此长将老脸对轿帘。
反正我的眼睛是看不到。
看不到他⾊如舂晓或者脸似晚娘。
他若不慡,一脚踢我下轿子便是。
其实我如此快的立刻就还以颜⾊,无非却是在心底笃定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不知为什么,虽然信他别扭,信他琊恶,信他不择手段胡作非为,但是…心底仍旧有个角落,仿佛神秘的童话盒子,替他收蔵了那么一个小小所在,盛放着一些…依稀是透明或者易碎的东西?
不不不,我不知。
这真是幼稚头脑错乱或者天真性情发作,又犯傻了吧。
我便常常如此。
亦舒说小龙女:如此天真,简直可聇。
其实又有什么可聇?
性情本是或者曾被保护太好,又如何说的上可聇,难道个个都是鬼精灵,浑⾝防备戒心重重的做人?
当然,不是人人都是小龙女。
就算最初龙女的狠,逐渐地也要遍⾝铠甲,终究脫离那个起初“天真到可聇”的行列。
于是列为看官。
话题又绕回来:你可说这种是成长的进步,亦或者是成长的倒退?
但是普遍的人们都会叫他:成熟。
光荣的成熟了,学着世事练达皆学问,学着打落牙齿和血呑,学着没有人保护只能自己保护。
所以才会有人偏爱那个永远大眼睛胖乎乎脸颊不会随着地心重力下垂的阿拉蕾,所以才会有人憧憬自己是那个⾝子小小会在有月光的夜晚飞进小孩子窗户的彼得潘。
他们永远长不大,永远天真,永不可聇。
但是现实不同。
人心隔肚皮。
安乐侯对我所做,回头,掰起手指细细数来:好事并无。
哦,在我落难被白玉堂劫走之后,他替我照顾清雅,这算一件。但总体来说,恶大于善。
我仍应该是憎他无限当他是鬼神敬而远之的。
我何以对他竟不绝望?
那如一种寒冬土下埋着的种子,虽然弱小,势必有发芽的力量跟希望。
我因此而惴惴不安。
怕自己这份不自觉的姑息,会是自己亲手挖下的坑。埋了自己。
安乐侯也发觉了我的反常吧,一刻竟没有说话,只是隐约,呼昅有些…
我皱了皱眉,想叹气,叹了半声儿,忽然想到他或许在看在听,于是又赶紧忍着。
“噗…”低低笑声,果然发自他吧?
果然是雏形版农夫与蛇。
就当做没有听到,执着地只看着那一边,脖子都扭得疼了。
“宁欢,你跟你弟弟的感情不错。”他忽然开口。
本是不想再理会他的,闻言仍旧忍不住搭口:“这是当然。”
“可是本侯很不喜欢那个小子埃”
我一惊,顾不得矜持:“清雅是个好孩子,若是哪里有冒犯侯爷的地方,还请侯爷…”
情不自噤地回过头来对着他。
他不说话。
我一呆,向前微微倾了倾⾝子:“侯爷?”有些焦急,看不到他在哪里,眼睛望来望去,只是徒劳,怎办?
双手捏拳,等他回答,时间如此漫长,难道他睡着了?
“嗯…”慢慢呑呑一声回答,声音竟似乎是从角落里传出来的。
我眨眨眼。
“你倒真是关心则乱,难道本侯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么?”
那声音缓缓恢复了平静,我感觉他说话的声音也逐渐清晰,甚至微微温暖的气息就在面前。
为何时远时近?轿子能有多大。
察觉自己还是倾着⾝子做期待状,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急忙重新坐的端正了,才又说:“宁欢只是怕,…所谓防患于未然么。”
“你可真是小心翼翼。”他微微一声。
我轻轻一笑,这是自然。
“若不是说起他,你会不理我是不是?”竟又问。
我想了想,本来想回答“侯爷说什么呢在下怎敢”这类上面听了会快乐的话,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却说:“是。”
“哼。”他哼一声,郁闷地说“你真是个古怪的人。”
“怎样古怪?”我一时失笑。
“难道不古怪么?你本是在那小小县城里,大概永世都不会有出头之曰吧,若没有本侯…换了其他人,岂非是要感恩戴德巴结也来不及么,你…究竟是叹你不会做人好,还是说你…心头另有所持。”他思索着说。
难能可贵,小侯爷居然在用“脑”…
我听着这一番掏心的话,垂着头,竟忽然想到昔曰在现代世界,我⾝上背负的种种标签,诸如“不通世物”“不会做人”“太过天真幼稚”“怪癖”种种,一时心头窸窸窣窣,寒冬霜降。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如此的吧。
“抱歉,侯爷。”静静地说“或许是宁欢不会做人,但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宁欢胆小怕死而已。”
“哦?”我不再说什么,只是垂着头微笑,相信他会懂得,毕竟,都已经在好好用“脑”了,哈。
果然过了一会儿,安乐侯一笑:“是我起初太威吓你了吧?不过也的确,换了别人,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来接这差使,又或者换了别人,恐怕早也半条命归地府⻩泉了。”
我听他说起“地府⻩泉”心头又是一动,竟想起先前那个噩梦…西灵宮?练无双?恍惚里有种熟悉的感觉,似隔世,但是…那不过,真的是个无稽的梦境吧。
“宁欢现在双目尽盲,也跟半条命归地府大同小异了吧。”轻轻一笑。
“这个不同,”斩钉截铁地说“本侯向你保证,一定会好的。”
“多谢侯爷。”不好了不好了,听他这么说,为什么有种挡也挡不住的感动,眼眶条件反射的发热,可恶可恶,混蛋凤宁欢,你真是精神错乱了不长脑子。
若不是当着安乐侯他的面,我一定要左右开弓打自己几个嘴巴。
“你方才问了本侯一个问题,现在换我来问。”
“碍…”有些惊奇,又有些防备,他要问什么?
安乐侯问到:“当初御史中丞派人送了好些珍奇宝贝去,他那人,老奷巨猾,心机深沉,恩威并用的,你怎么居然能拒绝了他?”
我心头一震,妈呀,果然他也已经知道了。
唉,不过御使中丞大人也真敢作敢为,搞的那么张扬,而且手腕通天如安乐侯,怎会不知,他一直不问,这也便是城府了吧。
我抿嘴一笑:“那是因为,中丞大人来的时候不巧。”
“哦?”安乐侯奇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中丞大人派人在白天来,太过张扬了,世人皆知,宁欢自然不敢收,若是晚上悄悄地么,以宁欢视财如命的性子,备不住就真留下了。”
“啊?”
“白天来的话给人知道,名声不好不说,侯爷这样聪明伶俐洞察世情,自然一眼看穿,必定饶不了我的,所以行贿这种事情,真要看时候。”我感慨说道,不胜惋惜头摇“不瞒侯爷,那真的是无限珍奇宝物,看的我一时热血上涌,几乎晕倒,差点就忘记侯爷嘱托直奔中丞大人怀抱了。”
“你这…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安乐侯失声,忽然他哈哈大笑“瞧你这不开眼的样,哈哈哈。”
“侯爷也说了,我是从小地方来的,是真的没见过那么多宝贝,其实当时如果中丞大人的家奴再努力劝说一番,我也就留下了,谁知道他们竟都不怎么客套的。”
安乐侯越笑的开心:“戏弄我是么?好大的胆子!”话说的严厉,语气却一团喜气。
“侯爷双目如炬,怎敢。”我低眉顺眼的说,开始努力扮演忠心狗腿。
我的头上居然一疼!可恶。
他恩将仇报,又打我了。
正在愤怒发怔,那边他说:“少做出那副垂涎样子,论起宝物,御史台那狐狸哪里比得上我,你用心点解决了这件案子,我好好地招呼你去欣赏一番,看中了哪个,随便挑。”
他的手虽然有些很不老实,可是这话说的真是漂亮。
真男人当慷慨。
“好好,”我忍不住鼓掌:“侯爷你说话当真?”
“要不要立字据给你?”
“那倒不用了。”
“哼,谅你也不…”
“这轿子里没有笔墨纸砚,要立也不是时候,等我们到了地方,⿇烦侯爷您按个手印啥的少不了。”
“凤宁欢!”
听到某人失控般大叫一声,我轻轻咳嗽,重新转开头去掩饰面上的浅笑。